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儿一把捂住了悟醒尘的嘴,责备地瞪了他一眼。这当口,一个女人叹息了声,悟醒尘看过去,这女人一头红发,穿白色麻布裙子,一条麻花辫垂在胸前,人成了个瘫坐的姿势,双手垂落在椅子两边,女人打了个嗝,摸着肚子,歪着嘴咕哝着什么,悟醒尘听不到。忽而,坐在女人对面的一个男人站了起来,瘦高,手很大,不停摸着他的高鼻梁,绕着大圈外围踱起了步,他踱到悟醒尘这儿,悟醒尘听到男人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可他还是听不清楚,有些像通用语,可又多了些没听过的音调,悟醒尘只能从他的语气判断,男人是在抱怨着什么。有人大叫了声。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留着发白络腮胡的男人,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跳到了大圈中心,四肢着地,捶胸顿足,跳来跳去。
男孩儿趁着这个人弄出很大的动静时和悟醒尘说:“他们在和前世的灵魂对话,试图呼唤他们归来。”
悟醒尘琢磨着,说道:“也就是说现在他们的身体里是没有灵魂的吗?”
男孩儿说:“不,他们有灵魂,只是灵魂残缺,只有拥有了前世的灵魂,前世的所有记忆都回归了,人的灵魂才是完整的,人们会带着这样完整的灵魂死去,会成为下一个残缺灵魂的‘前世灵魂’,人们的记忆会再次会召唤,被记忆,没有人会被遗忘。”
“前世的灵魂可以是很多前世的整合体?”
“可以追溯到生命的最初。”
悟醒尘看着大圈中心那四肢着地,大张着嘴开始舔地板,并且发出狗吠的男人,说道:“怪不得他像动物,像狗……”
男孩儿说:“你听那些风。”
风穿过墙上的孔洞,粗略听上去确实像人的絮语。
“能听到吗?”男孩儿问悟醒尘,“你要静下心来听,你会听到的,听听你的前世在说些什么,听听他告诉你什么,他会告诉你他的一些事的。”
悟醒尘侧耳倾听。
呼,兮兮,娑,娑娑娑。
男孩儿诚恳地看着他,满脸期盼地等着他给出一个答案。
呼,兮兮,娑,娑娑娑。
悟醒尘听到的只是风声。他笑了笑,和男孩儿说:“我的前世应该是风。”
男孩儿拍了下手,兴致勃勃地追问:“风有什么样的回忆?”
悟醒尘一时编不出来了,张口结舌时,他的腿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一看,一只草鞋落在了他身边。他找了找,大圈中心,一个踮起脚尖旋转的纤瘦男人的脚上少了一只鞋,但是他混不在意,还在跳着姿态僵硬的舞蹈。男人的前世灵魂里可能储存着一个芭蕾舞演员的记忆。
悟醒尘捡起鞋子问男孩儿:“这时候能和他说话吗?”
男孩儿摇头:“还没有回归肉身的灵魂是很胆小的,它们很容易会被吓跑。”
跳舞的男人像一只鸟一样扑腾起了翅膀,脚下再没什么舞步了,只是胡乱地单脚蹦来蹦去。
男孩儿换了盘带子,悟醒尘问道:“聆听会一般持续多久?”
“直到最后一个人心满意足。”
悟醒尘看到滕荣,离开座位的人越来越多,大声发出近似咆哮的声音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用脑袋撞墙,脱光了衣服在地上扭来扭去,可滕荣却只是坐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本书。
悟醒尘问男孩儿:“你们会长找到他的前世灵魂了吗,他完整了吗?”
男孩儿说:“大家都说会长是一个崭新的灵魂,这是很难得的事情。”
悟醒尘说:“所以,他与众不同?”
男孩儿问:“你说什么?”
他不懂“与众不同”的意思,悟醒尘想解释,男孩儿又着手换录像带,等到他重新开始录制,大圈里,两个男人扭打在了一起,一个是那学狗的白络腮胡男人,另一个是一个五大三粗,声音洪亮的壮汉。白络腮胡在身形上完全不是壮汉的对手,但是他又是咬又是抓的,反而把壮汉压在地上,弄得满脸,满手都是鲜血,占尽了上风。那壮汉已经躺在地上直喘粗气了,可白络腮胡还不打算放过他,张开嘴,扑上去对着他的脖子又是一口。
他们周围有跳舞的人,有低笑的人,有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的人,滕荣瞥了他们一眼,翻过一页书页,目光落在书上。
男孩儿轻快地说着:“这个男人应该是一个猎狗的人!哈哈!”
男孩儿又说:“灵魂的争斗是稀松平常的!灵魂的宿敌时常出现!”
