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斋的脸上身上也喷到了些血。他没在意,走去把椅子后面的挡板取下来,用衣袖擦着脸,说:“看来真的是自杀。”
悟醒尘跪在了地上,张着嘴直喘气。
[旁白:我的脑袋里全是枪响后的余音,他在说话,但是我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我的脸上热乎乎的,我想吐,还想哭,他怎么能这么残忍?他是魔鬼吗?我甚至怀疑如果有必要,他会把我拉上椅子,拿我做实验。任何实验。这个穿白衣服的魔鬼。但是,他身为代表白方来调查23号营一连串神秘杀人事件的调查官,为了寻找真相,他当然会不择手段。]
悟醒尘用衣袖擦了把脸,嘴唇还在打哆嗦,声音也哆哆嗦嗦的,问道:“你,你就是那个调查官?”
如意斋点了点头:“现在你们都是我的人质。”
悟醒尘看着他,坐在了地上。
[悬疑的音乐。]
如意斋露出微笑,手里还拿着那把散弹枪,说:“不想你们黑方的人全都死在这里的话,最好跟我来。”
悟醒尘跟着他走出了帐篷,一言不发。
[旁白:对他来说,人命是可以交易的,是筹码。他并非残忍,他只是另外一个战争营地的典型。只要给他半年时间,他说不定能坐上白方总司令的位子。他的灵魂已经腐烂了,他的灵魂是恶臭的。但是,我爱他。我知道,我的基因突变并没有激发出任何与痴迷堕落灵魂有关的特殊醒癖,我只是爱他。]
悟醒尘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他沉默地和如意斋来到了帐篷边的空地上,他这才发现空地上有大片焚烧过的痕迹。一堆烧得发黑的木头里还能看到一些军装和军靴的残骸。如意斋指了指那堆木头边上的铁桶,悟醒尘看进去,里头有一些书本的残页。
“现在是利用你的天赋的时候了。”如意斋挑出一张残页,递给悟醒尘。
悟醒尘摸了摸那边缘焦黑的纸张,说:“再生纸,一般用在21世纪的记事用笔记本里。”
纸上还能看到不少字,但是因为焚烧,字词之间难以构成逻辑清晰的句子。如意斋说:“你的任务就是复原这些文件。”
悟醒尘看着手里的纸,说:“这些不像文件,像日记,一些很情绪化的字反复出现。”
如意斋拍拍手,走开了。悟醒尘问他:“你去哪里?”
“当然是去审问我亲爱的战俘们,一个大活人从他们身边被带走,监牢的锁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难道不值得好好审问他们一番吗?喂,你跟我来。”
[旁白:他带走了677,他手里有枪,我担心要是不照他说的办他会杀了677。这个魔鬼。我只好收拾那些不知道被谁丢进了铁桶里焚烧,却没能完全烧毁的日记。]
[纸张摩擦的声音。]
[爵士鼓乐。]
悟醒尘看了眼悬浮在空中的虚拟摄像机,抱着一堆边缘焦黑的纸张走进了他昨晚休息的帐篷。他一共从铁桶里翻出了二十一张残破不堪的再生纸,他把它们一一摊放在地上。
[爵士鼓乐继续。]
悟醒尘时而跪在地上调整一些纸张的排序,时而摸着下巴,谨慎的眼神逡巡审视过每一张残缺的纸页。
[旁白:整理的工作一直进行到天黑,期间他进来检查过一次进度,匆匆停留两秒就又离开了。这些纸张确实出自一本日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记录者本身的文字组织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有限,加上文字的缺损,页数的遗失,我试图让手上的这二十一页日记里记录的事情显得有条有理,但是它们看上去还是十分混乱。我尽力了。]
如意斋打着哈欠走进了帐篷,问悟醒尘:“日记里写了什么?”
