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妍捧着脸望天,有些伤感。既定的规则操控每个人的命运,无人能摆脱。
这个世界太固执,任何破坏现有秩序的想法和行为都会在萌芽之时,被命运之手掐灭。
有人能挣脱命运的枷锁么,哪怕在再微不足道的事情上?
只要成功就好。
即使不会使现有秩序产生一点松动,也能让父皇欣慰罢。
司马妍发了会呆,觉得想这些没甚意思,就叫人拿了蜡烛和宣纸,扎河灯。
傍晚静谧,只有折纸的声音,司马妍扎了几个河灯,觉得身侧的人太安静,于是转头,想看看王珩在做什么。
王珩在雕刻面塑,神情专注,细致地刻画,司马妍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突然很好奇他的想法。
王珩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但行为很矛盾,比如一路任着太子舍人,知府,参军,散骑常侍,显然一直积极参与政治,为家族攥取权力,是有所求的。他所求即是现有秩序需要他做的,从这一角度看,他是命运的宠儿。
司马妍很好奇:“你有过想要反抗什么的时候么?”
她以为十有八九王珩会否定,却听王珩很自然地回答:“有。”
司马妍:“……什么时候?”
王珩停下手头的动作,神色有些纠结。
司马妍看他似乎是不想说,立刻道:“我就是随便问问。”觉得自己问这么私密的东西太僭越,尴尬道,“我去厨房看看晚膳做好了没有。”
王珩没有阻拦她,等她出了内院,拿起竹刀继续划刻。
面塑被捏刻成人形,身体已经捏好了,接下来是头部,王珩想着司马妍的模样,在面团上划刻出轮廓。
很小的时候起,王珩就发现自己是个对任何事都没特别感觉的人,没有喜欢的东西,也没有讨厌的东西,同龄的孩子有喜怒哀乐,他没有。
鸟死了就死了,挣扎求生不如下世投个好胎。
小孩子的玩乐他也没兴趣。
男孩为什么会喜欢斗鸡走狗,如果下一世投胎做了鸡狗也会觉得有趣么?
女孩为什么会热衷绣花作诗,博得好名声,然后一辈子相夫教子的人生很值得争取么?
哪一种人生都很无趣。
后来他遇见司马妍。
这是一个好奇心十足旺盛的小女郎,与他相反,她似乎对世界饱含兴趣。
她能蹲在地上看一天的蚂蚁,看它们筑巢运食;
她对外界有强烈的好奇心,所以崇拜他的叔父弘道法师,会拉着他问叔父又去了何地,叫他讲给她听;
她对武将有天然的好感,期望他们哪天征战沙场把洛阳打下来……
很天真活泼的一个人,一直就是叽叽喳喳的。
后来先帝过世,她渐渐不再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并未在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到她出京,他后知后觉地发觉生活越来越了无生趣,并且他竟然开始想念她。
这让他感到惊奇,想了几天,终于想明白他从前的一些行为,以及对她的感情。
就比如,他偶尔生出逗她的心思,看她笑闹的模样。
只是看到她的一颦一笑,就会有种融入其中的感觉,即使陪她看一天蚂蚁,也乐在其中。
她是个极有感染力的人。
她有一颗赤子之心。
他想他大概喜欢她,所以想要守护她的赤子之心,以及娶她。
但族长不可能答应,所以为了使自己有足够的价值让族长妥协,他选择出京。
一开始任知府,积累了些资历和声望,便去陵昌做参军。
他的目的是帮助叔父控制陵昌郡和附近几郡,直至整个江州,因此花了大功夫去操练士兵和招兵买马,本想壮大军队后开始打击豪强和匪寇,让他们听命于四叔,却爆发了亥水之战。
他自然要把握住时机,于是率军北上,同豫州军一同抵抗北狄军。
后来,亥水之战大胜,在族长的周旋下,朝廷为表嘉奖,将四叔升为江州刺史,还赐了他车骑将军的名号。
至此,他有足够的价值让族长妥协,剩下的就是让阿妍心甘情愿嫁给他,所以他回京任散骑常侍,现在又带她出游。
她问他是否有想要反抗什么的时候。
——娶她就是他的反抗,两年前他就在为反抗做准备。
只不过谁都不知道,他也不能告诉她,不然她定会躲远他。
王珩将轮廓刻好了,他想了想,先用竹刀勾出一个弯起的嘴唇,再勾勒眉眼。
他想,娶她应该是他此生唯一的反抗,因为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欲望。
阿右悄无声息地立在王珩身侧。“郎主,族长来信。”
面塑已经雕刻完毕,王珩正在上色,闻言问:“写了什么?”
