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绮:“王家郎君来了,就在府外。”
司马妍有些呆:“王珩?”
绿绮:“是啊,公主要见他么?”
司马妍想了想:“让他进来罢。”
衣裳湿了,司马妍回屋换了另一身,出来的时候,看到王珩就站在池边。
王珩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
司马妍脚步一顿,再见到他,她有种恍若隔世的虚幻感。
司马妍:“你怎么来了?”
王珩轻笑:“阿妍能否赏光与我游青溪?”
司马妍:“……”本来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结果他是来邀请她玩的?
司马妍其实不想去,但前些天他在宫中帮了她大忙,她有点难拒绝。
而且阿兄肯定不希望她在他离世之后,整日愁眉苦脸地呆在公主府,于是司马妍答应了。
青溪是秦淮河的分支,在建康城东侧,南北走向,几乎穿过整个建康城,公主府在东郊,离青溪很近,乘上牛车,没多久就到了。
青溪上的船只不少,有画舫有乌篷船。王珩早命人准备了一艘小画舫,下了牛车,就带司马妍上去。
司马妍带着幂篱,觉得画舫与岸边有一定距离,且周围很多船只,应该没人会关注并认出她,就趴在窗户上看风景。
青溪边的草坪上,有许多衣着鲜亮的士家子来此踏青游玩。
女郎和郎君们各自围坐一堆。司马妍看到了好几张熟面孔。
其一是王可瑶,她正与几个少女采花。
其二是谢依,她在用小炉子煮茶喝,旁边围了一圈贵女。
贵女们一直在热情地与谢依说话,谢依偶尔淡淡地接几句。
看起来着实高贵!
说起来,半年前,她还听过谢依的墙角。
为什么王珩不喜欢她,明明家世品貌都很相配。
司马妍转头看王珩,他正低头看书,光线穿过漏窗,照在他的侧脸,睫毛很长,表情淡淡,整个人安安静静。
他一天到晚,不是看书就是弈棋,没见他对别的什么感兴趣,就连弈棋他也不是特别痴迷,以前在宗府,他跟弘道法师下棋,只要差不多到回去的时间,哪怕下到激烈处,都毫不犹豫停止,气得弘道法师跳脚,扬言再也不跟他下了,当然这是气话,第二天弘道法师还是迫不及待地找他弈棋。
所以,司马妍觉得王珩弈棋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
画舫驶过,女郎们被抛在后头,到一群郎君面前。
司马妍看到第三张熟面孔,就是面粉脸。他的一举一动让司马妍感慨,过了七年,她的“驸马”依旧妖媚。
就在这时,面粉脸身后的俊美少年给他递酒觞。
面粉脸没有接,而是轻柔地,缓慢地来回抚摸少年的手,再抬头,看向俊美少年的眼里满满都是爱。
司马妍:“……”
她看到了什么!
刺激!
司马妍捂着胸口转回来。
王珩注意到司马妍的动静,抬头看她,司马妍指了指面粉脸。
王珩向外看了一眼,不明白面粉脸和少年的互动,为什么让司马妍那么激动,他就不会。
不止这件事,他总是不太能理解司马妍的情绪,看到美丽的晚霞,她会惊叹,吃到美食,她会满足感叹,看戏看到伤心处,还会落泪,他完全没有这些情绪,不禁有点担心。
她会不会觉得他很无趣?
青溪支流,有人在玩曲水流觞。
郎君们坐在弯曲的小溪两旁,在地势较高处放置酒觞,酒觞顺流而下,在谁面前停下,就取出饮酒,据说可以除去灾厄。
谢广搂着采衣,慢条斯理地饮酒。
司马妍想起,半年前她在茶肆听说,谢广马上就要娶亲了。
司马妍问王珩:“谢家郎君可有娶亲?”
