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心不在焉,以致于没有发现有人在不远处,目光一直追随他。
直到出了小林,视野明畅,某个瞬间,他余光看到了什么。
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他猛地望向不远处的一层楼阁。
楼阁上站着一人,那人穿着灰色襦裙,未施粉黛,身上无一钗环,简朴的打扮,与绮丽楼阁格格不入,她的肤色是许久不见光的苍白,显得人不太精神,像是病了,但眼眸异常地亮。
两人目光交接片刻,萧翊淡淡地移开视线,好似看到的只是个陌生人。
那人却执着地盯着他。
秋云垂手立在后边,小心翼翼地看皇后娘娘。
她觉得皇后娘娘身上似乎焕发出了一种……生命力。
秋云本以为不可能再在皇后娘娘身上看到这种东西。
满门被害后,皇后娘娘就已经死掉了。
华林园的这个男人,跟尹襄长得一模一样,皇后娘娘盘问了随侍小皇子的宫婢,说的什么她不知道,不过看皇后娘娘的反应,他应当就是尹襄罢。
那么皇后娘娘满门被害,极有可能就是他动的手,毕竟跟皇后娘娘这房有刻骨深仇的,只有他了。
皇后娘娘,想报仇么?
不多时,萧翊就消失在视线,秋云看到皇后娘娘的嘴巴缓慢地,裂开。
皇后娘娘在笑么?
秋云霎时觉得有股寒意钻入骨缝,明明是夏日,却如同掉进了数九寒湖,阴冷刺骨的湖水包裹全身。
那是一个很古怪的笑容,如同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得到了长生之法,沉寂而疯狂。
入夜,萧翊处理完公务,叫萧行禹进来。
“部曲那边有什么动向?”他的轮廓拢在烛光里,面容丝毫不见白日表现的恭谨,冷而沉。
萧翊人虽在建康,却时时关注兴湖部曲的情况,每日处理完公务,萧行禹都会例行给他做汇报。
萧行禹道:“林铭已经跟萧伍招了,承认其与萧铭,萧钦等人暗中勾结,企图谋取家主之位,现已将他们几人及一众参与其中的部将门客收押大牢。”
萧伍是萧翊同父异母的弟弟,因母亲只是个小妾,地位低下又生性懦弱,不讨父亲欢心,是以萧伍在家中地位极低,没少受欺负,直到萧翊归族,大家的注意力转移,才好过些许。
萧翊一个外室之子,刚回来受得欺辱比萧伍只多不少。但他一边不动声色忍耐,一边在部曲历练,渐渐展露锋芒,得父亲看重,无人再敢欺负他,甚至不得不好言好语,于是萧伍成为了萧翊最忠实的崇拜者和支持者。
萧翊也需要一个盟友,顺势选择了萧伍,在萧翊的培养提拔下,萧伍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收到朝廷征召后,萧翊将族中大部分事务交给萧伍,萧伍虽尽心尽力,但没有萧翊镇压,族中各个派系又开始明争暗斗。
早在几年前,家主病逝后,各支系便相互倾轧,一番血腥斗争之后,谁也没想到家主之位落到了萧翊这个外室之子手里。
那天萧翊拿着家主印信召集族中各房伯叔子侄,大家震惊地发现遍寻不到的印信,在萧翊手里。
其实萧翊早就拿到调遣部曲的印信,他多年一直给家主下毒,等家主一死,就取走印信,但没急着宣告,让各房各派斗了个你死我活,搞清楚各自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的势力,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他这样的出身自然是难以令人信服的,个个出来反对,群情激奋,奈何萧翊手握印信,
只有他能调遣部曲,反对无效,只能忍着,之后兴湖部曲在萧翊的带领下,越来越壮大,萧翊的威望也愈盛,他们基本歇了当家主的心。
好在打仗了,本来萧氏嫡系想趁着北狄联合西凉率大军南下,萧翊接受朝廷指示,带兵援助林坤的时候,控制剩下的部曲,然而萧翊不光自己走,还把一众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嫡系带走了,在萧翊眼皮子底下,他们整不出幺蛾子,只好收拢心思,一致对外。
皇天不负有心人,萧翊竟在战后接受了朝廷的征召,远离部曲,在建康做廷尉。
这下,萧氏嫡系们的心思活络了,迅速在建康士族的支持下展开一系列内斗,但萧翊经营那么多年,即使远在建康,也难以扳倒,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萧翊手指轻叩案几,他该如何处置他们?
