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凉气侵入,罗潇潇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伸手紧紧揪住了面纱。
这屋子,到底有人没人?光天化日的,方才有人说话,便必是有……的吧?
于是,她壮着胆子又往前一步,问道:“坊主,潇潇如何才能见您?”
无非觉得自己又快要睡过去了,闻声才稍稍清醒了些,“不必见我。姑娘身侧有一张椅子,先坐下,再说你来找我,求的是什么。”
果然是有人的。
心里头的大石落下,罗潇潇立即放松了不少。老老实实地坐下。
“坊主,我叫罗潇潇,城中檀木世家罗家的小女儿。想必你早有耳闻,五年前,我家宅邸失火,火光冲天,三日不断。家中虽无人葬身火海。可我……当时不知是什么迷了心窍,竟在被家丁救出后,又为了一幅画像私闯火海,因此烧毁了半张脸。父兄皆为我奔波寻医,却无一人能治好我的脸。数月前,娘亲听闻布坊坊主有求必应,是洛城的活菩萨,只要本人携带一定报酬前来,坊主必会出手相救。因此潇潇今日前来,求坊主恢复潇潇原本容颜。”
一个妙龄姑娘,好端端地毁了容,是挺糟心的。也不知那心魔安的什么心,净挑小姑娘下手。
火灾毁容,纯属飞来横祸,不知情的就要把账算到她这个主祸福的司命主神头上去了。冤啊……
“好啊,姑娘赏一根金条便足够,多出的那根,小四回头还你。我且跟你到府上呆上三日,三日后,还你原本的容颜。”
无非终于坐了起来,仍隔着竹屏风,任由发丝如瀑展在席上。说起话来依旧是那半死不活的调子。
与罗潇潇约定明日出发时间,待她离开,无非才隔空从伙房取来为她备好的饭菜。吃饱喝足后,枕着街上嗡嗡的人声蝉声,安心地睡死过去。
她特意设下的结界,还有竹屏风,此时此刻显得格外重要——隔音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夜里。
小四吃过晚饭后,估摸着她快醒了,便从伙房取出饭菜,掌灯过来。
进了门,悬于屋顶梁上的龙珠照得屋内如昼,倒比天上月光更亮。
据坊主说,这是天帝当年做皇子时,带着还是个小不点儿的坊主去九重渊游玩。早已失心疯的守渊者骊龙好死不死冲将出来,惊得坊主大哭不止,于是皇子便顺手绞杀了它,并取出其颌下龙珠逗妹妹开心。
从此,有长夜明珠之誉的骊龙龙珠成了神族公主的随身玩物。
此番下界,正好为她省下灯盏。
龙珠这样亮,灯自是多余的了。
小四吹灭灯。闪身到二楼榻前。
她猜的果然没错,他们家这位坊主,果然仍乐游梦乡中。
自己这一来,反倒扰了她的清梦。
无非本不想搭理她。奈何这丫头久久立于榻前不动,她便只好挣扎着睁开双眼,迷迷糊糊地问:“何事?”
“明日十五了。”
每月十五,是十四布坊的守护结界最弱之时。各坊坊主必须在戌时到子时之间加固结界,否则,这漫天的仙气,瞒得住一般的魔物,可瞒不了那鸠占鹊巢的魔帝。
“十五了啊……”
又得坐起来。
说话间,小四已经准备好为她护法。
无非无奈,乖巧地、正儿八经地盘着腿,一边捏着十指作法加固结界,一边在心中嘟嘟囔囔地埋汰她那早不历劫晚不历劫,偏偏随大流赶历劫潮的王兄千百遍。
未几,无非收势。小四终于敛起忧心忡忡的模样,一屁股坐在无非边上,兴致勃勃地向她打听,“坊主,此去几日?”
“三日。”无非又躺下了。只是她困意已消去大半,精神不少,便将预备明日离开再告诉她的事情提前说了,“昨夜十四传来灵音,说是有一名男子找到他和小九,一眼便看穿了他们的神族身份,很是急切地要进入布坊协助他们。他们把人打发来了洛城。我不在这几日,你多加小心。老规矩,我不在时,如有客登门——”
“坊主闭关,三日后再来~”
“嗯。”
无非应了最后一声,闪身到屏风外的椅子上,看着满桌的肉垂涎欲滴,“小四啊,你可知道,我最最欢喜给我吃肉的你~”
突如其来的油腻,小四猝不及防打了个寒颤。她觉得,怕是再让她听上千百年都不会习惯了。她摆摆手,连忙携灯逃跑。
翌日清晨,小四送来早点,端端正正在桌子旁用法力暖着食盒,生怕无非起身时早点凉了。可侯了半个时辰,无非仍像死了一样瘫在榻上一动不动。
小四怒了,冲过去一把掀开被子,对着无非的耳朵就是一顿喊:
“坊主!您打算赖床赖到什么时辰?”
