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菱望不清吕青儿的脸,只看到黑暗中她的一双大眼睛怯怯地望着自己。
这样怯懦的人,也会为自己说话。
何元菱心中视她已与别人不同,低声道:“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这是后世一句“鸡汤”,在困境里,却也着实激励人。
吕青儿低低“嗯”了一声,半晌才轻声道:“我的梦想就是能吃饱饭。”
多少宫人,就是因为在民间活不下去,或自行“了断”,或被爹娘发卖,就图着进了宫能吃一口饱饭,不至于在民间的饥荒中饿死。
可其实,他们进了宫才发现,这里的绝大部分低等级太监或宫女,压根也是吃不饱的。
“会实现的。要相信自己。”何元菱鼓励她,柔声道,“快睡吧,已经吃不饱肚子,再睡不好觉,你就真的不长个了。”
吕青儿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又“嗯”了一声,乖乖闭上了眼睛。
何元菱一时没睡,她心里在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能不能招来先帝、能不能吓到仁秀,暂且不说。何元菱的当务之急,便是如何在皇帝身边站稳脚跟。
今日皇帝对自己着实坦荡,按他一直都低调行事的作风,坦荡之后必定还有后手。
他不可能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宫女,暴露自己隐藏了多年的心事。除非他对这宫女有所企图。
第二日天未亮,宫女们已是早早起床,就着凉水擦脸洗漱
。
王宫女是司造间的管事宫女,从院门口走进来,喊道:“何元菱——”
何元菱刚擦完脸,赶紧跑过去,提手行礼:“在。”
“去玉泽堂当差吧。这几日都别回来了。”
其余宫女一听,皆是惊了,想起昨日有人爆料说何宫女和皇上说说笑笑,难道竟是真的?不然皇上怎么会调何宫女去玉泽堂当差?
一道道羡慕又忌妒的眼神已经扫射了过来。
只有吕青儿是当真为何元菱高兴,她一直送何元菱到院门外,还是那样细声细语:“你晚上还回来睡么?”
何元菱倒也不知,实话实说道:“要看仁秀公公安排,我也不知去几天,又是当什么差。”
吕青儿有些不舍:“万事小心啊。”
虽是年纪小,她在行云山庄也是待了很久,每年夏天都听其他宫女皇帝长皇帝短地唠叨,知道皇帝身边也不是那么好待的。
“会的。”何元菱应着她。心中也是暗暗赞她。
一个吃不饱的孩子,真诚地关心着一个去到锦绣乡的伙伴,她弱小却清澈。
东方晨曦已起,天空渐渐亮了。想起皇帝让自己日出时分去,这可就快到时间了,何元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玉泽堂。
还好,来得还挺早。仁秀站在院子里指挥着,只见太监们挑水的挑水、扫院的扫院,还有几个太监满满当当拿着物件已经在东殿外头等候。有端盆的、有托巾子的、一个个屏气凝神。
看来皇帝还没起床。
见何元菱过来,仁秀向她招手。院子里不能大声说话,怕吵醒皇帝,何元菱倒也机灵,赶紧就跑到仁秀跟前。
“你就站这儿,等会儿皇帝醒了,你跟他们一起进去,伺候更衣。”
更衣这种旖旎的事儿,昨日何元菱已经学了一点,当下应了,和那些太监一同列队站在东殿门口等候。
仁秀指挥完了院子里的事儿,也走了过来跟他们一起等皇帝起床。
见着何元菱,又想起了什么,对一个太监道:“回头在西辅房收拾一间出来,给何宫女住。”
咦,这是要自己搬来玉泽堂居住的意思?
何元菱忍不住问:“往后奴婢住玉泽堂这边?”
仁秀嫌弃地望着她:“那边宫人舍太远了,当差不
方便。”
“是。”何元菱欣然应了。
玉泽堂只有自己一个宫女,其余都是太监,不可能住大通铺了,刚刚仁秀公公叫人收拾一间出来,看来要比司造间条件好多了。
虽然可能只住几日,何元菱还是挺高兴。
享受当下嘛。
正“享受”着,突然一阵银铃声大作,从东殿内室传出来,瞬间一道道地响过去,整个玉泽堂大殿和院子,都被悦耳的声音围住。
“皇上醒了!”
