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火被扑灭的声音。
“啊啊。”
“啊什么啊,你哑巴啊,晦气知不知道。”
没声了。
然后就有人把纸和火盆收走,收的时候还念叨了几声晦气。
半夜,司马妍辗转反侧,睡不安稳。天空突然炸开一道雷,开始下暴雨。
司马妍坐起来,叫绿绮去楼下拿酒。
绿绮不想拿,但不敢不从。拿来一壶,司马妍说不够,绿绮只好再下去拿。
见司马妍猛灌自己,绿绮怕出事,敲王珩的房门。
第42章
司马妍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迷蒙间,她看到阿青站在门口。
阿青的样子很奇怪,衣裳破破烂烂,浑身湿透,身上沾满碎叶,发丝凌乱,像是刚从水里出来。
她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这幅模样?
司马妍困惑地看着阿青。
阿青朝她走来,非常诡异,她的嘴角慢慢弯起,越裂越开,走司马妍跟前,阿青说:“哈哈,狗皇帝终于死了。”
外边电光一闪,漆黑的屋子骤然亮了。
司马妍借着光看到她青灰色的脸,和几乎裂到耳根的笑容,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顿时毛骨悚然。
她不是哑了么,怎么能说话?
她怎么知道阿兄死了?
她到底是谁?
屋子又黑下来,暴雨冲刷墙面,拍打窗棂。
阿青看到司马妍往后缩,似乎在害怕,大笑起来,逼近司马妍,直到把司马妍逼到墙面。
阿青蹲下,说:“都是你们害的,害得阿翁死了,害得全城的百姓都死了,狗皇帝下地狱去罢,我们都会去找你的,找你报仇。”
司马妍一惊。
下地狱……
阿兄会下地狱……
司马妍霎时忘了恐惧,大声反驳:“不会的,跟阿兄无关,他不会下地狱。”
“怎么无关?”阿青道,“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狗皇帝终日享乐,不理朝政,荒诞无能。”
司马妍:“他管不了。”
阿青:“他管不了就不是他的错?”
司马妍:“不是。”
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似乎是让自己更确信。
阿青安静了一会,头突然一歪,几乎贴到肩膀,就像脖子被人折断,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司马妍:“你知道阿叔死的时候是什么样么?”
司马妍抿嘴看她。
她继续道:“他整个人被泡软啦,皱巴巴的,身体就像棉絮,我扯了一下,竟然扯掉了一块肉。”说着喉咙发出咕噜声,不知是哭还是笑。
司马妍手里的酒壶掉落,叮当一声脆响,滚到阿青脚边。
此时,又一道雷电将天空劈裂,白光照在阿青的脸上,她的脸和发型迅速变化,青灰色的死人脸逐渐红润,凌乱黑发结成繁复发髻,看起来就像大户人家小娘子。
“你不知道我是谁罢。”阿青的声音也变得清脆。
司马妍像是被蛊惑了,喃喃道:“你是……谁?”
“我是尹笠之女,本可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和和美美,锦衣玉食地过一辈子……”
司马妍在想,尹笠是谁,好像在哪里听过。
阿青的表情突然狰狞:“没想起来么?也是,你们皇家的人最是会过河拆桥,怎么会记得谁曾经被自己利用?”
司马妍:“他是……原来的荆州刺史?”
阿青稍稍平静:“你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父亲死得真冤,要不是先帝把他调到荆州,让他成了士族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怎么可能会死?
说到底,父亲就是被先帝害死的,先帝愚蠢无能,却自不量力跟人斗,他败了,什么事都没有,父亲却死了。”
她愤怒道:“父亲那么忠烈的人,竟然背上谋逆的罪名死了,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死得好惨,被五马分尸,被所有人唾弃。”
她的声音陡然尖利,“为什么他不得好报,为什么我要被贬为官妓,被毒哑喉咙,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只能隐姓埋名,浑浑噩噩地活着。”
阿青死死地盯着司马妍,似乎一定要问出个答案:“为什么?”