悟醒尘说:“大致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了下现有的这些日记页。”
如意斋拿起了第一张残缺的日记页。
第49章残缺日记第一页(正面)
现。死者的前额上绘有一枚眼睛,
火焰状,死者自己的眼睛却不见
对尸体进行了解剖,毒理学
因为涉及到士兵在营地死亡,
令部汇报。与托曼上尉通讯时,
多器官衰竭,体内没有发现致
医生说,可能因为过量辐射,他需
要进行更多的实验以确定死因。将信息和托曼
上尉报告后,一致得出“谋杀”的结论。上尉下
达指令,在查明真凶前,23号营全员原地待命。
3060/09/03
今天抓到了一个白方的通讯兵。在被逮捕之前,
他射穿了自己的手环,营地的信息已经被发送。
将情况汇报给托
辐
不可能携带
载道。
命令对他们来说
3060/09
那个白方的通讯兵今早被发现被绑在营地里的
旗杆上。双手伸直,头垂着,像基督。像在图
书馆的文艺复兴画册里见过的殉难的耶稣。他
的前额也出现了火焰状的眼睛,体内辐射量也
并且审讯了与他同
第二次审讯,使用了
抽搐,之后趋于稳定,不过
失去了逻辑思考的能力,沉溺于一个叫做“白
幽灵”的意象。王医生建议,对这个战俘的大
脑进行切片实验,以分析这个意象的来源。营
地里的士兵们对于仍滞留营地,无法奔赴前线,
表示出了相当的不满和愤慨。
第50章4.2.1
“[无法辨别的嘈杂的说话声]。”
“残缺日记中的词语“战俘”吓了一跳,打了个哆嗦,“战”和“俘”两个字在纸上抱作一团。”
“[纷乱的脚步声]。”
“[沉重的呼吸声]。”
“‘占孚’东张西望,边上的文字窃窃私语,‘占孚’趁其他文字不注意的时候,站了起来,猫着腰溜之大吉。
“‘士兵’率先发现‘占孚失踪,弹了起来,抓过‘2’,掰成‘1’,拿在手里,在各行文字间跳来跳去,时而用手在额前搭个棚,时而趴在别的文字脚下拿着望远镜观察四周,时而跳到‘上尉’面前行军礼报告,时而跑去‘医生’那里,拉开‘医生’的外套翻翻找找。‘士兵’寻找‘占孚’。”
“我们不是在看日记的吗,为什么要把自己看到的画面说出来?”
“当然要说出来,我们不但要说出来,还得添油加醋地说,得把自己看到的画面和因此激发出的感觉一并说出来,不然读者就没法想象了,他们就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面对的只是死气沉沉的文字,要是不说一句,他们没法想象现在的画面完全是动画的形式了。”
“原来如此……我不觉得你是魔鬼。”
“嘘,现在是黑白画面时间,魔鬼属于红色,别轻易把这个红色的概念带入进来破坏这个场景需要的风格。我们得让读者想象,但是也得限制他们的想象,得让他们的想象屈服于作者的想象。可怜的读者,我当然不是魔鬼,这个作者才是魔鬼。
[滑稽的音乐]
“[滑稽的音乐]。”
“文字构成线条,线条化身人物,‘士兵’拿着‘1’上蹿下跳,‘医生’解剖‘尸体’,‘死亡’爬到了‘旗杆’上摇摇欲坠,还大张着嘴,像一个缺了一口牙的老人,‘毒’和‘辐射’才睁开了眼睛,眨着眼看着‘士兵’在‘耶稣’身上嗅个不停。‘耶稣’指向‘火焰’,‘火焰’燃烧‘手环’,‘幽灵’从第一行飘到了第十行,又在第十二行的‘9’和‘/’之间探出了脑袋,‘9’打了‘/’一个巴掌,以为‘/’摸了它的屁股。‘耶稣’和‘士兵’耳语了几句,‘士兵’顿时火冒三丈,捞了两个‘0’冲向‘毒’和‘辐射’,‘毒’和‘辐射’不明就理,但是很害怕,怕得浑身发颤,长出一身的刺,‘士兵’咆哮着,挥舞着‘1’冲到了他们面前,他冲过了头,没能刹住车,把围在‘毒’和‘辐射’周围看热闹的‘器官’,‘衰竭’,‘复兴’,‘大脑’给撞出了画面。