仁秀一声轻呼,终于伸手推开了东殿的门。外头本来已经敛容以待的宫人们,躬着的身子又压了一压,以更加谦卑的姿态,跟在仁秀身后,进了东殿。
不是谁都有幸看见皇帝大人刚起床的样子。
何元菱跟着一行太监进屋,等着他们伺候皇帝洗漱的空隙,偷偷望着皇帝。哪知眼睛才偷偷一瞥,已望见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偷看被逮到,有点尴尬。
还好皇帝没生气。何元菱讪讪地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再直视皇帝。
但是,皇帝大人刚起床的样子,她已经看清了,而且入心了,一时忘不掉了。
皇帝一身白色丝绸里衣,似乎还是手感很好的那种。乌黑如缎的长发倾泄满背,慵懒而又出尘。一时,何元菱不由感叹,皇帝大人的睡相一定很优雅,这里衣总像新穿上似的,都不起皱呢。
要知道,这种薄如蝉翼的丝绸,是非常容易起皱的。要不怎么民间传说“有钱一身皱”呢,那是有根据的。
秦栩君望见何元菱跟在一堆太监中间进来,就已经留意她了。
这丫头,居然还偷看自己。
不,偷看还是克制的。昨天早上叫她更衣,她似乎还偷摸了自己。
要不是那一摸,秦栩君还真不敢跟她说那些心里话。
虽然何元菱用了两个笑脸击中他,虽然何元菱讲乌鸦喝水的故事打动他,但作为身处困境的帝王,秦栩君是绝不可能那么轻易相信某个人。
但这丫头偷摸自己,这就很好笑了。
如果她是对手派来、想处心积虑潜伏在自己身边,她绝不可能那么冒失地偷摸自己。
她的主人一定会告诉她很多宫里的禁忌,比如,皇帝大人不喜欢被女人摸。
曾经被抬进长信宫的
嫔妃,多了去了。按捺得住的,安然过上一夜,第二日原样送回去;按捺不住、动手试探的,何时开摸,何时滚蛋。
她头一次伺候自己更衣,就犯了禁忌。若是个细作,那也实在是个非常不专业的细作。
秦栩君的对手,没这么蠢。
终于洗漱完毕,仁秀公公上前给皇帝梳头,才走了两步,转头用眼神示意何元菱跟过来。
也是,所谓造型,发型和服装都要会。仁秀公公这是要把自己培养成皇帝的“造型师”啊。何元菱当然还是欣然接受,立在旁边看仁秀如何给皇帝梳头。
皇帝的头发真好,乌黑亮泽,如丝如缎,在江南进贡的黄杨宫梳的梳理下,每一梳子下去,都是丝丝缕缕的优雅。何元菱看得好生羡慕,所谓“秀发如云”,当如是啊。
还是往日那根青玉簪子,绾住一头长发,刚刚还懒散如仙人的少年,顿时变成了贵气逼人的模样。
何元菱也是眼睛甚亮,早望见一边放着的丝袍,猜到是今日皇帝要穿的。待仁秀将头发一梳好,何元菱便立即过去取了丝袍,帮皇帝穿上。
系扣子时,秦栩君低头望着何元菱头顶的秀发,一丝少女特有幽香传来,叫他心神一荡。
果然何宫女系扣子,比仁秀系扣子要耐看啊。
一想到以前,一低头总是仁秀那颗花白的脑袋,秦栩君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怎么早没叫何宫女过来伺候呢?
没有骆应嘉来送折子的日子,皇帝的生活非常无聊。不是看书就是画画,又或者坐在窗口看看天空飞过的鸟儿。
今日也是如此。
秦栩君依然如仙人一般坐着,手里随意地翻著书。
书是何元菱帮他拿的。何元菱识字,省了他不少功夫。
何元菱在旁边垂手站着,望着安静的皇帝,突然想起昨晚靖圣祖问的那些话:皇帝读过哪些书?上过哪些经课?
她在玉泽堂已是第三日,这三日里,起码看见皇帝读了不下三本以上的书。
比如眼下,这本书还是早上刚刚拿的,一个时辰的功夫,皇帝就已经看了一小半。
这些先贤圣人的书,哪是这么容易读懂读透的,他看懂了吗?看进去了吗?有思考了吗?
何元菱好想考考皇帝大人,让他讲讲主要内容和中心思想啊。
第77章死亡选择
“朕脸上有花?”秦栩君突然开口,眼神都没离开他手里的书卷。
何元菱正认真盯着他呢,冷不丁地被吓了一大跳。
“皇上恕罪!”
虽说皇帝和言悦色,可他到底是皇帝,何元菱还没有胆大包天到完全无视宫里规矩的地步,这种不走心的话,自然是张口就来。
“知道上一个这样盯着朕的宫女,后来是什么下场?”秦栩君放下书册,终于斜睨向何元菱。
这语气不紧不慢,实在听不出情绪。
何元菱有些忐忑,又觉得天降大任于己,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一命呜呼,小心应对便是。
于是道:“奴婢不知。”
“猜猜看?”
我去,皇帝还喜欢玩“猜猜猜”游戏。
何元菱当然也得配合:“被皇上训斥了?”
秦栩君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也太简单了吧,朕是这么没有想法的人?”
也对,皇帝大人向来出人意料。前天惩罚自己,就是罚的研墨,很有想象力的那种。要他训斥人……就他懒洋洋的腔调,也没什么杀伤力啊。
何元菱又想了想,不确定地猜:“莫非皇上罚她盯了一整夜的灯烛?”
