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中年男子嗓子中似乎有一口浓痰上不去下不来,不停的咳嗽,说话声音沙哑的就像是常年抽旱烟的烟嗓,“小人愚笨,没明白公子的意思……”
谢行俭睫毛动了动,招呼高深上前,高深将怀里的伤药摊开,摆放到中年男人跟前。
“瞧瞧!”谢行俭笑道,“熟悉吗?”
中年男人呆呆的点头,粗着嗓子道,“这是小人给高深兄弟的。”
哟,谢行俭玩味的挪挪身子,单手抻着下巴细细的打量起面前这人,他当年在大理寺帮周大人审问了不少犯人,今个还是头一遭遇上这么诚实的人。
中年男人确实平平无奇,抬头纹很重,一双细小的眼睛布满血丝,黝黑的脸颊深深陷了下去,尖尖的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怎么看这人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谢行俭定定看着中年男人,神色复杂,默了半晌,他才问起关键问题。
“你和绿容认识?”
“不认识。”中年男人矢口否认。
谢行俭逼问,“既然不认识,那你送她伤药做什么,你可知她为何断腿?”
中年男人不慌不忙的答:“小人确实不认识绿容姑娘,不对,是不熟,小人和绿容姑娘只见过一面,那次小人夜间如厕崴了脚,巧遇守夜的绿容姑娘,她好心搀扶小人回了院子,小人感激在怀。所以当汀红姑娘过来喊高深兄弟去给人治伤时,小人一听受伤的是绿容姑娘,当即也没管太多,就拿出伤药给了高深兄弟。”
得!
高深之前举报这人和女人深夜私会的事,如今,直接被他寥寥几语就给挑明解释清楚了。
谢家的小厮和婢女住的院子都在一处,中间隔了一道篱笆栅栏,茅厕正好就建在栅栏附近,两方下人起夜碰上是难免的。
中年男子的话看似天衣无缝,但谢行俭就是觉得有问题,可到底问题出在哪,他一时又说不上来。
绿容失血过多,若再不医治,怕是性命难保,谢行俭想了想觉得绿容还不能死,便叫上两人将绿容抬出去医治。
主院里一片寂静,隐隐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屋外暑气灼人,室内众人的心却拔凉拔凉的。
绿容抬出去后,地上露出的血迹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多,昏暗的烛光下,鲜红的血水泛着瘆人的亮光。
谢行俭微微掀动嘴角,“家奴盗窃,兹事体大,如今人证物证在此,且绿容已经认罪,倘若我将她送去京兆府,你说她还能出来吗?”
中年男子悄悄握紧拳头,突然扯动厚厚的嘴唇,哑声道,“公子网开一面,饶过绿容姑娘吧——”
谢行俭轻讽的笑了两声,他倒要看看此人如何说服他,且还不惹一身骚。
☆、【一更】
中年男子一脸苦大情深:“公子,绿容姑娘如今已经断腿,已然是个废人了,送去京兆府肯定了无生还,这么做未免太过…狠毒…”
谢行俭微一敛神,不疾不徐道,“狠毒?暂且不提你一个下人这般议论主子的不该,你可知她撕毁了大理寺的庆贺文书,此事若是被外人知道,我谢家一家能幸免?”
中年男子肥厚的嘴唇蠕动,却未及一言。
“对。”谢行俭盯着中年男子的脸色,自顾自的笑起来,半晌才收住,“我早就对绿容起疑心了,所以才让居三在她进书房后,故意告诉她庆贺文书放在什么地方,目的就是想让她露出狐狸尾巴,可惜啊可惜,好好一个妙龄姑娘,这辈子没了腿…”
中年男子呼吸更加粗放,急促道,“是公子害绿容姑娘断了腿……”
谢行俭脑门抽线,他还以为面前这人是个厉害人物呢,不成想说话这么无厘头,即便是他敲断了绿容的腿,那又如何?
谁让她卖身给了他,他这个主子教育下不听话的奴婢还能有错?
再说了,偷窃在本朝是大罪,更何况,绿容偷得是他为大理寺写的庆贺文书,且她还张狂的撕毁了证据,如此他将人送去京兆府,可谓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现在愿意跟面前这人浪费时间,无非是绿容的嘴很难撬开,他得换一个人试试,看能不能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中年男子似乎很无畏,高深过来了一趟,说绿容疼得厉害,问谢行俭要不要给她上一些止血药。
谢行俭觑了一言中年男人,男人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烛光昏暗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是垂下的粗糙手掌微微蜷缩,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油家的不是给了药吗?”谢行俭摸摸下巴,啧了一声,“给绿容用上吧,好歹是油家的一片心意。”
中年男子闻言狠狠的咽了咽口水,握住的拳头不禁放松。
谢行俭眼睛闪了闪,心道够了,他已经能确定这个油家的和绿容就是一伙人。
高深极为配合的为难道:“油家的给的药不多,只能缓一缓疼痛罢了,无奈绿容腿骨被砸碎,伤的蛮厉害的,怕是那些药不够用。”
“不够用我这……”中年男人脱口而出。
谢行俭冷着脸打断:“不够用你那还有?你别打量我们是傻子,高深,你是懂医的,你来跟他说说,那些药是什么药!”