屋子里很安静,偶尔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手指轻叩案几的声音突然一停,萧翊淡声道:“杀了他们。”
萧行禹一惊,忙道:“郎主此举不妥,萧铭,萧钦乃二房嫡子,若是斩杀他们,必生动荡,郎主远离兴湖,鞭长莫及,怕是难以应对局面啊。”
“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烛光摇曳,萧翊的脸半明半暗,漠然冷峻。
萧行禹不敢再劝,低头应是。
过了会,萧翊道:“过几日回兴湖。”
回兴湖?
回兴湖!
萧行禹又是一惊。
郎主在建康做官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回去?
不对。
他什么脑子,郎主自然是要回部曲的,建康的破官有什么好做的,他应该高兴才是。
只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回?
发生了什么事?
萧行禹抬头看向萧翊,见他正盯着案几,似乎在想事,然而仔细一看,发现他那双眼……
人的眼里出现这样的神采,通常可以解释为……发呆。
萧行禹吓到了。
郎主从来没有在谈事时恍神,究竟发生了多大的事?
到此刻,萧行禹忽然有种直觉,这次回去,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漏壶响了一声,萧翊才回过神,叫萧行禹出去。
第25章
萧翊展开一张宣纸,研了墨,写下几行字,等墨迹干了,折好放入信封,用火漆封口。
信是写给宗绍的,他要与宗绍结盟,想必宗绍一定乐意。
有了宗绍,他的家主之位可以说无人能撼动。
当初萧翊响应朝廷征召,一是为了降低朝廷的戒心,二是为了引出部曲中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借机整顿,是以从一开始,他就未想过在建康久留,只是没意料到会走得这般早。
他看向窗外,建康城笼罩在如墨般的夜色里,他觉得,建康城是一座奢华又安逸的牢笼。
所有人呆在这座牢笼里,不管生活得奢靡还是清贫,本质都是麻木的,他们遵循着古老而腐朽的规则生存于世。
曾经有人想打破它,但失败了,那场抗争牺牲了很多人,牺牲得毫无意义。
白日司马妍的那番话缭绕在耳边,萧翊嗤笑一声,无能之人的抗争只能带来毁灭,能征善战的将军不该为他所用。
她的想法真是可笑又天真。
可视线,却落在了案几前的卷轴上。
鬼使神差地,萧翊抽掉上面的丝带,将它展开。
建康城新开了家茶肆,做的是早茶生意,所以请的都是交州的厨子,虽然建康人没吃早茶的习惯,但味道着实好,就有这习惯了。
司马妍起了个大早,慕名去了。
奈何她还是去晚了。
天将亮,茶肆就人满为患,里面已经坐满,外面还排了长长的队。
司马妍瞧着里里外外乌压压的人,悲伤地叹了口气,带着绿绮排队。
“公主殿下,巧啊。”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
司马妍转头,看见两个熟人,谢广和采衣。
司马妍没忘记他莫名其妙扯她头发的事,扫了他一眼,转头没搭理。
采衣惊呆了,她只在飞花楼见过司马妍,以为司马妍是王珩的族妹,然而她竟然是公主!
王郎竟然会带公主去飞花楼!他们什么关系?
自然没人能解答她的疑惑,谢广都不知道。
这时一个伙计出来,对谢广毕恭毕敬道:“郎君久等了,请进。”
司马妍:“……”这么多人在外面等,他才刚来,怎么就请进了?凭什么?就凭他姓谢?
吃饭还分高低贵贱,过分了罢。
司马妍本就受先帝的影响,不喜欢士族走到哪都是高高在上,一脸我就是特权的样子,再加上讨厌谢广,肯定不能让他如愿进去。
正要出言阻止,却听谢广道:“多开间房,领这位女郎进去。”
哦?
司马妍挑了挑眉,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广对司马妍笑道:“那天多有得罪,还请公主见谅,这是弥补。”
司马妍冷淡道:“不必了,我可消受不了谢郎这么大的面子,就老老实实地等罢。”
老老实实四个字她咬得很重。
谢广不是蠢人,怎么听不出司马妍的言外之意,便道:“那我也在外边等。”
他还真就站在外面等。
这一等就轰动了,想想谢广也是冠绝建康城的人物,大多数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结果谢广今天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简直是等着人来围观。
“你们看,那是谢广。”认出谢广的都激动地对同伴说。
他这一嗓子,震惊了周围一大圈人。
“谢广?那就是谢广?我竟然看到了谢广!”