司马妍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知道的。”
司马妍依旧摇头:“不知道。”
阿青尖叫:“就是因为你们啊,说啊,就是因为你们。”
司马妍捂住耳朵:“我不知道。”
阿青掐住司马妍的脖子:“为什么不承认?就是你们的错,你们害死了好多人,你们是恶鬼,都该下地狱。”
阿青的手劲很大,像是要把司马妍掐死,司马妍剧烈挣扎,不断地踢阿青,掰她的手。
“你为什么不肯死,去死啊,活着只会制造灾祸,害死更多人……”
听到制造灾祸,司马妍整个人一僵,不再挣扎。
她想起很多,想起洪灾,想起荆州城的惨状,还想起游历时在田间听到一段父女的对话。
“阿耶,我好饿,我想吃地瓜。”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打仗,粮食全都要交上去。”
“才过几年,为什么又要打仗?”
“这次是北狄人打下来了。”
“那以前呢?”
“以前……”那汉子叹了口气,没说话。
以前,即先帝那时候,因为皇帝和士族争权,藩地上总爆发大大小小的战争。
“以后呢?”女童又问。
“以后……怕是停不了。”
“那我们岂不是要一直饿着?”
司马妍看着女童脸上浮现失望以及恐惧的表情,心中茫然,父皇错了么?
父皇只是想长久地安定,想收复故土,才对士族出手,为何变成现在这样?
都是因为父皇失败了罢,因为失败了,这些战争便没有意义,只是在制造灾祸而已。
百姓所受的苦,归根结底,都是司马氏的无能。说来宗氏的势力会壮大,也是因为父皇,即是说,父皇间接引来了这场洪灾。
兜兜转转,所有灾难的根源便是她们皇族。
皇族太势弱,太无能了。
司马妍道:“对,我们只会制造灾祸,该死。”
说完,竟觉得解脱,好似压抑了许久,意识也渐渐模糊。
这时,她听见有人说:“你怎么会该死呢?”
她的意识清楚了些,感觉自己被人抱着,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闻到了淡淡檀香。
司马妍喃喃:“因为我们有罪啊,害死了那么多人,当然该死,所以这些天我日日去庙里拜佛,去城门口施粥,然而罪孽太大,佛祖都不保佑我们,让阿兄死了。”又补了一句,“还有父皇。”
王珩轻抚她的头发,适才他进来,不知司马妍把他认成了谁,竟惊惧异常,还一个劲地大喊“不是”“不知道”,他靠近一步,她就愈发恐惧,整个人像是要崩溃了,他不敢再靠近她,直到她喊出该死,才平静。
他在她倒地之前抱住她。
宣元帝的死对她刺激太大了。
王珩道:“皇上这是得道升天了,拜佛祖自然没用。”
是这样么?
阿兄确实在修仙,若是真成了仙……还挺好的。
司马妍紧绷的神经一松,终于昏睡过去。
王珩低头,看着她沉静的睡颜,过了一会,手抚上她的脸颊。
阿妍,我会保佑你。
司马妍起来的时候,觉得头疼欲裂,喝了太多酒,胃里不舒服,趴在榻上干呕。
这时,王珩进屋,手里拿着醒酒汤。
司马妍伸手去接,手指碰到碗沿,顿了一下,她隐约想起,昨夜王珩进来了,还抱了她。
她看向王珩,王珩面上没有任何异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司马妍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喝了太多酒,出现幻觉。
奇怪的是,每次喝酒出现的幻觉里,他看着她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似乎都跟平常不一样,
太深情,太温柔,好像他很喜欢她。
怎么可能呢?司马妍没多想,移开视线,接过醒酒汤。
喝完醒酒汤,司马妍准备洗漱,阿青端着澡盘进来。
看到她,司马妍整个人一抖,脸色瞬间苍白。
王珩将她的变化收进眼底。
阿青何故让她这么惧怕?昨夜她看到他也是这样的反应,难道她把他认成了阿青?
司马妍很快镇定下来,简单洗漱完,阿青就出去了。
司马妍问王珩:“你查到阿青的来历了么?”
前几日,卖瓜翁下葬的时候,司马妍也去了,村人看到她,问:“女郎打算收阿青为仆么?”