此声一出,震得窗外的蝉都静了。
无非倒十分淡定,习以为常地翻过一个身,用背对着小四,无力地朝她挥手,示意她离开,“我与那罗潇潇说好了,今日开市后一个时辰,她家会有马车来接我。”
“坊主。”
“嗯?”
“您懒死得了。”
无非转过头瞥她一眼,抬脚便在她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就你话多。去!收拾收拾卖布去!”
“略——”小四做着鬼脸,蹦蹦跳跳离开了。
无非一人无聊,又昏昏欲睡过去。
不料尚未睡着,便被市吏的一声鸣锣给震得一惊,紧接着又是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小四扯着嗓子喊的“公子不可”由远及近,瞬时便到了屏风前。
“坊主,我、我拦不住他。”
小四很委屈。区区一个凡人她都拦不住,她觉得,她的晋仙之路是遥遥无期了。
于是小四开始在心里嫌弃凡人。哪怕眼前的凡人容貌冠绝天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坊主说过,长得好看不是本事,随心所欲才是。
她心所欲,就是晋仙。
可如今被一个凡人轻视,小四觉得很难过、很委屈。
榻上的人隔着屏风看去,便对来人了然于心。不对,确切地说,来的不是人。
是魔。
难怪小四拦不住。
“小四,你去看店吧。这里有我。”
“是。”
依旧很委屈的小四本想给无非表演个一步三回头,好表现她的委屈来着。天眼却瞧见屏风后的身影渐渐坐起,她不知怎么便嗅出了一股“神仙打架”的预警气息,于是赶忙跑掉。
“我本想着是谁屡次闯我布坊,不想竟是魔族。”无非撑着身子从榻上起来,随手捏出一只青色发扣,往头上一指,将落在两侧的头发束了起来。
随时准备打一架。
来者是客,哪怕对方是魔。
无非是这么劝说自己的,不然,以她的脾性,定没什么好脸色相对。
好吧,她如今脸色也不见得有多好。
未林倒是坦荡,直接忽略了她那爱答不理的调子,开始自报起家门来:“仙人好眼力。在下乃魔族魅魔,数万年来无所欲,亦无所求。然,自天帝……”
“说人话。”
他正说着,榻上女子十分不耐烦地飘出一句,表达了对他长篇大论的抗议。
“在下欲寻天帝,望仙人助力。”
“天帝?你寻天帝作甚?”
无非心中的弦猛地绷起,左手在背后已经幻出一根鞭子的虚影。魔帝她不敢说,若要对付这小小魔物,她的玉醴鞭,足矣。
“魔帝的野心并非只是吞并神族,他要做的,是利用神魔之力毁灭凡间生灵,若他得逞,则凡人、妖精无一幸免。届时必生灵涂炭。如今之计,便是寻着天帝在凡间的转世助他尽快归位。”
呦~不错不错。说辞挺漂亮的,听起来,魔族的人还没全坏透。
不过,就是没坏透,也不可能帮你啊。我老哥可没让我拉他一把,万一我乱插手,扰了他的劫,回不去了那我找谁哭去?
玉醴鞭的影子淡去,无非决定拖延些时间,琢磨个法子送客。
“你说你是魅魔?”
“正是。”
在脑海中搜寻一番,没搜到这么个魔。无非心想,那便暂时当你是只益魔吧,同小四的近亲青蛙一样。
“你在人间,可有名讳?”
“有,未林。”
“未林?”她稍稍琢磨,似是轻笑了声,“鬼尽去。有意思。那你怎么不叫未麻呢?”
未林:……
第二章
其实无非并无兴趣考究他的名讳。可眼下突如其来的安静,似乎在暗示着未林公子有些尴尬。
“言归正传吧。阁下所求之事呢,我一个保命逃下来的小仙做不了。我家弟弟妹妹不懂事,让您白跑一趟,真是十分对不住。”
尴尬归尴尬,该说的还是得说。
未林倒是没有料到,她会回绝得如此直接。
她若是同她弟弟妹妹一般委婉,他还有一些把握可以说服她。如今……真不知是这仙人脸皮厚,还是她真没什么见识,不知道他魅魔是个什么角色。
认真算起来,他已经五万四千四百一十四年十个月又七日没那么费心思地和一个人说话了。
天帝,你这历劫的命数,真叫人头疼。
他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再开口时依旧是客客气气的,但分明多了些不一样的味道:“仙人自称小仙,却能熟练驾驭神族上仙以上阶位且有官职者方可使用的封神咒,你的家人还可在十四座布坊周围设下驱魔结界以致我族中人无法在施展魔力。看来,神族还真是卧虎藏龙。”
“嗯。”
嗯?