王珩:“两个月前,谢广迎娶荥阳郑氏三房次女郑映月。”
第46章
画舫驶过南尹桥,慢慢驶到尽头。前面有一大片山脉,两侧都是园林。
司马妍望着西边遥远的鸡笼山出神。
一年前,阿兄在那办了场游猎。
这时忽然听到袅袅琴音,司马妍转过头,看到王珩在操琴。
潺潺流水声、鸟鸣声与琴音融为一体,飘飘渺渺,渐渐地,司马妍感觉自己好像远离尘世,所有的烦恼都忘却。
青溪边树木高大,遮天蔽日,画舫幽暗,琴音空灵婉转,司马妍听着听着,有些困了。
听闻阿兄薨逝的噩耗以后,她几乎夜夜失眠,明明精神倦怠,却怎么也睡不着,但此刻,紧绷的弦在轻灵乐声的作用下渐渐放松,她合上眼,躁动不安的灵魂似乎也静下来。
画舫到达尽头,原路返回。
谢广一面饮酒一面看人赋诗,大多平平无奇,正觉得无趣,听到一段琴音。
虽然水面上每艘画舫都有美姬在表演,鼓乐喧天,那段琴音混在里头,听不大真切。
但谢广跟王珩是多年的好友,瞬间就分辨出来。
谢广顺着琴音寻了寻,看见水面上有一艘不起眼的小画舫。
一个戴着幂篱的女郎手臂搭在窗棂,脑袋搁在手臂上,似乎在小憩。
操琴人的位置很里,只能隐约看到一片白布。
是不是王珩?
若操琴之人就是王珩,那小憩的女郎……是公主?
谢广顿时精神了,对着那艘画舫大喊:“阿珩!”
他这么一喊,整个世界都静了,人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水面上的小画舫。
司马妍被他吵醒,一睁眼,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
司马妍:“……”
然后她听到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王郎在那艘画舫上?!”
“谢郎都喊阿珩了,不会有错!”
“那女郎是谁,怎么跟王郎呆在一艘画舫上?”
“他们什么关系?”
“听说半年前王郎出游,身边也带着个女郎。”
“是同一个人么?”
“十有八九是,王郎挑剔得很,这么多年没看上一个女人,一下看上两个,我觉得不可能。”
“她到底是谁!”
司马妍被铺天盖地地议论声,和热切的注视吓了一跳,啪地把窗关上。
幸好她和王珩在画舫里,若是在陆地上……想起曾经谢广和采衣造成的轰动,司马妍无比庆幸,她可不想被围观。
琴音没有中断,王珩依然在不急不缓地奏琴,一个节拍都没乱。
司马妍看王珩那张淡定的脸,心想他心理素质着实好,再一想,王珩年少成名,肯定从小就被人这样看和议论,能不好么?
她没被锻炼过,心脏还很脆弱,于是吩咐船夫:“驶快点。”
远离了八卦群众,司马妍松了口气。
再次打开窗,司马妍发现画舫似乎驶出了青溪,问船夫:“到哪了?”
船夫:“回公主,这里是秦淮河。”
司马妍:“太……远了罢?”
船夫一笑:“不远不远,还要驶到长江呢。”
“长江?!”司马妍猛地提高音量,跑那么远干嘛?
王珩插入话题:“你不是喜欢江水鱼么?我们去长江钓鱼。”
司马妍懵逼了,他好讲究,钓鱼还要去长江。
画舫继续行驶,驶入长江,渐渐地,看不见房屋,船只和行人。
司马妍走到船头,拿起放在一边的鱼竿,开始钓鱼。
王珩依然在里面操琴,不知是不是太静了,天地都回荡琴音,一曲终了,到下一曲。
刚一奏响,司马妍整个人僵住。
——是凤求凰。
他弹凤求凰,是什么意思?
司马妍愣愣地看着江面,好久没动弹。
鱼儿不知何时咬钩,拉着线起起伏伏。
江面白雾缭绕,天地白茫茫一片。
记忆被琴音牵引,浮现在天地这块巨大的白色幕布上。
第一次见到王珩时,司马妍在踢毽子。
他跟随阿兄进东宫,殿门一开,看到他,司马妍愣住,忘了动作。
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看的人,好看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乌发白裳,清绝明净。
应该是感觉到她的视线,他突然转头看向她,司马妍脑中一片空白。
被踢起来的毽子落下,啪嗒一声,司马妍被唤回神智。
往后的日子,司马妍总是不自觉关注他,愈发感叹,一个人怎么能被上天眷顾成这样。
不仅长得不似凡人,见识也不似凡人。
好像没有他不会的东西,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明明只比她大几岁而已。
这便是顶级门阀教养出来的人么?跟父皇形容得不太一样,并非是整日玩乐的绣花枕头。
那时候起,东宫成了她最喜欢呆的地方,她听他偶尔说起出游的经历,看他画画,奏琴。
好多年过去,现在的她和他,依然像小时候一样。他奏琴,她听。
不知过了多久,琴音中断,画面消失。
衣袂摩擦声自身后传来,越来越近。
“阿妍。”终于,他停下,轻声唤她。
她的背脊瞬间紧绷,心剧烈跳动。
鱼儿挣脱了鱼钩,逃之夭夭,鱼线轻飘飘浮在江面,像是浮萍,无所依托。
“你可愿嫁给我?”