司马妍:“并非收她为仆,只是看她可怜,带在身边罢了,若她有更好的去处,我会让她走。”
村人看着女郎身上质地极好的衣裳,唏嘘道:“阿青其实不是阿翁的孙女,她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还好被阿翁一家发现,得救了,被他们收养,若没有这一遭,想来能过得很好罢,当时阿青被发现时,身上的衣裳看起来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穿的。”
司马妍惊讶道:“这样么?这些年一直查不到到阿青的出身么?”
村人:“我们不过是平头百姓,怎么能查到这些?问过阿青,可她的喉咙被毒哑,说不出话,拐她的人贩被抓去见官时,县令大人也问了,他们说不知道。”
司马妍:“好,我回头唤人去查查。”
村人:“女郎真好啊,阿青这娃从小就可怜,我本想让女郎看她命苦的份上,能宽容她些,毕竟嗓子都哑了,做活定然不爽利,不想女郎有这般菩萨心肠,草民在此替阿翁他们一家,谢过女郎的大恩大德。”
司马妍:“举手之劳而已。”
回到院里,司马妍就问王珩能否帮忙查,王珩自然答应。
阿青的来历,王珩已经查清楚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跟司马妍说,现下司马妍问起,结合昨夜的情况,王珩大概猜出司马妍怕的是什么。
先皇一辈子做的最后悔,最自责的一件事就是杀害尹笠,并将其全家抄家流放,而阿青原是大户人家的小娘子。
想来她昨夜喝了太多酒,思维混乱,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得出阿青是尹笠之女的结论,才会害怕自责,喊着她们皇族都该死,有罪。
王珩道:“阿青是临阳范氏六房庶出二女。”
原来是临阳范氏的女儿,跟尹笠无关。
虽然知道阿青几乎不可能跟尹笠有关系,但听到确切的答案,司马妍还是松了一口气。
司马妍:“太好了,我现在就去跟阿青说。”
王珩却叫住她:“等等,阿青被拐是其嫡母崔氏的设计,崔氏妒忌阿青生母杜三娘受宠,不仅让人在元宵夜,全家外出赏灯游玩之时拐走阿青并毒哑她,还在不久后害死了杜三娘。”
司马妍一愣,崔氏如此赶尽杀绝,阿青回去几乎不可能得到好的待遇。
沉默片刻,司马妍道:“我将这些告诉她,让她自己决定罢。”
将阿青叫进来,司马妍说:“我已命人查出你是临阳范氏之女,当初你被拐,是崔氏的设计,你生母亦被她害死……”
阿青听到母亲过世,掉下泪来。
司马妍:“你可想回去?”
阿青猛地摇头,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印象最深的,是嫡母那双充满嫉妒和恨意的眼睛,她很怕看见嫡母,总是躲着她。
阿娘受宠的时候,嫡母尚且敢设计她,杀害阿娘,现在就更毫无顾忌了,回去没有好果子吃,想到这,阿青砰地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磕头。
司马妍拉她:“你做什么,快起来!”
阿青抬头看着司马妍,惊慌比划,同时拼命摇头。
司马妍:“若是没有更好的去处,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
阿青神色放松,感激点头。
第43章
一行人奔波了十余日,到达建康城。
皇帝新丧,全城缟素,无人敢大声喧哗。港口依旧繁忙,不知是不是因为少了吵嚷,显得压抑沉闷。
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白色丧幡,迎风飘起,满眼白色,司马妍直观地感受到,阿兄已经薨逝。
她闭了闭眼,转身回舱室。
下船后,跨上马,奔至朱雀桥停下。
朱雀桥的东边是乌衣巷,琅琊王氏的宅邸便建在此处。
司马妍望着乌衣巷发愣,仅仅过了几个月,就物是人非。
阿兄薨逝,她成了不知未来的公主,他仍然是万人仰慕的名门公子。
路上收到消息,宗颐和杨阶声称他们手里有宣元帝的遗诏,在朝会上宣读。
遗诏上除了对朝廷人事做了变动,还令杨皇后出来临朝称制,辅佐司马链。
她和阿链怕是再也不得自由。
司马妍走近王珩。
他一袭白衫,褒衣博带,风鼓起他的袖袍,在风中猎猎飞扬。
造物主给予的最恰到好处的面容,每一处五官,司马妍都觉得完美至极。
这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