人们议论纷纷,并向谢广聚集,一开始只是茶肆这边的路人,后来酒肆商行的人都跑出来,人群汹涌而至,街道就堵塞了。
司马妍及时远离谢广,默默旁观,看到有小娘子往他身上砸果子,觉得他道歉的态度着实诚恳,决定不跟他计较以前那事了。
时下的小娘子们会通过掷果表达对郎君的倾慕,司马妍觉得以谢广的长相,再站下去,估计会被砸死。
好在谢广的侍卫挡在他前面,并制止小娘子们这种行为,谢广才逃离了被砸死的厄运。
接着,有人认出采衣后,议论渐渐针对采衣。
“谢广身边的可是采衣?”
“飞花楼拍卖采衣初夜那晚我在场,就是她没错。”
“那晚我也在,宗明锡出高价竞拍,马上就要抱得美人归,可惜谢郎一来就把采衣拍走了。”
“哈哈哈,花钱都不行,宗明锡还有什么用?”
说到宗明锡,不免要提游猎那天发生的事,大家又嘲笑了宗明锡一顿。
“别提他了,说起来,谢广马上就要娶妻了罢。”
谢广早几年就与荥阳郑氏三房的二娘子订了亲,郑二不久前举行了及笄礼,算算日子,该迎进门了。
另一人道:“好似郑氏那边对采衣颇有微词。”
婚前男方那边通常都会洁身自好,以示对妻族的尊重,然而谢广一点都不收敛,每次露面必带采衣,确实过分。
不过大家并不关心郑氏,只关心采衣美人。
“采衣怎么办?”
“那就要看谢广的态度了。”
“等郑二娘子进门,有采衣受的,这么水灵的美人,就要遭磋磨,可怜啊。”
谢广不久前已经给采衣赎身,若把她留在府里,可想而知郑氏会怎么对她。
司马妍看向采衣,采衣显然也听到了议论,脸孔骤白。
司马妍觉得采衣可能对谢广动了真情,因为她看着谢广的样子,是伤感而非惶恐。
谢广根本没注意到采衣的变化,毕竟他走到哪就被人议论到哪,根本不会听人们在议论什么。
排了不知道多久的队,伙计请司马妍进去,司马妍点了几样尝了尝,觉得味道确实好,让绿绮叫伙计过来,又点了几样,装进食盒带走。
一个时辰后,司马妍提着食盒去萧翊租住的院子找他。
今早是授课时间,但萧翊称身体不适告假在家休息,司马妍当然要去看望他。
司马妍紧张地敲门,有点担心萧翊觉得她唐突。
一个仆役开门,询问司马妍的身份和来意,就去通报,过了会出来迎司马妍进门。
院子相当冷清,一路走到主屋,就只见到一个洒扫的仆婢。进屋后,看到萧翊坐在椅子上看文书。
“我来看望廷尉大人,廷尉大人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么?”
萧翊:“无大碍。”
司马妍放下心,将食盒放在桌上,拿出菜碟摆好。
绿茵白兔饺、马蹄糕、娥姐粉果等卖相极好的美味糕点,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司马妍将其中一碟推到萧翊那头。
“京里新开了家茶肆,今早我去尝了,觉得味道极好,便带了些,廷尉大人试试看,很好吃的。”
司马妍期待地看着萧翊,萧翊静默片刻,捻起一块,面无表情咬了一口。
“如何?”司马妍问。
他简单评价:“不错。”
司马妍再推了几碟。“你都尝尝。”
萧翊没拒绝,又捻起一块,他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也很迅速,就像完成任务,很快就吃完了。
司马妍惊喜万分,萧翊没有反感她贸然拜访,给他带了糕点,也没拒绝,于是大着胆子问:“糕点带过来凉了,口感就差了,若廷尉大人喜欢,改日我们一起去,如何?”
萧翊:“明日我要出京查案,公主既然来了,便跟公主说一声,授课得停一段时间。”
“……”意外来得太突然,司马妍懵了。
他怎么突然就要走,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她问:“多久?”
萧翊道:“快则半月。”
半个月不长,只是刚刚觉得萧翊态度软和了,给他带东西吃都不会拒绝,以为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果,心生希望,就得知他要走半个月……司马妍内心很绝望,这么久不见,那点好感肯定消散得差不多了,还得从头再来。
不过心里再怎么崩溃,司马妍都没有表现出来,她点了点头,乖巧道:“廷尉大人放心,我一定好好练习,绝不偷懒。”
他注视她,她笑着,神采飞扬,就如同向阳而生的花朵,耀眼而美丽,不知怎的,他突然烦躁起来。
翌日,司马妍早早出宫,等在朱雀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