这回倒让秦栩君一愣,随即竟笑了:“这个可以有,何宫女很有想法,快和朕一样有想法了。下回可以这么罚。盯一晚上灯烛,只怕接下来三天,眼前全是灯烛晃动吧,倒也有趣。”
虽然被表扬了,但何元菱显然还是猜错了。
“这也不对啊……”她又绞尽脑汁开始想。
秦栩君略得意:“你想得这些,都太便宜她了。朕没有这么幼稚。”
呵,好意思说自己不幼稚?鬼信咧。
不过被他这么一说,何元菱倒是心中一凛,顿时起了不太好的联想,怯怯地道:“皇上不会挖人家眼珠吧……”
“咦?这是什么混蛋话?”秦栩君皱起了眉头,“瞧你清清爽爽一个小宫女,脑子里怎么这么穷凶极恶。”
何元菱汗颜了:“奴婢实在猜不出来,毕竟奴婢哪有皇上那么有想法啊。”
这马屁拍得挺到位,秦栩君将书卷扣在书桌上,起身缓缓走到何元菱跟前,低头望她,这一望凑得很近,脸和脸只离了一尺,笑
眯眯直视着她。
一尺,这离得也太近了。何元菱也不敢闪避,万一皇帝大人不高兴呢?
只好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等待皇帝大人的答案。
“不许眨眼。”秦栩君突然道,“看着朕。”
“啊……”何元菱懵了,为什么不许眨眼?她眨了眨眼睛,想不太明白。
真是找死也没她这么积极的。皇帝大人刚说不许眨眼,她就眨个不停,实在很不给面子。等她突然回过神来,赶紧瞪大眼睛时,秦栩君已经没劲了。
“没用。”他嘟囔着,“比那宫女差远了。”
“皇上……请明示。”
秦栩君站直了身子,终于离到她两尺开外:“那宫女不是喜欢盯着朕吗?那朕也盯着她,朕也不眨眼,她也不许眨眼,谁先眨眼就算输……”
这还好意思说不幼稚?何元菱简直无语了。
可无语归无语,还是得做出一副“皇上你好厉害”的表情,眨着眼睛问:“输了呢?有什么惩罚吗?”
“当然有。谁输了,就把对方的鼻子割下来。”
喵了个咪,何元菱服气。
皇帝大人输了,割宫女的鼻子,宫女从此没脸见人,毁掉一辈子。宫女输了,割皇帝大人的鼻子,宫女绝对诛连九族,毁掉全家人的一辈子。
这根本是死亡选择。
何元菱心里真的有点同情那个宫女了,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低声问:“后来……谁输了?”
秦栩君眉毛一扬,仙人变得生动起来:“当然是朕赢了。从小玩‘木头人不许动’,整个宫里的太监宫女,都玩不过朕。”
“木头人不许动”是小孩子的游戏,就是比赛的大家都不动、不说话、不眨眼睛,谁先犯规谁就输掉。
这个“不幼稚”的弘晖皇帝,居然玩这个还能玩成高手,真让人服气。
服气之余,何元菱还是担心地望了望他的鼻子,显然,那宫女输了,但也并未割掉皇帝的鼻子,谁敢啊,她又不是傻。
秦栩君知道何元菱看自己的鼻子是什么意思。
他轻叹一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颇为惋惜地道:“可惜,这宫女输了不认账。她眨完眼睛,哇地一声就哭了,还连滚带爬地跑到外边要投井。还好仁秀给拦住了,不然朕可说不清
了,外头那些不要脸的,不知道怎么编排朕。”
太有画面感了。
一个宫女,从年轻的皇帝寝宫跑出去,哭着要投井……这怎么看都是一场十分狗血十分曲折十分高潮迭起的受辱剧情啊。还能怎么编排你,肯定说你□□宫女呗。
见皇帝大人保全了漂亮鼻子,还一脸惋惜的样子,何元菱也是有点哭笑不得。
“如此,倒要感谢皇上放过了奴婢。”何元菱自问,自己玩“木头人”也从小就是菜鸟,屡玩屡输的那种。
哪知秦栩君不情不愿地哼哼:“朕才懒得罚你。人家下不去手,你就难说。切西瓜那个爽利啊……万一真把朕的鼻子割了……”
他又摸了摸鼻子:“你一直盯着朕瞧,朕突然觉得,朕的鼻子应该挺好看的。”
真是……这个皇帝正经的时候正经,不正经的时候,那是相当幼稚外加臭不要脸啊。
“奴婢倒不是看皇上的鼻子。”何元菱撇了撇嘴,用表情告诉他,什么叫哧之以鼻。
“哦?那是……”
“皇帝看书,也太快了。这样的书,若是奴婢来看,怕一刻钟也就能看两三页,皇上这一会会,看小半本了。奴婢就看着皇上一页一页地翻,心中好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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