高深神色肃然,掷地有声的道,“回公子,那些伤药可不是普通的伤药,药性强烈,止血速度极快,比之京城军营中,军医开的药还要好,小的曾经替老侯爷去药市上买过一回,因是民间医药世家的独家秘方,此药千金难求,一两药粉得百两银子都未必拿的下,毕竟药好,自然有市无价。”
中年男子抬起头脸色铁青,哑着嗓子道,“高深兄弟莫不是看错了眼,什么千金难求的药,那不过是小老儿自己腰痛用的药,不值几个钱的。”
“我怎么可能会看错!”高深道,“我虽是半路出走的大夫,医人手艺许是半吊子的功夫,但医者最基本的识药这一关,我自信不会出错。”
“天底下相似的药何其之多,高深兄弟一不留神,闻错了气味也未可知。”
“绝无可能!”高深坚持。
中年男人丝毫不退步,“怎么不可能?上回北庄山上跑来一只生了病的松鼠,你好心说要医治它,却不想拿出了毒鼠药,若不是小老儿看到,那回你险些好心办成坏事。”
“……”高深败下阵来。
“好!”谢行俭拍手笑道,“争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你既然说此药是平常药,那便这样,你刚不是说我这个主人家太过狠毒吗,那本公子今日便大发善心一回。”
中年男子绿豆般大小的眼瞬间闪烁出奇光,只不过很快就暗淡了下来。
“居三,我房里有一瓶伤药,你去拿来。”谢行俭五指交叉,侃侃道,“虽不如军中的止血药,但总比油家的平常用的跌打损伤药要好很多。”
居三早就看不惯中年男人了,当即应声就往外跑。
中年男人骤然抬眸看向谢行俭,哆嗦着语气道,“不用公子这么麻烦,公子的药贵,绿容姑娘只是个下人,用小人给的药就行…”
居三跑出屋外后,没有去正房拿谢行俭所说的伤药,而是绕道去了下人住的院子,将油家的和绿容住的床铺搜查了一遍。
待察看完毕后,居三这才回到谢行俭这边来。
这头,谢行俭指挥着高深将之前的药拿给他,入手的是一个巴掌大的红瓷瓶,瓶身染就一颗淡雅的青竹树,树叶还用描金笔圈了一遍,余下的瓶身色泽青翠华滋,树干上的几片叶子莹莹若有滴水之感,握在手里,至感甚佳。
“似玉非玉而胜似玉。”默不作声的罗棠笙突然朱唇轻启,“我爹有收集古玩的喜好,我跟在他后面看过不少瓷器,这般色泽淡雅之物,定是汝州的豆绿汝瓷。”
谢行俭不懂瓷器,听罗棠笙的意思莫非这药瓶大有来历?
他笑了笑,将药瓶子递给罗棠笙,罗棠笙仔细端详后,只说这瓶子烧制的毫无裂痕,是上好的豆绿瓷,几十两不在话下。
罗棠笙脸上挂出冷笑,“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一月也就一两多一点的月钱,我记得油家的是在外院做劈柴挑水的粗活,一个月顶多六百文的月俸,你之前在北庄呆着,月钱只有五百文,算你呆足了半年,积蓄也不过堪堪三两银子。”
罗棠笙忽然提声道,“还不如实招来,你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中年男人脸色发白,慌忙跪下,正欲说话时,上头的谢行俭不紧不慢道,“别打马虎眼说是捡来的,亦或是别人送给你的,这种匪夷所思的借口别说给我听。”
中年男子似是哽住了喉咙,呼吸越发的急促,无话可说下只能一个劲的跪地磕头。
磕了足足十个响头,额头沁出了血丝,在配上中年男人一副唯唯诺诺的老好人表情,不知情的还以为谢行俭是何等无情的在苛责下人。
好在谢家下人人少,且他们日常觉得谢家人是顶好相处的主家,何况中年男人替犯偷窃罪的绿容求情,还怨恨主家狠毒,这种人不值得他们同情。
中年男人趴在地上可怜兮兮的祈求,“小人不过是受了外人蛊惑,一时见财起意……”
谢行俭静静的盯着他,淡淡道,“从头到尾如实说来,但凡有一句假话,你也去京兆府待着吧。”
中年男人又磕了一个响头,全然没了之前的木讷,机灵道,“不敢不敢,小人不敢。”
他腆着笑脸看向罗棠笙,竖起大拇指赞叹,“夫人好眼力,小人那药瓶确实是汝州汝瓷,只不过本朝汝瓷难见,小人还以为外人都不识货呢,没想到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罗棠笙踹他一脚,呵斥道,“夫君叫你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莫要扯东扯西,再胡言乱语拖时间,小心我踢断你的腿。”