悟醒尘说:“他流了很多血,他会死的……”
他的声音淹没在了毫无头绪的古怪语言和娑娑的风声里,他想去拉开白络腮胡,可往前走了几步,还没走到大圈里,他一阵头晕,身体失衡,摔在了地上。人们还在说话,音调越来越拗口,他们说的是哪一门失传的语言呢?是他们的前世教他们的吗?人们还在争斗,一个咬一个,一个揍一个,他们的争斗可以追溯到多久之前呢?第一个人发现第一条狗的时候?还是第一条狗遇见第一个人的时候?人本能地害怕,狗也被保护自己的本能征服了……但是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面对未知时,总会胆战心惊?总会担心未知会要了你的命,真奇怪,未知为什么要贪图你的生命?真可笑……悟醒尘笑了出来,一个又一个词在他的脑袋里横冲直撞,都像如意斋会说的词……要是如意斋在这里,他一定会露出“轻蔑”的神色“抨击”这里的人拥有的只是“无可救药的”“优越感”。
一条黑色的狗站在了悟醒尘面前。
他想跟它走,去山洞里,他不害怕。他想知道那山洞的深处有什么。
黑狗转过身。
悟醒尘爬起身要去追他,却撞了个结结实实,他捂住额头一看,原来他撞在了滕荣身上。滕荣一手拉着悟醒尘的一条胳膊,颇为忧虑地看着他:“悟先生,您没事吧?”
悟醒尘摇了摇头,滕荣把他扶到了一张椅子上坐下,先前还在大圈里歇斯底里的人们收拾起了桌椅,那摄像的男孩儿不见了。聆听会结束了。
悟醒尘试着伸手按一按太阳穴,太阳穴却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他一看右手,无奈地发笑,他还抓着他之前捡起来的那只草鞋呢。悟醒尘张望了番,说:“这只鞋子……”他找到那跳芭蕾舞的男人了,他还在办公室,正忙着收拾一张长桌上的碗碟。悟醒尘把鞋拿去给他。男人道:“谢谢你,但是这是别人的鞋子。”
男人指着自己的脚,他两只脚上都穿着鞋子。悟醒尘一比对,他捡起的草鞋和男人脚上的鞋子样式一模一样,只是尺寸有些差别。
悟醒尘道:“抱歉,因为刚才看到你脚上没了一只鞋子,然后刚巧感觉被什么东西砸到,一看身边多了只鞋子,它和你的又长得一样……就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你的。”
滕荣走过来了,说:“那就放到失物招领处吧。”
悟醒尘点了点头,把鞋子给了他。滕荣又说:“时候也不早了,悟先生不如今晚就在这里小作休息吧?”
悟醒尘说:“那真是太打扰了。”
他的头晕好转了些,跟着滕荣走出了会长办公室。两人在安静地过道上走了会儿,滕荣停在一扇门上挂着一束干玫瑰花的房间前,说:“盥洗室门上挂着一只草编的水壶,今晚您就在这里休息吧。”
他推开门,这里的房门门前门后都没有门锁。房间里有三张单人床,睡着五个人,床上两个,床铺中间的地上各三个。房间里还设有六只储物柜。
悟醒尘站在门外小声问滕荣:”不知道那位十年前接待了如意斋的成员是否还在总部?”
滕荣指着一张床铺上的一个长发女人,说:“就是她,或许明天你们可以聊聊。”
悟醒尘点了点头,谢过滕荣,两人便分开了。进了房间,关上门,悟醒尘借着从墙上那些孔洞中钻进来的光线摸索到了空床前,滕荣指的那个女人就睡在他的邻床,直到这时,悟醒尘才看清楚女人的相貌,他正是白天在底层和他聊了不少的白纱裙女人。女人安静地睡着。屋里的所有人,无论男女都睡得很熟。每张床的床头都放着两个杯子,有的半满,有的空了。悟醒尘拿起一只满着的杯子,先闻了闻,没什么气味,他喝了一口,杯里装的是水。他喝了小半杯水,坐在床上。
走廊上完全安静了下来。室友们仍在酣睡。悟醒尘小心地脱下鞋子,弄乱了床铺,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他摸进了那间存放录像带的房间。他打开终端的手电筒功能,在那两只大柜子里翻找起了十年前的聆听会录像带。录像带按照时间顺序排放,帮了悟醒尘不少忙,不过录像带实在太多了,3050年上半年的录像带被放在了柜子的高处,他得爬到桌上才能够到。
3050年6月,3050年5月……3050年2月……3050年2月1日……2月11日!
找到了!
悟醒尘抽出这盒录像带,翻下桌,把带子塞进了录像机里,找到电源开关,戴上桌上的耳机,打开了电视,电视画面闪了下,屏幕上出现的竟然是677!