她的心跳骤停。
江面的白雾被风吹散了些,思维短暂停滞后,她平静下来,理智回归。
收起鱼竿,司马妍起身,面对他问:“为何要娶我?”
琅琊王氏这十几年来,人才凋零,渐渐衰弱,而谢氏子弟许多能力卓绝,在朝中助力谢延,谢氏如日中天,是以王族长在朝中,会尽力避开谢延的锋芒。
王珩想娶她,谢延第一个不答应,想来王族长不愿在势力变化的节骨眼上,得罪谢延,定然会反对,她相信他很清楚,那为什么要违背家族意愿娶她?
王珩没有回答,他问:“你还记得刚才么?”
司马妍被问得一愣。“怎么?”
王珩淡淡道:“是不是不喜欢被人那样看?”
什么意思?难道他不喜欢?司马妍惊讶,她以为他很习惯。
但习惯不代表喜欢。
王珩继续说:“很小的时候,我便被族长赋予厚望。
他亲自教授我四书五经六艺,我无法像其他族兄弟一样,时常聚在一起招猫遛狗,因为我得花很多时间完成族长布下的任务,应对他的考校。
慢慢地,我发现很难融入到同龄人当中。
因为族长看重,哪里都是异样的目光,从被族长选中开始,我就无法再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士族子弟。
但那之前,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士家子。
父亲在族中并不受重视,六房只是琅琊王氏族中很普通的一房,我本以为我会像父亲那样,闲来饮酒赋诗,登云揽月,在家族的庇护下,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却不想现在的生活与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他看着她,缓缓道:“这么多年过去,我做了许多,却从未为自己做些什么,我想做的便是此刻我与你说的。
我只是希望,至少身边的人能以常人之心看我,这便是我娶你的缘由,你愿意嫁与我么?”
司马妍震惊地听他说完这番话,对他的印象被全部推翻。
他小时候是这样过的么?
骤然被瞩目,按照族长的安排生活?
怪不得他这般厉害,十余岁便精通六艺,后来更以善于清谈闻名建康,原来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付出了超乎寻常的努力。
她在东宫玩泥巴的那些日子,他竟过得那么辛苦。
所以他现在是厌倦了这种受人瞩目的生活,想要最亲近的人以平常心看待他,寻求安宁,才选择她?
那她真是不二人选,全建康的贵女,即使是谢依,都是仰慕他的。
只有她,不但不仰慕他,还喜欢别人,当然现在不喜欢了。
站在她的角度,嫁给他也是最好的选择,她不想被杨太后操控,还想寻出杀害阿兄的真凶,那么她就需要一个强大的夫族。
所以她和他在一起是各取所需,非常完美。
只是……
“王族长会同意么?”她问。
“我自有办法。”
司马妍略微犹豫,点头。
王珩没料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快,愣了一下,才说:“好。”
商议完人生大事,面对王珩,司马妍有点尴尬。
王珩倒是自然,拿起鱼竿走到船头,坐下钓鱼。
司马妍觉得离开太刻意,也跟着坐下钓鱼。
气氛安静,王珩低头,看着江面上,司马妍的倒影,眼里不见喜悦。
说那番话时,他生平第一次紧张了,他以为要劝司马妍很久,然后她只是略微思索,就答应了。
他不敢置信,多年来的心愿,竟然轻而易举地达成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升起了浓浓的喜悦,这辈子没这么开心过。然而很快,他便冷静下来。
她答应嫁给他,无关感情。
她会答应,仅仅是因为他说服了她。
他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知道她一定会问缘由,若说喜欢她,只会让她倍感压力和不安,这是会让她犹豫的东西,所以他准备了那套说辞,不让感情影响她的决定。
她会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他应该开心,也确实欣喜。
然而人都是贪婪的。
他想知道,她的决定中有几分感性,几分理性。
这时,他的鱼线突然动了动,有鱼咬钩。
司马妍没见王珩动作,似乎在发呆,说:“快拉上来啊。”
王珩转头,看到她眨巴着眼睛催他。
灵动鲜活,近在咫尺。
王珩缓缓地笑了。
她答应嫁给他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们有很长的时间相处。
她会喜欢他的。
晚上王珩回到府中,不出预料被族长叫到书房。
“听闻你今日带了个女郎去游青溪。”
族长的拿着毫笔勾了个完美的一撇,欣赏了一小会,抬起头,好奇地问:“这回你该告诉我到底是谁了罢?”
半年前,王族长就听说王珩带着个女郎出游,等王珩回来,他就急哄哄跑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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