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览问道:“您是指聆听会还是指确认草图的事?”
悟醒尘不耐烦地道:“两件事你都亲身经历了?”
导览点了点头。
“结果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如意斋先生建议这幅画作可以命名为《叛逆天使的最后一次堕落》后就离开了。”导览叹息了一声,仍旧仰望着那画作:“这个名字非常贴切,您不觉得吗?大天使米迦勒和堕落成恶魔的路西法战斗的主题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创作中屡见不鲜,但是这一幅……”导览看了眼悟醒尘,欲言又止。刚才因为不可避免的通用语习惯使得他和导览的对话一度陷入了在原地打转的局面,现在,两人的交流又因为备受推崇的追求对方‘意会’的礼仪而停滞,悟醒尘忽而感到一阵厌烦,声量不由高了,道:“您有什么想法,大可直说。”
导览挠挠鼻尖,抱以一个羞怯的笑容,轻声说道:“从这细腻的笔触,上色方式,惯用色彩,对花朵的细致描绘,您看这朵向日葵,仿佛真的一样,和杨·勃鲁盖尔为贵妇人伊莎贝拉绘制的《伊莎贝拉造访美术工坊》里出现的向日葵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另外您再看画面上方的光影处理,和鲁本斯流传至今的《逆天使的堕落》一样,没错,鲁本斯有一幅画作的主题和这幅是一样的,都是取材自《圣经》,不过让人疑惑的是,虽然这幅画透露出杨·勃鲁盖尔与鲁本斯合作绘制的可能,他们两人倒是经常合作,最出名的要属那幅《从战场归来的战神》了吧,当时鲁本斯为了突出他所绘制的人物还特意重画了画面的右下角,不过无论是杨还是鲁本斯,两人擅长的人体结构都是非常符合文艺复兴时期的标准的,讲究人体肌肉线条,突出力量美感,可是这幅画中的人物却更接近杨的父亲老彼得·勃鲁盖尔那个年代的风格,人物的轮廓更简单,表情更肃穆,突出一种悲悯的感觉,以文艺复兴的角度来看,这样的人物创作是缺乏人性的。”导览顿了顿,笑了出来,又是一声叹息,但这叹息后紧跟着的却是不无欣慰的轻快语调:“可能绘制出这幅画作的人既不是鲁本斯,也不是杨,也不是杨的父亲,他是一个身体里住着这些伟大画家灵魂的人。”
悟醒尘没有立即接下话茬,除了惊讶于导览最后得出的结论而一时语塞,还因为听他对这油画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不免琢磨起了他的出生。悟醒尘问导览:“您在来这里之前的职业是什么?您不是从上界通灵的太空漂流船逃离的吧?”
导览道:“悟先生何出此言?”
悟醒尘道:“一种直觉,从上界通灵的漂流船逃离的人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质,倒不是说他们讲话不客气,没有礼貌,只是他们身上传教的气息太浓了,而您……”
悟醒尘上下打量青年导览,他鼻梁上架着的单片眼镜显然是老古董了,镜框有所磨损,为这副金属框架平添了一份柔和感,他穿的是一身普普通通的棉麻白衣服,显得平易近人,双手背在身后,别人说话时总是以一种耐心倾听的姿态稍垂下眼睛,微弯着腰站着。他看上去谦和,温润,很像一个循循善诱的教师。
导览稍抬起眼睛看了看悟醒尘,他的眼睛和头发一样都是黑色的,轮廓却很深,他有着一张典型高加索裔的脸孔。导览道:“您的直觉很准确。”
他停顿片刻,问悟醒尘:“您会记得您做的梦吗?”
悟醒尘说:“最近倒是对一个梦印象很深。”
导览道:“在来到这里之前,有一阵子总是反复梦见有人在梦里寻找一位收藏家,”他道,“说来您或许不会相信,但是在梦里,在还没有见过滕家的祖宅之前,在梦里就见到了它。”
悟醒尘闻言,心下已经做好准备,要听这导览大讲一通前世因缘的故事,借此宣传下界通灵教义了。导览再度开腔,也确实开始大聊特聊什么前世因缘,梦境幻觉。悟醒尘走神了,胡乱想着,难道如意斋真的是为了再看一眼这幅画?那导览说得没错,这画的主题确实并不罕见,而且他记得如意斋当年看到x12时也并没有表现出异常的兴奋激动,他的眼神甚至是懒洋洋的,不太情愿接下鉴定的工作,直到他和他提起丰厚的报酬,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反而是在博物馆,如意斋看到那被分离出来的草图时才终于来劲了些。
他对博斯似乎很感兴趣。
悟醒尘握了握机械手,这张无法看透底下草图的画作真的能让如意斋如此念念不忘吗?想到这儿,他眼前闪过了如意斋在滕誉的告别仪式上抢画的场景,就是这时,他灵光一闪,暗暗咒骂起了克拉拉:庸医!黑心诊所!到底把他的脑袋怎么了!
