他声音很累很累:“高悦颜,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韩玲见她在打电话,也没有打扰,朝窗口指了指,意思自己先过去打饭。
曹彬点点头。
悦颜点的馄饨她都没吃几口,现在已经冷透,面皮糊开,汤上漂着零星几点油花,看着就让人反胃。
那些话在脑中过了无数遍,真真正正要说出口却如此艰难:“对不起……”
沈子桥呵的一声笑。迎着高层的寒风,眼被慢慢逼红,他轻点着头:“我知道了。”
对,他又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啊?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曹彬。我就是个备胎,你找到喜欢的就把老子给甩了,是吧?”
他吼:“我问你是不是?”
她没声音。
曹彬也听见了电话里的吼声,握着筷子抬起头。
任何人,只要不去看她的脸,谁都不会知道这个女孩竟然哭的这么伤心,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把衣襟都打湿。
挂断前他最后一句话冷漠克制:“高悦颜,这辈子都别让老子看到你!”
等韩玲打完饭回来,桌边只剩曹彬一个人。悦颜走开的时候很狼狈,他也不方便送。
“悦颜呢?”餐盘放桌上,她在他对面坐下。
“吃好先走了。”
她看他一眼。
吃完路过超市,韩玲止步,往里看:“我要买点东西,你先等等我。”
超市不大,但是品类清晰,一边生活用品,一边全是零食。她在进来前顺便拿了只购物篮,直奔零食区。
挑了些吃的去吧台结账,排韩玲前面一个的女生正从包里拿钱,她留意到她的单肩包,压低声音跟曹彬讲:“这包悦颜也有一个。”
因为提到悦颜,他顺着她说的看去一眼。是个妇孺皆知的大牌子,老实讲,曹彬不太能理解那种把logo印满包身的设计。
提着购物袋从超市出来,韩玲还在说那个包的事,好看、精致的大牌包包或许是每个年龄段女生都热衷的话题,她感叹:“悦颜这个牌子的包有好几个,也不知道真假。我一个舍友说现在假包都能做的跟真的一样,但假的就是假的啊,再怎么像还是会有差吧。”
曹彬礼貌地笑了下,没接话。
他很早就发现,这女生说的话、思考的事总会给人一种成熟的感觉:“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学生,既没有多少收入,生活上也得靠父母,购物上还是要量力而行吧,买个假包充门面,被人戳破还是蛮尴尬的。你说是吧曹彬?”她转过脸来看他,街灯下,一张脸柔美大方,眼睛明亮。
他不太懂这些东西,也不方便发表意见,只好又笑了笑。
回到宿舍,除了悦颜,郭静静和郭姝坐在底下玩手机,开着台灯,桌上书本摊得到处都是。
韩玲把购物袋拎了进来,招呼几个女生:“曹彬买了点吃的,让我带上来分给大家。”
郭静静郭姝推辞了几下,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又笑着打趣她:“看来我们是沾光了,啥时候能让曹彬再请我们宿舍的吃饭啊?”
韩玲抿抿嘴,笑得有些害羞:“你别乱说了。对了,悦颜人呢?”
郭姝指指她床位,韩玲顺着看去。她们寝室检查有条明文规定,不准装床帘,怕学生出事没人发现。悦颜的被褥因此一览无余,中间一段微微拱起,背对着她们朝里睡,头发弯在枕上。
她过去叫她:“悦颜,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从枕上转过脸来,眼脸微红,脸上是被压出来的红痕,声音松哑:“哦,没事,就是有点困。”
韩玲脸上清清楚楚写着担忧:“要不要下来吃点东西,曹彬买了零食。”
她摇摇头:“谢谢你,我吃不下。”接着又缩进被子里,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像只暂于此处寄居的小河蚌,看着又乖又可怜。
悦颜睡很早,但说实话,整个晚上她几乎都没怎么睡着,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就像巨大的漩涡,把这几个月经历的一切都卷进里面:父母的争吵、沈馨儿的眼泪、沈子桥的质问……画面声音混沌地交织在一起,层层迷雾散尽后,清晰显现来南京前的最后一夜,父亲在车里跟她说的话,字字如在耳边。
“如果你在跟子桥交往,爸爸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如果你们还没有到那一步的话,爸爸要求你跟子桥保持好距离。”
就算在梦里,就算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悦颜还是能迅速回忆起那秒自己被戳破的心虚慌乱。
那些心虚难堪最后都化为震惊和意外。
“为什么,爸爸?”