罗棠笙下手力度极狠,中年男人痛的呜咽大叫。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中年男人抱着头叫喊,“小人正要说呢,还望姑奶奶饶命。”
谢行俭心中暗自摇头,一个大男人被踹了一脚就这般求饶,隔壁的绿容砸断了腿都没怎么喊疼,诶。
“小人确实姓油。”中年男人的嗓音突然清亮起来。
谢行俭倏然瞪大眼,中年男人不等谢行俭开口说话,跪在那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当即震惊了所有人。
因为他的声线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连婴儿吱哇乱叫的啼哭声,中年男人都模仿的唯妙唯俏。
“你是口技师?”谢行俭问。
“谈不上,公子过誉了。”中年男人又恢复了老年沙哑嗓子,娓娓道来,“小人出生时,突然有成群乌鸦盘旋在小人家门口,小人爹娘觉得小人晦气,便把襁褓中的小人丢进了深山老林。”
众人一顿唏嘘,中年男人继续道,“捡到我的是一家路过的杂耍团,他们进山采集百鸟鸣叫,恰巧碰上了险些丧失虎口的小人,老班主说小人被捡到时,身上只有一块油纸布,杂耍团多的是像我这样的孤儿,便也不多思考名字了,直接“油家的,油家的”的叫我。”
“你和绿容都是那个杂耍团的?”谢行俭严肃问道。
“对。”中年男人点头,回忆道。“十几年前,汝州有一个闺名叫容娘的女子,姿色娇美,冠绝当代,才十二三岁就在汝州显露美人名声,上门求娶的人络绎不绝,无奈容娘心性高傲,将那些想吃天鹅肉的臭男人通通赶了出去。”
“容娘是官宦后代,她说不嫁自然没人敢强求,无奈天有不测风云,容娘他爹领了前朝越皇帝的命令,前去镇压叛军,谁知道就这么一去不复返,后来新皇登基,只因为容娘他爹从前拿刀杀过新朝将士的缘故,容娘一家皆被打成叛臣贼子,一夜之间,容娘从高高在上的贵小姐成了囚中落魄女。”
谢行俭没打断中年男人,任由他继续说。
中年男人忽而急促的喘着气,愤恨道,“容娘在狱中受了老大的罪,后他们这些人被拎出来斩首时,老百姓这才看到容娘已经身怀六甲,女子未婚生子是大忌,众人齐声呐喊要将容娘沉河,就连往日追随容娘的那些公子哥也是如此,一个个顶着恶臭嘴脸拿那些污言秽语抨击容娘,真真是让人看了心寒。”
罗棠笙闻言手指莫名发凉,她也是官宦家走出来的女儿家,听他爹说,十几年前那场新旧朝廷更替,不少铮铮铁骨的官家儿女皆命丧刑场,只因他们家的长辈领了越皇帝的旨意上阵杀过敌。
可他们这些官员有错吗?他们没错,他们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换言之,他们是忠贞之臣,他们拿刀拿枪、不畏生死的帮越皇帝保卫了家园,只不过成王败寇尽东流,站在越皇帝这方的将士们输了。
所以就有了容娘这样家庭的破碎,但凡他们家有人在前方替越皇帝卖过命,他们的后院均成了阶下囚。
像容娘这些人,都是新旧朝廷更替的牺牲品。
要谢行俭说,容娘确实是可怜之人,若前朝依旧健在,也许容娘已经是一个觅得如意郎君的中年妇人,也许绿容和罗棠笙一样,嫁了一个疼她爱她的男人,绿容有姿色,有魄力,就算是嫁到京城皇家后院都能过的如鱼得水。
可惜……
朝代换了。
“公子怎么知道绿容是容娘的孩子?”中年男人诧异。
谢行俭:“……”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名字里都有容字,且铺垫这么久不就是想引出绿容的身世?
中年男人憨憨一笑,脸上堆积的皱纹颤动,“公子慧眼,绿容是容娘沉河后侥幸生下的孩子,容娘生下她后就去了,不过老天有眼,绿容这孩子生下来就好的很,老班主让我留下了她,以父女身份和绿容相处了十五年。”
“绿容性子虽娇惯了些,但为人甚为聪颖,团里都喊她为小智星。”中年人笑了笑,似乎是想起什么,他跪在地上爬向谢行俭,仰着脖子哀求道,“公子放过绿容吧,还请公子让高深兄弟给绿容上药,那药小人用过,是顶好顶好的伤药,一般断骨敷上后,日后只需好生将养着,定会无半点受伤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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