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姬也不搭理她们,挽起袖子到了厨房。

烛灯静静燃着，皇后坐在灯下擦拭宝剑。

美人如玉剑如虹，没人敢上前打扰。

直到深红木扇门被叩响,宫人轻声禀报，湄采女送了一碗面过来。

一碗面而已，皇后不语，便是答复。

湄姬立在海棠花旁，直到天方肚白，最后黯然放下凉透的清面，进退有度地离开了。

后来湄姬又送来手工绣制的流苏香囊，金丝勾勒的绣球灯，静心烘焙的糕点……无一例外全都被拒绝了。

宫人都在暗地里嘲笑，也不瞧瞧那些想讨好皇后的人送的是什么，哪一个不是准备了价值连城的珍宝，就这皇后都不放在眼里，这些寒碜的小玩意儿更上不了台面。

湄姬却有股执拗，还有不服输的精神气，从一而终地送过来，皇后不要，她默默地守在院子等候，下次还来。

这事儿慢慢地便传到皇帝耳里了。

皇帝跟其他人想的不一样，他神奇地在这条人鱼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一次又一次地赴汤蹈火，宛如倔强的飞蛾，遍体鳞伤也要扑过去。

这绝不是阿谀奉承的讨好而已。

“湄采女被陛下召幸了，欲封她为修容，问皇后之意。”

皇后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语气温和，“她可愿意？”

嬷嬷暗笑，此事怎会不愿？她问都不用问，直接代为回答，“自然十分欢喜。”

皇后无波无澜，“可，赐宫苑。”

当晚天降大雨，宫廷晦暗阴冷。

湄姬坐在窗边，听嬷嬷絮叨。

“虽皇后为后宫之主，但这最大的莫过于皇帝，美人不如讨好陛下，何必如此冥顽不灵。”

“你若执意一心讨好皇后，陛下盛怒，恐怕你尸首不存。皇后冷淡于你，也是在保护你。”

湄姬这才有反应，柔和而答，“我明白，亦从不怨她。”

“那……”

湄姬起身，“这条命都给她了，我岂还会在乎这些。嬷嬷勿劝。”

她是皇后一手调.教带大的，早已没了初初入宫之时的懵懂天真，行为举止文雅有度，自有一股薄柳般的韧劲。

那个宫妃竟然又去找皇后了，她站在海棠花树旁边，跟脚下生根一样，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宫里的人啧啧称奇，交头接耳，都在议论这些事，甚至觉得皇帝的帽子都变得绿油油了。现在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美貌的人鱼宫妃喜欢上皇后啦。

是真的豁出命的喜欢，好像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三公主出宫向一位大儒求学，故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并不知，太子倒是略为驻足观望，却也不敢干涉太多。

只是想着到了万不得已时分，他要出手救下这条人鱼。这也是皇后的意思。

皇后坐在一架古琴前面，坐姿端正，神态温和，双手拨弦。她每日都要静心弹一曲，曲音辽阔高远，飘逸潇洒，不似宫音，却像从高山广漠传来。

闻者心境一荡，只觉天地纯净，容不得一丝杂念。即便皇后已不再年轻，容姿亦属上乘，宛如雪地里不曾沾染凡尘的冰雪。

皇帝时常徘徊在宫墙之下，遥听琴音，她还是一如既往，无情无欲。他得到莫名的满足，果然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得到她的心，遂满意离去。

湄姬等着皇帝下诏赐死自己，久等不来。

后来皇帝召见了她，高高在上，无比讥讽蔑视，看着她好像在说，就凭你也想得到皇后的心？真是不自量力。

却又莫名地有惺惺相惜之意，他们都是求爱的失败者，他做不到，她也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倒是可以说得上是知己。

皇帝甚至说，湄姬，孤还要感谢你，没有你作为试金石，孤还会一直以为是自己魅力不够。

原来不是，只是他喜欢上的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女子，太上忘情，那人没有心而已。

皇帝心中的苦没人理解，现在终于有同病相怜的了。

而湄姬比他还惨，她什么也得不到。

皇帝更满足了，他甚至纵容了湄姬不要命似地往前凑，他就想看看湄姬一次次绝望的惨状，去做他从来不敢放下身段和颜面才能做的事情，不顾一切地卑微乞爱，来满足自己无处安放的挫败感和不甘心。