他说的每个字悦颜都无法忘记,或许因为高志明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这种方式跟她有过交流,他一直拿她当孩子看,而那一次,他选用的每一个词语都慎重、小心,尊重她的感受。
“爸爸能理解你,用你们现在女孩的目光来看子桥,他方方面面确实很优秀,爸爸也相信,在恋爱这段过程里他会对你很好,宠你,疼你,包容你的小脾气小性格。”
“但是,婚姻不像谈恋爱,不是情情爱爱就能撑一辈子,每一段婚姻走到最后,靠的都是默契,拼的都是人品。往小了说,婚姻走不走的下去,跟女方的关系其实不大,完全取决于一个男人的品性。他有没有担当,会不会尊重妻子,这些才是决定因素。”
不是每个男人生下来就顶天立地,他们也会犯错,也曾迷茫。所有母亲都愿意给自己儿子改正的机会、成长的空间,但没有一个父亲愿意把女儿匆忙交到这些人手里。
“子桥是这样的人吗?爸爸觉得他不是,一个连病房都不敢进去,一个连自己犯下的错误都不能面对的男人,他能承担起婚姻的重任吗?他能收拾婚姻里出现的每个意外吗?”
她身于梦中,魂魄却仿佛飞回从前。光线陡然变得刺目,悦颜想起高二夏天,那个叫邵敏的生了病的女孩子。而乍响在画面外的,是男生固执莽撞的一句,“老子对你已经够认真了。”
原来梦里眼泪也不会停……但幸运的是,她不必为此多做遮掩。
“颜颜,如果你非要跟子桥在一起,爸爸也不会说你什么。但这样的话爸爸没办法不去替你担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跟爸爸有最深的血缘关系,爸爸可以什么都为你承担起来,只要你高兴。”
你相信有心灵感应这件事吗?
那天晚上沈子桥也梦到了他们的高中。不同于她的脆弱纠结,他梦到的全是他们曾经共度的甜蜜细节。他们一起时好的日子太短太短,所以每一瞬都弥足珍贵,她的每一个笑都能让他放在心里回味很久。
惺忪甜蜜的梦境衍伸到现实世界,让他醒来时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地,耳畔动车行进的响动才促使他想起,自己正在孤身前往四川大凉山的火车上。
他翻身坐起,看向窗外水田,车窗上映出一张冷漠疲惫的脸。
从杭州出发没有直达的火车,他先飞西昌,再从西昌坐火车经成昆线到终点站普雄。
走得太仓促,沈子桥根本没空好好规划行程,一路坐车一路百度,把转车和下错站算在内,这一趟差不多走了快十二个小时。
他礼拜五走的,跟学校请了两天的假,连头并尾凑足四天。
他去普雄找沈馨儿。
绿皮火车过大桥,驶离平原,渐渐开进大凉山腹地,放眼望去,窗外是一片未经雕琢的彝族风光。
本来以为要在偌大的大凉山找个人会很困难,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火车停靠关村坝的短短三分钟时间里,他一眼瞟见低头坐在站台长椅上的沈馨儿。
他箭步跳下车,身后,绿皮车在滚滚烟气中扬长而去。
身后绿水青山,一片秀丽风景。他微微喘气,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人。
如有所感,沈馨儿抬起头,脸色跟着变了一变。
沈子桥当天下午就买好了回西昌的火车票。
沈馨儿不可能继续赖在那里,有各种原因,韩震的态度是一方面。还有沈子桥,她没想到他的力气能这么大,几乎生拉硬拽,硬把她拖上火车。
靠门的过道上,姐弟俩小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沈馨儿形象全无,迁怒地问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他面色冷峻:“韩震给我打的电话,说你追他都追到老家来了,让我劝你回来,少在外头丢人现眼。”
沈馨儿面皮一阵促红,须臾又冷笑:“你就这么劝我?电话都不打一个?”
沈子桥心里窝火,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电话里能劝的动你,老子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沈馨儿又怒又气,一个转身,掀开被子直直躺下去。
身后传来的声音冷而硬,一点没想顾全她脸面的意思,话说的既难听又直接:“我要是韩震,女朋友如果千里迢迢赶来找我,我再没本事也不会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外面等。”
沈馨儿一窒,冷声道:“不用你管。”顿了一顿,她语气还是僵硬,“我们之间的事你懂什么。”
他冷冷一笑。
如果不是韩震给他打电话,他还不知道亲姐竟然一个人瞒着家里去普雄找他。李惠芬说的没错,这场恋爱谈下来,沈馨儿真跟得了失心疯一样,什么疯狂的事都为他做了,这次就是听说韩震的小妹妹生病,貌似病得很严重,她放心不下才大老远地跑来大凉山。
来之前沈馨儿想过很多次韩震家里的情况,等真正见到时,才发现比她最坏的那次想象还要糟糕。他家建在峭壁的山腰上,上山要靠当年铁路工人拉的一条索道,沿着陡峭锋利的石凿台阶,生活用品都要靠骡子运上去。
所谓的家其实是砖石葺成的两间低矮小房,前边用篱笆圈出一个不大的院落。她敲了很久的门也没人来开,后来是一个路过的阿婆告诉她,这家人带着孩子去燕岗看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来去二十四小时都在车上,沈子桥根本没法好好睡一觉。
沈馨儿也是,两人是对床的卧铺,半夜被走动起夜的人惊醒,睁开眼就看到斜角度的方向,一个蜷在被子里、背对着她的后脑勺。
一个小她三岁,坐了十二个小时的车,千里迢迢从杭州赶来找她的亲弟弟。
心口发烫,烫着烫着,眼泪忽然就被烫了下来。
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大姐当的是如此失败,而她一向认为很浑的弟弟,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他从来不屑解释,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飞机在萧山机场落地,两人在航站楼前分道扬镳。
沈子桥没办法看她一辈子,他也没这个功夫,上出租车之前他跟沈馨儿说:“人要是想犯贱,拦她一次还行,要是她不听劝,千方百计硬要犯贱,就这样再去拦她,我也说不清楚哪个更贱。”
沈馨儿面红耳赤,身为姐姐的威严又让她下不来台,恼羞成怒地让他滚蛋。
“还有,”他手拉车门,面无表情地看她,“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神医吗?去四川看看韩震他妹的病就能治好了?有空搞这个,还不如来点实际的。”
不等沈馨儿再发作,沈子桥闭紧嘴巴,转身上车。
司机按下空车的提示牌,回头问他去哪儿。
他抬手揉了把脸,看向前面,精疲力竭地说:“火车站。”
两个小时后,他身无一物,出现在南京一所高校门前。
如果他说沈馨儿找去四川是犯贱的话,那他呢,又算什么?