看来这仙人不止脸皮厚,还很能睁眼说瞎话。
“敢……”
“阁下慢走。”
一般故事发展至此,对方又以“敢”字开头,不是问名讳就是问日后如何联系。
无非这名字于凡人而言无意义,可对神魔而言却未必,稍微有点见闻的,都可能会联想到她表弟无是,要推断出他们的身份,简直轻而易举。
无非不愿与他多作纠缠。既然明着暗着都赶不走,她便直着来。赶人而已,她擅长。
果然,未林听了,只留下一句“告辞”便甩手离去。
却不是因为被她气的。
他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如今是“无时”,那他不如离去,等一个“有时”再来。
再者,他需要好好修复他的嘴皮子一番,否则,横竖都说不过这耿直又聪慧过人的仙人。
打发成功。无非开始挣扎在起床吃早点再睡与睡完在路上吃早点的两难抉择中。
尚未抉择出个所以然,不停打架的眼皮已经率先做出决定——双双闭上,让无非再会周公去。
再醒过来,已过去了半个时辰。无非挠挠头,穿出屏风,坐在椅子上开始吃早点。
边吃边想,小四说的其实也不错。她堂堂司命主神,若是可以懒死,也不失为一种名垂千古的死法。
她捏起一只水晶虾饺放入嘴里,除鲜虾之外,竟还有一股淡淡的桃香气。
再一细品,才发现原来香气源自饺子皮。桂香虽淡,却正好遮盖住了虾肉凉了之后的海味儿,与鲜虾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吞咽之后唇齿之间仍留有桃的甜香,令人回味无穷。
不得不打心里夸一下,家里的厨师的手是越发的巧了。这么一想,吃多了撑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嗯,时日还长,她得好好琢磨琢磨,还有哪些候选死法。
她吃得极慢,算好了时间吃下最后一口,才慢悠悠换好衣裳准备出门。
约定的地点是布坊右店的后门。无非吃饱喝足,正是一身力气无处使,便直接瞬移过去,耗那么九牛一毛的精力,图个开心。
她落脚于后院梨树下,一抬眼,便看见小四带着几个人从布库里出来,每人手上都抱着三四匹布。小四走在他们前头,小心翼翼地护着一个特制的赭色长匣,匣的四角均扣着一个黑铁扣。
布坊中仅有一种布料需要以此匣保存——流光羽。如此看来,是云雨道那儿最兴隆的独独楼总管又来了。
他们走得着急,见到无非只来得及点头唤一声“坊主”。无非乐得自在,一人慢悠悠踱着步子绕了一圈,才去开了后门。
彼时,罗家的马车已经侯了好一会儿了。
后门打开,车夫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脚穿呱哒板儿的玄衣女子走向他时,他想让她跟在马车后头跑。
自然,只能是想想。
他受雇于罗家,纵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随随便便怠慢罗家的贵客。更何况昨晚夫人特意交代他,要用这辆单辕双轮的铜马车来接。他便知道,今日这人物,不一般。
这是老爷上月新购的马车,通风性能极好,两侧车窗敞开大小可随意调节,车内的温度也会随车窗敞开的程度不同而不同。更妙的是,此车底下可燃炭炉,一炉热则全车热,哪怕是严冬,也无惧路途风霜。
马车自购入至今,罗家上下尚无一人坐过,倒是让这什么劳什子坊主尝了鲜。
无非懒得搭理车夫过分活跃的心理活动,径自上车去。关上车门后,她一屁股坐下,两腿跟着抬上、伸直,头一歪,开始新一轮的闭目养神。
在睡觉这件事上,无非是最勤劳的。
车夫见她目不斜视,又不声不响地上车,更加笃定了车内人不一般的想法,赶忙驾车离开。
随着一声长吁,自西而南奔了许久的马车在一扇红漆大门前停下。
车夫下了车,摆好轿凳,才弓着腰唤车内人:“坊主,到了。”
车门打开的刹那,车夫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
上车前他看这位坊主,整体就一个“糙”字;如今下车,整体成了个“糟”字。
她的头发,因为头靠在车内晃了一路,乱成了一头杂草。
“嗯?”无非见他平白盯着自己,表情像是受了惊一般,便好奇地看回去。
“没、没事。坊主好走。小的驾车回后院。”
车夫悻悻地退开,心里仍嘀咕着无非的不讲究,转身跳上马车,一下便跑远了。
哦!
她说呢,原来是头发乱了。
举手打个响指,头发瞬间梳成利落的马尾,随着大摇大摆的身体,摆上阶梯,摆进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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