单纯而深情的人鱼不会理解人族这复杂矛盾的心思的，她执着而坚强，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却不知道她已经成了皇帝眼里的工具和一个……笑话。

能够在深宫活下来的都是人精，很快宫人们都心照不宣地明白过来皇帝想看戏的意思。

于是，他们没了顾忌，就像拿了鸡毛当令箭的得志小人们，一心狗腿想讨好主子，那么自然是湄姬越惨越好了。

只要不让她死去了，上头没有人会怪罪下来。

那株海棠花树是皇后栽种的，没人敢动，但他们可以在下面放毛毛虫，臭虫，各种恐怖的小虫子。等湄姬离去了，再清理干净。

用各种虚假的消息哄骗糊弄她，让她在雨天或者大热天里等着根本不可能出现的皇后。

又或者假意透露皇后想吃一些点心，让湄姬傻乎乎地待在厨房一下午，亲自劈柴烧火，做那些工艺最为繁琐的点心，守着火候到眼睛被烟熏红。

又或者故意引她到后宫大道上，没有等来皇后，等来的是最近正得宠嚣张跋扈的妃子，以冲撞之名罚跪个一上午。

一段时间之后，大家都觉得湄姬是傻的，只要跟皇后有关的消息，即便上当受骗几百回，她依旧风雨无阻地会出现。

连皇后身边的宫人都看不下去，好心提醒了她，皇后根本不可能会来的。

湄姬还是沉默而倔强地出现了。

“都说人鱼情深，孤算是见识到了。”皇帝立在石阶之上，看着那清瘦不少的湄姬，她正在捉一只宫廷小野猫，就因为宫人说皇后喜欢这只猫。

而鱼最怕猫。

湄姬手臂上已经有了不少抓痕，但她克制了内心的恐惧，坚持不懈地继续捉猫。

“真是感天动地。”皇帝淡淡评价。

只是可惜了，那个人才不会感动。

湄姬终于抓到那只小野猫了，一双原本如玉的手臂被抓得伤痕累累。

长袖遮掩住，湄姬克服住想逃跑的冲动，紧紧抱住小猫，跑到了皇后的寝宫。

一如往常，湄姬吃了个闭门羹，皇后还是不见她。

宫人出来，“猫留下，湄修容可回去了。”

湄姬黯然，将怀中小猫递过去，眼眸透出可怜巴巴，“请一定要交到皇后姐姐手里啊。”

宫人敷衍，嗯了一声，便催促她快些离去。

第二日，湄姬看到自己院子里挂着那只小野猫的尸体。

那几位宫人肆无忌惮，因为是得了皇帝许可的，跑到湄姬面前故意编排话。

“皇后嫌弃呢，看都没看一眼，嬷嬷就直接一根绳子绞死了。”

“不是嫌弃猫恶心，是嫌弃送的人。”

湄姬默然无语，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坚强一笑，“那多谢帮我报仇了。”

几位宫人面面相觑。

湄姬强撑着笑容，转身回到屋子里，趴在被褥上委委屈屈地哭泣起来。

她这些年躲在皇后羽翼下，活得跟公主一样，何曾受过这些待遇。但她知道，这条路是自己选的，踩着刺也要走完，走到底。

她这一生，也只有这件事值得上心了，是把命交出去也可以的。

想到这里，她摸摸眼泪，又爬起来，先挖个坑，把无辜受难的可怜小猫安葬好了。然后她又钻到厨房里给皇后做吃的去了。

守着石头，每天都给它浇水，石头会开花吗？

当然不会的。

每天都有人跑来跟湄姬说放弃吧，不值得。连皇帝召见她的时候，都让她放弃了吧，不可能的。

甚至带湄姬去听皇后的琴音。

“你听，她这个人是最博爱的，又是最无情的。她可以对所有人都好，甚至可以牺牲自己，但若要跟她索要什么情爱，那是不可能的。这么久了，她的琴音还是这么平静如水，无情无爱。”