阿右便拆了信,扫了一遍,总结道:“萧翊与宗绍联姻,及诛戮嫡兄之事一出,豫州哗然,坞主们无不惊忧,在各大士族的暗中鼓动下,已有临宜、横庄、奉西等地坞主联合起来,待时机成熟,便合力围攻兴湖。他们找的时机是……”
说到这阿右顿了下,“下月中,下月中有暴雨,城外的大营已被安插上了人,等暴雨来临,便会有人去毁坏堤坝。
洪灾将至,族长让郎主尽快离开荆州。”
这些人终是把主意打到此处。
荆州临江,若是堤毁,必酿大灾,届时谣言四散,人心惶惶,再加上朝廷问责,和坞主们的合击,宗绍和萧翊必被重创。
王珩:“通报给宗绍。”一边说,一边用毫笔沾了朱砂,给裙子上色。
黄襦赤裙,初见司马妍,她的衣裳便是这样的颜色。
阿右震惊地看着王珩。
王珩表情平淡,仿佛下的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命令。
为什么?
阿右不可置信,郎主为什么要背叛己方阵营,违背家族利益,这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那郎主是为了什么?
阿右的视线落在面塑上,难道是因为公主?
说来若是堤坝被毁了,直接伤害到的就是百姓。
在能影响到郎主的人里面,会去在乎百姓的……应该只有公主。
郎主竟会为了公主,背叛自己从小到大被灌输的以家族利益为先的信念。
看来郎主对公主的感情比他想的要深得多。
阿右斟酌道:“郎主这……怕是不妥罢。”
王珩手上的动作一顿,转头看着阿右:“如何不妥?”
阿右没胆子质疑王珩,打算曲线救国,担忧道:“若是族长知晓了,郎主难逃重罚。”别看族长看重郎主,但犯了错,该处罚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他提族长也是想提醒郎主,别光想着公主,也想想族长,公私不能混在一起,相信郎主很快就清醒了,毕竟郎主从来都顺从族长。
适才阿右盯着面塑的时候,王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王珩低头看了面塑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觉得我太冲动了么?”
阿右尴尬地低下头,过了会,听王珩说了一句似乎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没有冲动,
从前的我对未来毫无想法,所以事事听从伯翁的安排,现在的我有……”他没有接着说,而是问,“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阿右的脸霎时就白了。
郎主在试探他的态度么?
在问他选择效忠谁,是整个家族,还是郎主一个人?
自然是郎主——又不是琅琊王氏发掘他和培养他,这是想都不用想的。
现在最关键的事,他得让郎主相信他只效忠于郎主。
该怎么做?
阿右迅速跪下,铿锵有力道:“属下之主只有郎主一人,属下誓死追随郎主。”
王珩没有说话,看了阿右一会,阿右被看得出了一身冷汗。
片刻后,王珩轻笑了一声:“你那么严肃做什么,我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跟你说那些。”
阿右:“……”
阿右心情复杂,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郎主好难懂。
不过也无所谓,他身为下属,本职是听命行事,而不是搞懂郎主在想什么。
在死亡的边缘试探过一次,阿右也已经完全没想法了,郎主说什么就做什么,别问废话。
阿右:“属下绝不会辜负郎主的信任。”
王珩:“嗯,你下去罢。”
离开前,阿右余光看见王珩又继续给面塑上色,他觉得王珩整个人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
哪里不同?
似乎……像个人了。
说来阿右一直觉得郎主活得不像个人,就是不晓得为什么,现在晓得了,郎主从来没对任何人和事表现出兴趣,也就是说,一直处于脱离红尘的状态。
——毫无欲望,自然活得不像人。
现在郎主有了欲望,就像个人。
过了几天,王珩给司马妍一封信,是宗明姝写给她的。
这是封求助信。
宗明姝还想见林傅一面,便求司马妍帮忙转告林傅,乞巧节当晚,她会在小东门旁的塔楼等他。
除此之外,还写道:阿妍,我知晓孙二夫人出身琅琊王氏,你能否跟孙二夫人说说,让她收留我们,只要有地方让我和林傅躲过父亲的搜查,他就一定会同我私奔的。
司马妍无言片刻,宗明姝知道林傅已经跟别人定亲了么?
司马妍把信给王珩看。第一个忙她还能帮,后一个就爱莫能助了。
王珩看完,道:“我去跟姑母说。”
司马妍点了点头,问:“阿姝现在怎么样了?”
王珩:“她被宗刺史关进了柴房。”
司马妍:“……”
司马妍很怀疑,宗明姝真能出来?