“[撞车的声音]。
“‘士兵’的一条腿不见了,趴在地上破口大骂,‘毒’和‘辐射’意识到大难临头,四下逃窜。‘士乒’吸着鼻子从地上爬起来,一擦脸蛋,扶好头盔,继续寻找‘毒’和‘辐射’。‘毒’往上跑,‘辐射’往下躲,‘士乒’往上瞅瞅,往下瞄了瞄,先爬过两行文字,追逐‘毒’,又跳下三行,去追‘辐射’,他拖着他的残腿,一路大喊大叫,鸣枪示威,大家都给他让道,文字形成海浪,在纸上起起伏伏,‘士乒’追了会儿‘辐射’,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气不打一处来,左思右想,又去追‘毒’。‘毒’早就跑到了第一行上头,还在不停往上跑,‘辐射’抓到了喘息的空间,继续往下钻,‘毒’撑着画幅顶部咬紧牙关把黑沉沉的画幅上幅限制不断往上推,‘辐射’把画幅下幅限制不断往下压,‘士乒’东奔西走,一会儿把左面的画框往左再推过去些,一会儿把右面的画框往右再挪过去些,两个‘兵’也加入了追捕的占据,一左一右,把画框往两边推得更开。]
“[画幅比例由4比3调整成了2.35比1]。
“残缺日记的第二页(正面),第三页(正面),以至于所有残缺日记页面全被纳入了画面,所有页面上的文字全都活了过来。
“[枪声]。
“‘士乒’朝天开了一枪,第二行的‘火焰’一哆嗦,摔到了‘辐射身上,一朵蘑菇云在第一页日记上炸开,所有文字登时吓得全盘崩溃,一个个摔倒在地,裂成一根又一根线条,线条在发抖,线条颤抖着,过了会儿,蘑菇云散开,一切都安静了,那些在地上趴着的线条寻觅,摸索了起来,一根横拉住了一根竖,一撇握住了一捺,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只是和其他近旁的线条靠拢,连接,线条化身成了无法辨识的文字,无法辨识的文字构成背景,无法辨识的文字形成人物。”
[电子风格的音乐]
“一具由文字线条构成的尸体躺在地上瑟瑟发抖。接下来的画面仍旧保持动画的形式。”
第51章残缺日记动画
一把土洒在了尸体身上,又一把土。
[铲子铲地的声音]
尸体被土掩埋了。光也被土掩埋了,黑暗覆盖在尸体上。紧接着,一颗毛茸茸的太阳缓缓从画面右侧升起,一顶又一顶雪白的帐篷被照亮,黑暗被日光压在了下头。太阳升到了帐篷群落正中间竖起的一根旗杆上,落在那旗杆顶端不动了,边缘一直在闪烁。东南风吹气旗杆上的白色旗帜。画面里,唯有左下角是黑暗的,更深的黑色呈现出监牢和一个小土堆的轮廓。
[号角吹响的声音]
一个又一个士兵们从不同的帐篷里走了出来。有的士兵聚在一起说话,有的绕场跑步,有的抗着枪去打靶,有的两人一队在营地里巡逻,有的推着装满食物的小车走进那左下角的黑暗里,大家的气色都很好,都很有活力。一个面色苍白的士兵从一顶帐篷里跌跌撞撞走了出来,他在充满活力的人群中十分醒目,接二连三地撞到了巡逻的人,聊天的人,举着咖啡杯喝咖啡的人,踉踉跄跄走进了另外一间帐篷。
苍白士兵走进那帐篷里,和帐篷里坐在书桌边写笔记的少尉报告。
“112,他又回来了……”士兵说,擦了把脸,脸上的苍白变成了多汗。
少尉看了多汗士兵一眼。
[无法辨别的说话声]
一群士兵围着一张床。有人转过头,往边上站了站,众士兵见状,纷纷挪开,让出了一个缺口。少尉走进那缺口。
一个人躺在行军床上,嘴巴微微张开,脸上,身上都是土,行军床上也都是土,这个人的军装左胸口袋上标着112。112的前额上有一枚瞳孔呈火焰状的眼睛,他的眼睛紧闭着。一只头盔搁在他的肚子上。
士兵群交头接耳。
“见鬼了。”
“去问那些战俘,他们一定看到了什么,坑就在他们监牢边上。”
“是幽灵,白幽灵,战争营地的死神!”