悟醒尘拍了拍录像机,录像带被吐了出来,可电视上的677还在,他甚至开口说起了话。
“没有人会看这些录像带的,但是如果有人打开了这台录像机。”
悟醒尘按了几下暂停,677还在说话:“嘿,朋友,不是录像机坏了,这是内置的一段视频,看完就会自动销毁,别问是怎么做到的,你听了也不会懂,总之……”
视频里的677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度不高的画面里,他的影像小幅度地左右晃动着,他的视线因而也很不稳定。
“如果有人看到这段录像,请离开这里。”677眼神坚定地说道。
“这是一个骗局。”他的语气强硬。
“你们厌倦了枯燥的工作,单调的生活,你们以为这里会带给你们你们的祖先才拥有的自由,自由地选择懒惰,自由地选择无所事事,自由地选择毫无意义,这是你们的自由,随便你们,但是你们要知道的是,灵主是一个新人类。
“自称旧人类血脉延续的通灵教会的灵主其实是实验室的产物……想一想吧,真正的自然人怎么可能这么……”677擦了把脸,“这么完美?他们用药物制造幻觉,他们会杀死……”
走廊上传来一串又急又重的脚步声。悟醒尘赶紧关了机器,扯下耳机,躲到了桌子下面。
有人进来了,气喘吁吁,看腿的粗细,脚的大小,应该是个女人。这个女人弯下腰,才和悟醒尘打了个照面,门被人踹开,女人被人拖了出去。门又关上了。悟醒尘出去探头一看,只见一群举着火把的,穿白斗篷的人走进了会长办公室。
悟醒尘想追过去,可一脚迈出去,突然如坠深渊!他只觉自己在黑暗中不停下坠,他想呼救,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眼前净是刚才那女人弯下腰的姿态,她赤身罗体,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一边脸上长了一块硕大的红色胎记的婴儿。
第64章5.1.4(下)I
然而悟醒尘并没有掉进什么漆黑的坑穴里,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滕荣和那穿白纱裙的女人,两人一高一低,似乎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们身后发出模模糊糊的白色光芒,他们的轮廓也有些模糊。悟醒尘揉了揉眼睛,问道:”我睡了很久吗?我在……”
他的喉咙干哑,咳了起来,这一咳,咳得他头昏脑胀,腰酸背痛,昨晚那不断往下坠的感觉又回来了,也许他确实从什么地方摔了下来。悟醒尘摸了摸后脑勺,脑壳不痛,脑袋没摔伤,就是发胀,眼睛想睁开,可不知怎么有意识地回避光线。悟醒尘抬起右手挡在额前,这才好受了些,这才看清了滕荣和女人,两人确实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女人就坐在他边上,笑盈盈地对他道:“您在房间里啊。”
滕荣站到了他身前,挡住了些光,悟醒尘完全睁开了眼睛,一看,他正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这房间似乎就是昨晚滕荣留宿他的那一间。不过眼下房间里只有三张单人床,六个柜子,单人床中间的空隙里是擦得发亮的地板。应该是白天了,阳光经过墙壁上孔洞的筛选,在房间里投下一束束光柱。悟醒尘还是没能习惯过亮的光线,低下头揉搓起了太阳穴。他道:“抱歉,最近进行了一次大手术,可能身体机能受到了些影响还没完全恢复。”
加上手术后根本没有修养就从巴黎来到了九龙,时差或许也有不小的影响。
滕荣说:“悟先生,您昨晚摔在盥洗室门口。”他拿起床头的那杯水递给悟醒尘:“不少新人类来到教会后都会有些不习惯,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女人双手撑在床上,摇晃着小腿,点头附和道:“没错,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滕荣又道:“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高原反应呢?”
女人像是滕荣的应声虫,重复着他的话:“您听说过高原反应吗?”
悟醒尘接过水杯,道:“这里的海拔也不高啊,这里的自然环境和外面没什么差别吧,为什么会不习惯?”他握了握右手,“我属于特殊情况吧……”他嘟囔着才打算喝口水,水杯里倒映出了女人的笑脸。她笑得真诚,灿烂,带着一丝关切的意味,看着她的笑容,让人情不自禁也想翘起嘴角笑一笑。她的笑是具有感染力的,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德州巴黎疗养院里的那个女医生也是这么笑的。悟醒尘干吞了口唾沫,打消了喝水的念头。
滕荣说:“这只是一个比方,以新人类的进化程度,高原反应早就已经不是困扰您们的问题了,只是您的机械手臂或许破坏了您身体内部原本的平衡。”
滕荣的推断不无道理,更换机械手对身体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暂且不考虑,不过,人脑对人体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或许他的机械脑还没能完全和左脑匹配适应,导致他产生了一些幻觉。
滕荣说了声:“对了,这是在您边上捡到的。”
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盒录像带。悟醒尘一时恍惚,脑袋还混混沌沌的,人却先开口了,他听到自己说道:“这是十年前的一盒聆听会录像带,就是您提起过的,如意斋参加的那一次,不瞒您说,如意斋失踪了一段时间了。”
“如意斋先生失踪了有十年了吧?”滕荣关切地看着他,“看来您与他确实情谊深厚。”
此话一出,悟醒尘心里打起了鼓,如意斋失踪了十年?如意斋不是和自己一起在公寓中昏迷,然后被送进了疗养院治疗的吗?不,疗养院的医生从来没正面回答过他关于如意斋下落的问题,一切都是他以自己的处境做出的推测。不过,滕荣又是怎么知道如意斋失踪了十年?有人在终端上发布过寻人启事?
gu903();悟醒尘扫了眼滕荣的右手手腕,滕荣没有配戴终端。他的右手手腕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红色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