悟醒尘不停敲打自己的右边脑壳,引得导览惊慌地询问:“悟先生,您没事吧?”
悟醒尘摇头,一看他,问道:“能把画拆下来吗?“
“现在?”
“现在!”
如意斋在人群中挥舞那画作的背面时,他看得一清二楚,画的背面是空的,但是,x12的背面应该有鲁本斯的签名!悟醒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急又恼,他怎么现在才想起来确认这件事,他又疑惑,挂在这里的这幅画是不是x12真的重要吗?有什么问题吗?画看上去是一样的啊,而且x12早就转交给了滕荣,它后来发生了什么,是遗失了还是被人调包了,或者被人藏在某个机密的……
暗格!密室!
如意斋曾经在滕宅苦苦寻找的地方!
他或许能猜到如意斋来访的目的了……
一种直觉在敲击着他的神经。悟醒尘径自把油画从两个挂钩上取了下来。导览道:“您是想确认一下能不能有办法看到神秘草图吗?”
悟醒尘连连点头:“或许有一个办法。”
他说这话时咬到了舌头。他撒谎了。他根本没有什么看穿画布的法子,他只是想确认画布背后有没有签名。悟醒尘着手要拆除画架,那导览阻拦了下,道:“或许应该和会长商量一下。”
悟醒尘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抓着画框,低声道:“抱歉。”
他的右手摸到了那画布背面。
这不是x12的手感。
悟醒尘又用左手摸了摸。x12的画布质感要更粗糙,颗粒感更清晰。
如意斋想必是来确认这幅画作的真假。但是在告别仪式时,他已经发现那画作背后没有鲁本斯的签名了吧?他已经知道在棺材里陪着滕誉的并非真的x12了,那他……那真的x12去了哪里?
当时x12确实已经还给了滕荣,滕荣也声称给滕誉陪葬的就是x12。只要他这么声称,没有人会去质疑,起码据悟醒尘所知,十年前的新人类确实会持这样一种观念。他们对别人的话语天然地抱有一种百分之百的信任。而通灵会的人会质疑滕荣吗?滕荣是滕宅的所有人,换一种说法,是他为他们提供了庇护,或许他们会因此而选择沉默和遗忘。
对啊,滕宅是滕荣的祖宅,万一有什么密室,暗格,他听他的祖辈说起过的吧?
如意斋重访滕宅,最后找到这样的地方了吗?如果找到了,他在这样的地方里又发现了什么?
悟醒尘吞了口唾沫,把画挂了回去。他问导览:“你们会长似乎对如意斋的去向很感兴趣?”
导览笑了笑,说:“或许是出于对画作的相同审美吧,对了,您知道如意斋先生平时有收集油画的喜好吗?”
无论是滕荣还是这个导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旁敲侧击如意斋的收集?刚才在楼上,滕荣特意交代了这个导览来套他的话吗?
难道如意斋找到了滕宅的密室,偷走了藏在那里的真的x12,滕荣回到滕宅后发现画作失窃,因此才对如意斋的下落那么感兴趣,因此才会知道他的失踪……
可是滕荣为什么要把真的x12藏起来?按照他的说话和滕誉被捕的录像,是滕誉对x12视如珍宝,为它痴狂啊。
又一个想法袭击了悟醒尘,他打了个哆嗦,忽而有了一个主意。
悟醒尘对导览道:“突然想起来有件事要拜托一位朋友帮忙,”他指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我去打个电话。”
导览道:“实在抱歉,和外界通话的话,建议使用总部的座机。”
悟醒尘一拍脑门:“抱歉,忘了你们这里的人都不配戴终端,对机械智能一类的东西似乎比较排斥。”
导览领着悟醒尘往外走,道:“并非排斥,只是一些新人类的兄弟姐妹才脱离终端不久,一个没有终端的环境更能帮助他们静下心来倾听来自灵魂内部的声音。”
“对了,您刚才说您在来这里之前就梦到过这里?”悟醒尘打开了终端,“确认一下朋友的电话号码没关系吧?”