比犯贱还不如。
拉上运动衫的兜帽,他混在一群学生当中踏入校门。
悦颜不想人情欠太久,加上那天当着别人的面哭成这样,悦颜一半尴尬,一半也觉得对不住人家,隔天就把还曹彬的那顿饭补上。
吃的还是小馄饨,悦颜情绪不佳,但还是努力地找话题,曹彬也能接梗,仓促凑成的一顿饭局竟然没有因此冷场,吃到后来还有几分宾主尽欢的味道。
两人说说笑笑,谁都很小心不去提那个晚上的事。
吃过饭曹彬送她回宿舍。
悦颜在前,曹彬在后,两人都不怎么说话,灯下的影子时短时长。
突然女生停住了脚步,他跟着站住,抬头看去。
花坛边,一个面孔不甚清楚的男生立在树影下。
很简便的皮夹克外套,修身仔裤,皮带的环扣在月光下闪着一簇冷光。
随性简单的一身,却有股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侧过头,把一支烟换了个角度拿,弹掉上面积着的烟灰,目光也跟着随意地换了个角度,落到他身上。
曹彬当下的第一眼没有认出他。但他认出了那种目光。
几分清傲,几分不屑。
那种天生的自信,大半出于对自身硬件的肯定,小半来自身后家庭的支撑。
高中俩人关系最好的时候,曹彬经常也能接收到这种目光,不过通常出现在他看别人时,确切点说,出现在他看那些接近高悦颜的男生身上。
同性给出的评价往往更加直接。
比的过就是比的过,比不过就是比不过,很难有不相上下之说。
换做从前,曹彬不会不自量力,但是或许是夜色给他冲动,给他一种跃跃欲试的、去争一争的奇异冲动。
他争锋相对地回视。
沈子桥并没看他太久,仿佛不够级别的对手。目光淡淡瞥开,去看悦颜。
在去四川的火车上,他反复有想过,曹彬这人不会是高悦颜的菜,就算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
高中曹彬身上那股很浓郁的少年气,从他升入大学、面对很多实际问题开始就已经被消磨干净。男生性格里的一部分是需要钱来补充。
沈子桥的第六感一向很准。
悦颜像是没看见他,头颅微低,拉了下曹彬的手,合在自己两掌之间。笑笑地、歪着头说:“你的手怎么总是这么冰?”
曹彬错愕了一瞬,盯着她看,也缓缓笑开:“有吗?我没有感觉。”
“天太冷了。不要送我了,你先回去吧。”
曹彬点点头:“那我看着你进去,放心点。”
悦颜弯起眼睛,梨涡浅显:“这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曹彬说:“是要担心的。”
悦颜转身回去,往门里走,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在电子门后。
曹彬在原地站了几秒,手插裤袋,脑袋不转,只用余光往那里瞟了几眼。
树影下,空无一人。
悦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只觉得这一路没一下踩到实处,仿佛是饿了很久,整个人发虚,后背一阵阵冒冷汗。等推开寝室门,白炽灯兜脸照来的瞬间,竟然给她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韩玲不在,其余两个都在床上玩电脑。
强撑着最后一点精力,她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下,然后换好睡衣,爬上床去睡。
郭姝下去上卫生间,经过她床位时贴心问了一句:“悦颜,要不要给你关灯?”
她有气无力:“不用了。”
悦颜觉得自己应该是病了,发病的流程很熟悉,先是嗓子肿痛,而后浑身发热,在遭遇重大打击之后,身体自动开启了她的防御机制。
或许连身体自己大概都没料到,这个打击对悦颜而言是如此的沉重、如此的惨痛。
少女时代那些粉色泡沫般的爱恋如昙花一现,就这么被女孩抛弃。他不会再来找自己,也不会再理她,他这么骄傲一个男生,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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