湄姬不懂琴音，但她懂得人的眼神，那个雨夜，她没有跟任何人分享过。

她不顾皇后意愿，强行吻上她的红唇时，她看到了皇后那双温柔的眼睛有什么剧烈地波动而过，虽然只有一瞬，但她感觉到了，皇后对她的吻是有感觉的。

当然不能跟皇帝说，皇帝会嫉妒发狂的。

湄姬心里就小小的得意，她敢保证，只有自己看到皇后心境波动的样子了。

很美。

只是为了皇后那个眼神，湄姬可以上刀山赴火海，简直万死不辞。

她跟皇帝两只舔狗，站在皇后宫墙脚下，默默听完了皇后的琴音。

皇帝评价，“真美，美得不像人间该有的。”眼睛中是不死心的向往，即便这个女子已经为他生了一儿一女，但他从来没有在哪一瞬间感觉到自己拥有过她。

他甚至问湄姬，“你感觉到过吗？”

湄姬实诚地摇摇头，她当然没有，皇后只把她当女儿一样养，现在因为自己禁忌的爱，皇后都不见她了。

皇帝就很欣慰地点头，“果然如此。”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然后满足地离开了。

有个宫人比较善意，她悄悄找到湄姬，说自己是太子派来的。

只为了传达太子的三个字：苦肉计。

湄姬回去琢磨了好久，她用她那不太聪明的人鱼脑袋，想了很多很多。

首先，太子为什么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支招？

他肯定不是为了自己，他是有名的大孝子，自然是为了皇后。

而作为每日都要前来问安的太子，他应该是最清楚皇后心情的。

看来皇后最近过得没有像她琴音一样从容淡定，被太子看出来了。

其次，太子是独独告诉自己的吧？

湄姬咬着枕头边角，福至心灵，皇后心情不好，是因为自己？

太子这是让她去解开皇后心结，解铃人还需系铃人？

湄姬花了三天时间才想通太子传递过来的三个字。

这三天时间里，太子却着急了。他以为湄姬没懂，于是他做了一桩事。

他让宫人送了一幅画过来。

画的是一间储藏室，画面上堆着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既不名贵，也不稀罕。

湄姬却看哭了，那些小东西全都是她送给皇后的。

皇后没要，甚至连面都没露。

现在它们却全都好好地放在屋子里，连馊掉的糕点都还在。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皇后是个闷骚！

湄姬抹掉眼泪，又推翻了这个想法。

皇后不表态，是为了保护自己。她一旦有个什么不一样的举动，皇帝第一个要来杀自己。

她这是让自己放弃，才什么也不说的。

那怎么办呢，湄姬觉得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她懂了皇后的心意，她跟她有这份默契的。

那就是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第二天，湄姬一改常态，说自己想通了，还是愿意当皇后的女儿，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皇帝自然是不信的，湄姬伸开手臂，给他看被猫抓伤的痕迹，“我已经不完美了，更加配不上皇后姐姐了。”

湄姬不等皇帝嘲讽，又跪下来求他，“请陛下见证，让皇后收我当义女。”

皇帝却很莫名的愤怒，拂袖而去，“没志气！”

但不管怎么样，湄姬真的不凑上前了，好像果真淡了心思，甚至在大雨天跪在大殿前，求皇帝答应让她当皇后的义女。

皇帝坐在里面批奏折，抿着唇，怒气冲冲。

他反而是最接受不了湄姬放弃的一个，真是莫名其妙。

于是就让这个没毅力的宫妃继续跪在那里。

后来皇帝想通了，他追了皇后十八年才放弃，而这条人鱼才半年时间而已，竟然就放弃了！

这简直是对皇后的一种侮辱。

当然也有可能是以退为进，不管怎么样，皇帝还是紧盯着皇后那边不放的。他绝对不允许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什么异样。

湄姬跪在瓢泼大雨里，浑身湿透，楚楚可怜。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一直到雨停歇下来，天边竟然出现彩虹了。

很美，同时出现的还有皇后。

皇后盛装在身，立在石阶之上，背后是一架弯弯的彩虹。

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淡然。

皇帝也出来了，他很高兴，站在皇后身边，二人并肩而立，是久违的画面了。

皇后开口了，十分慈爱，“陛下，请允许我保护她。”

完全是长辈的口吻，皇帝更高兴了，他还要多问一句，“以什么名义？”

“长辈的名义。”

这就够了，湄姬这条人鱼就是一个笑话，皇帝是很信任皇后的，她也从来不会起什么歪心思，她这样说，事情便是这样的。

于是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湄姬表白之前的原点。

她们友爱地相处着，进退有度，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任何逾礼，连湄姬都做足了女儿的样子，膝下承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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