导览同意了,悟醒尘打开终端联系人,一看,里面竟然有一号名叫“怪医克先生”的人物,他倒确实很想现在就和克拉拉好好谈谈他的记忆的问题,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他搜索“圆满剧场”,找到一个电话,记下,嘴上还颇随意地和导览搭着话,说着:“其实最近一阶段,我也常记得一个梦。”
“具体是什么呢?”
悟醒尘偷偷摸摸先给圆满发了条信息,写道:等会儿给你打电话,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之后,他又发信息给克拉拉:记忆部分出现问题,需要重新检测。
他说着:“经常梦到一条黑色的狗。“
两人走到了花房门口,导览站住了,看着悟醒尘:“一条黑色的狗?”
他问:“那条黑色的狗是不是站在一个山洞前?”
轮到悟醒尘停下脚步了,他指着花房,问:“电话座机在里面吗?”
导览点了点头,说:“不打扰您通话。”
他等在门口,悟醒尘进去,花房里有一些女人在翻土,一些金黄的月季开了花,电话座机挂在花房的墙壁上。悟醒尘给圆满打电话,电话通了,他开口就说:“我现在在九龙一大道,如意斋的东西都在你那里吧,圆满?”
圆满应了声。悟醒尘便挂了电话,穿过花田时,他又发信息给圆满:今天,尤其是晚上,可能会有贼光顾,万事小心。
走出花房,看到站姿笔挺的导览,悟醒尘问道:“您也做过关于黑狗的梦吗?”
导览说:“有一种说法,说黑狗是所有新人类的祖先。”
悟醒尘笑了笑:“也不是没有可能,地球上的不少生命的祖先还都是单细胞生物呢。”
导览望了眼通天塔的方向,说:“据说,梦到黑狗的人,已经开始接近新人类的真相。”
“真相?”悟醒尘笑出来,“这真的是一本推理。”
导览道:“在梦里,经常有人用迈克,”他在空中写下迈克两个字,“用这个代号称呼收藏家。在学院里学习的专业是疫苗制作,和艺术似乎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导览笑了笑。悟醒尘说:“现在我开始有些相信关于前世的理论了。”
“您是在开玩笑吧?”
两人都笑了。他们并没有走回通天塔,也没有人指出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随性地在草地上散着步,同样都在梦中见过一条黑狗似乎成为了他们继续交谈下去的动力。悟醒尘问道:“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加入下界通灵吗?”
导览道:“下界通灵向来倡导兼容并蓄,对于入会不设任何限制条件,只要申请就一定给与通过,不过根据文化部的要求,每新增一位会员都必须向他们报备,所以申请人需要填写一份申请入会资料。”
“为什么有的人有名字,有的人没有?像滕荣,滕誉,像……您知道一个叫麦稞的人吗?”他在空中写字,道,“读上去就和迈克差不多。”
导览问道:“您是怎么认识麦稞的?”
悟醒尘双手塞进口袋,说道:“哦,是昨天在帮忙录制聆听会视频时在一台摄像机下面发现这个名字,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吧?”
“麦稞是从太空回来的兄弟,或许他在太空中生活了太久,您知道的吧,灵主生命的晚期,上界通灵就变质了。”
“变质?”
“是的,滥用药物,集体银乱,个人崇拜,这都是《通灵全书》中所禁止的,这些是多数宗教腐烂的根源,麦稞来到这里的时候,赖药性非常强,有一天,他偷偷去采森林里的凤尾大嘛,逃到了大街上,因为生食大嘛叶而被送进了疗养院,听说他后来被转入了战争营地,兄弟麦稞,灵魂终将归一。”导览闭目祈祷。
悟醒尘看了眼不远处的森林,问道:“教会内是禁止服用凤尾大嘛的吗?那种植它们的用途是?”
“制作合成地板,通天塔内部使用的地板都是茎杆压制而成的,也会贩卖给其他的地板厂商,它们是教会的收入来源。”导览又说:“在上界通灵,名字只是代号,无所谓有没有,在下界通灵,名字也只是代号,也是无所谓有没有的。”
“就像佛教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一样吗?”
导览微笑,合十手掌,颔首:“其实所有宗教的本质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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