这时候,弘道法师准备启程去蜀地,来与王珩道别。
——这几天,弘道法师就住在她和王珩租赁的院子里,在司马妍被赶走后没多久,他也被赶出来了。
打过招呼,弘道法师就走了。
到此,三队人马分道扬镳。
转眼就到乞巧节,满城挂上灯笼,秋月在碧霄散着白晕,牛郎织女星在夜幕上遥遥相对。
院子各处贴上剪纸,桌上摆满了酒果殽醑,侍女们在小厨蒸巧馍馍、烙巧果子,人人穿戴一新,喜气萦面。
司马妍一出屋子,就看到庭院中间的桌上,摆着一个面塑娃娃,娃娃胖墩墩的,霎是可爱,它穿着黄襦赤裙,眉间还绘了海棠画钿,是她的模样。
王珩就站在一旁,含笑望着她。
天阶夜色,流萤点点,繁星耀目。
空气里有瓜果的味道。
铜壶玉漏在远处滴答作响。
司马妍与他对望,突然觉得他们这样就像是牛郎织女在相会。
第39章
司马妍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走到桌前,她问:“这是我么?”
王珩点了点头,拿起面塑娃娃,递给她。
司马妍接过,仔细看了看,心道他不愧出身琅琊王氏,艺术造诣着实高,她笑眯眯道:“好看,小娘子的手艺举世无双啊。”
王珩:“能保佑我找到如意郎君么?”
“……”司马妍默了默,说,“今晚好好许愿,心诚则灵。”
用过晚膳,两人便带绿绮和阿右乘上牛车去城东的大市。
今夜没有宵禁,满城被灯笼点亮,红彤彤一片,酒肆,当铺,作坊都开着,小贩在街边摆摊,吆喝声不绝于耳。
牛车停在街口附近的一家酒肆门口,司马妍等人刚下牛车,就有小二走过来。
司马妍道:“牛车就寄放在这罢。”
“好嘞。”小二应了一声,上来牵牛。
这时,一个女童跑来,将手里的野花挂在牛角上。这是一种习俗,叫“为牛庆生”。
传说牛郎织女被西王母用天河分开后,老牛为了让他们相见,就让牛郎把它的皮刨下来,驾去见织女,为了纪念老牛,便有此习俗。
女童挂上花,想说几句吉利话,结果一抬头,看见王珩,就移不开眼。
“阿姐的夫君真好看呀。”女童喃喃道。
司马妍:“……”好心直口快的小娘子。
王珩转头看司马妍,似笑非笑道:“看来不用许愿就找到了。”
司马妍:“……”他怎么能那么正经地说那么不正经的话?
他似乎越来越不正经了。
司马妍觉得这样的趋势不太好,严肃道:“不要乱说。”
王珩浅淡的笑意收了,颇为受伤地看着司马妍。
司马妍瞬间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
他又不是古板儒生,是冠绝天下的风流名士,所以把他随口的一句玩笑当作不正经,去指责他是不对的,名士大多都是性情中人,如果是脾性烈的被这样指责,是会愤而甩袖离去的,他却没有生她的气。
司马妍更愧疚了,他那么包容她,她却总是伤害他,以前他就问过她是不是讨厌他,看来她的话在他心里还是挺有分量的,不能再乱说话了。
司马妍赶紧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说出来就不灵了。”
王珩:“你的意思是,等会许愿没用?”
司马妍:“……也不是,只要心诚,天仙娘娘一定会祝愿你,让你梦想成真的。”
王珩:“那就好。”
阿右:“……”公主,你真的明白你在说什么么?
司马妍看王珩情绪似乎好转了,松了口气,道:“走罢。”
大市里,小娘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成群结队行走在街上,偶有微风拂过,街边的垂柳被吹得枝条乱颤,小娘子们身上香缨的气味混在一起,整条街香气扑鼻。
杂耍伶人在街边玩长桥、跳丸、扛鼎以及五案等等,还有高鼻深目的胡人在施幻术。
只见那人吞刀吐火,云雾杳冥,司马妍惊奇地瞪大眼。
走走停停,颇费了些时间到达河岸。
岸上,一些小娘子聚在一起放河灯,河面烛光点点,还有一些当庭布筵,对银河跪拜,闭眼默祷,乞求智慧、精湛女工技艺和如意郎君。
阿右将布袋放在地上,里面装着做好的河灯,司马妍一盏盏拿出来放。
gu903();有画舫在河面上行驶,透过绮窗可以看到美姬被宾客围在中间翩翩起舞,半透明的单丝罗下,雪肌若隐若现,看得人血脉贲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