“阿门。”
“你那儿还有咖啡粉吗?”
112平静地躺着。少尉低头,低下目光看着他。很多目光都集中在112身上,112的周围渐渐泛白,渐渐只剩下光,没有了目,白色的光覆盖住了112的身体。白色的光构成了一盏灯泡。
[抽气声]
灯泡下,许多光的下面,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双手被反绑在一张椅子上。黑衣女人鼻青脸肿,一个医生拉着她的手臂,在她的臂膀上扎了一针,推入药剂。黑衣女人的眼睛顿时大了,很大很大,大到画面里只剩下她的两只眼睛。大到她眼睛里的走马灯也一清二楚。
一个孩子从她的左眼奔向右眼,在那儿搭乘旋转木马,木马旋转着旋转着进了她的左眼,被一具尸体绊了一跤,孩子飞了出去,躺倒在她的右眼里,一个女孩儿追着一只气球跑啊跑,从左眼跑到右眼,从右眼跑进左眼,气球飞出了眼眶,一颗小孩儿的脑袋轻轻落在了女孩儿手上,女孩儿追着小孩儿的脑袋跑啊跑。
走马灯停下了。
少尉出声问黑衣男人:“昨天晚上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你看到是谁把112从埋葬他的坑穴里挖出了出来吗?”
黑衣女人木讷地回答:“路易,路易……”
少尉问黑衣女人:“你什么都没看到吗?没看到谁挖出了他,也没看到谁填上了土?”
女人只是念念有词:“路易,路易。”
医生经过女人眼前,口袋里揣着的药剂蠢蠢欲动,女人边上坐着一个黑衣男人,这个黑衣男人边上是又一个黑衣男人,这些人的手都被反绑在身后,好像第一个黑衣人在镜子里的倒影,有男有女,有年轻的,也有中年的。一条条手臂,一次次注射,一双双睁大的眼睛,万花筒一样铺满了画面。
少尉问道:“昨天晚上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你看到是谁把112从埋葬他的坑穴里挖出了出来吗?”
“爱丽丝,爱丽丝。”有声音这么回答,声音发沉。
“杀了他,用刀捅死的,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哈哈哈哈。”有声音这么回响着,笑声产生了回音。
回音里夹杂着:“妈妈。”“上帝。”“路易,路易。”
医生说:“既然有人认罪,就应该处罚认罪的人。”
少尉说:“112的脖子上没有伤痕,身上也没有外伤的痕迹,他是因为器官衰竭死的。”
一把陌生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必须稳定军心。”
又飘下来一句,落在少尉左肩:“他们只是战俘。”
“多杀一个人,你的功勋本上就多了一笔。”这一句落在少尉右肩。
“在战争营地杀人是人之常情,不杀人的人才是异类,你在社会上是怪胎,你在战争营地还当怪胎,那你想去哪儿?想上天堂吗?”这一句落在少尉的脑袋上。这一句话融化了,滴落在少尉耳边,怪胎鼓起脸颊在他耳边吹风。
一阵狂风吹走了画面里的所有人。吹开一角黑暗,太阳高悬,一个黑衣男人跪在旗杆前。他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大喊:“万岁!”
他被枪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