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醒尘有些想把克拉拉介绍给他们了,他又问:“那信件本身呢?你说宣传单是手绘,用的是什么颜料?水彩,水粉?彩色铅笔?墨?还有笔迹……用的是什么纸?合成纸另当别论,要是羊皮纸,宣纸,现在要买到这些可不容易。”
赤英忽然站住,悟醒尘撞到了他身上,看了看他,赤英揽住他的肩膀:“悟醒尘,你要不要考虑加入……”
他又比划那个鸟飞翔的手势。悟醒尘笑了笑,不置可否,指着前方:“到了。”
那黑色的长条建筑此时更像一个生长在黑夜里的缺口,还像一个长方形的黑洞。
赤英和悟醒尘走了进去,两人一人拿了一盏萤火虫灯,赤英跪在地上照着地面,念念有词:“一定是在地下,机关……”
不出他所料,没多久他就在地上找到了道移门,悟醒尘过去,两人移开门板,赤英抓着萤火虫灯往下照了照,一道台阶出现在他和悟醒尘眼前。
两人互相看了看,赤英先下去,悟醒尘紧随其后,没关移门,留条后路。走完二十来层台阶,迎接他们的是三条伸向不同方向的地道。
赤英塞给悟醒尘一个巴掌大的定时炸弹,说:“咱们分头找,制药工厂一定在这里,”他教悟醒尘怎么用这个定时炸弹,“你要是找到了,就按这个红色的按钮,放下,就赶紧走人。”
悟醒尘说:“这是定时的?多久?”
“半个小时后引爆。”
“万一我在这半个小时里找不到回来这里的路呢?”
赤英笑了出来:“悟醒尘,你是新人类吧?对自己的记忆和空间感有点信心吧!”
悟醒尘挠着后脑勺,又忍不住要咒骂克拉拉了:“这还真不好说……”
赤英想了想,道:“那也行,一起行动,听声音传播的范围,这里的地下应该不会很大,就从这条开始吧。”
于是乎,两人提着两盏灯走进了他们左手边的那条地道。走了十来步,一间门前挂着束玫瑰干花的房间出现在他们左边,接着是一间挂着薰衣草干花的房间,接着是挂铃兰花的,挂百合花的,挂月季花的。悟醒尘的眼皮跳了好几下,他人已经经过了挂月季花的房间,可隐约听到那挂百合花的房门后传来些轻细的说话声。并非一个人自言自语,嘀嘀咕咕,像很多人在说话,夹杂这电铃声,演奏钢琴的声音,笑声,甚至枪声……
很像在战争营地时,677同时播出四部电影。
悟醒尘又回头看了眼那百合花房间,洁白的花朵毫无生气地耷拉着脑袋,光线黯淡,它就要在黑暗中消失了。
那个对摄像充满热情的男孩儿就住在挂着百合花的房间……这些花朵有什么特殊的含意吗?刚才那个黑影肩上抗着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人吗?
悟醒尘忍不住转身回去,推开了那挂百合花的房间的门。赤英来拉他,可门已经开了,赤英立即躲到了一边,冲悟醒尘一个劲使眼色,要他也躲开些,可悟醒尘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他走进去,那门后的房间里确实在上演着许多电影,那场面确实和677在土坑里播放同一个导演的作品集时如出一辙。
只是在这里,播放电影的不是手环,而是一只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的圆形投影仪。四面墙上上演着黑白片,彩色片,一烈火车进展,一个漂亮女人在窗口观望着什么,面容惊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房顶上追逐一个黑影,一个女人在花洒下洗澡,一把匕首举得高高的。
房间中央躺着一个男孩儿,悟醒尘抱起那男孩儿,正是那摄像男孩儿!他的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着。
悟醒尘道:“这个男孩儿告诉我,他梦见自己前世是个导演。”
赤英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就是他们宣传的看到前世的伎俩,用药物让人昏昏沉沉……然后给他们看这些……”
他也进来了。不过很快他就又跑了出去。悟醒尘起身走出去,只见赤英推开了铃兰花房间,门一开,屋里响起了吟诗的声音。
朝辞白帝彩云间……
赤英关上了门,又去开薰衣草房间。
小提琴的乐曲涌了出来。是帕格尼尼!
玫瑰花房间里在播放刺绣的教程。月季花的房间里挂满了莫奈后花园的景致。
赤英气喘吁吁,关上了所有门,双手叉腰站在过道上,一时竟也没有话了。
“啊!”
一声凄厉的女人的尖叫从隔壁的地道传来。
悟醒尘循着声音走到了玫瑰花房间前,赤英过来拉他,道:“当务之急是找到制药工厂!”
“啊!!”
又一声尖叫,更为凄厉,更为痛苦。一张惊慌的女人的脸浮现在了悟醒尘脑海里,他好像看到了塞满了录像带的房间里的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不止惊慌,她还绝望,他们的目光相接时,她在向他求救。她和那个婴儿——想必是她的孩子,一起被一群神秘的白衣人带走了。他再没在通天塔里见过他们,也没有在草坪上,农田里,马厩里,花房里,森林里见过他们。
他们失踪了。会有人关心他们的下落吗?会有人像他找如意斋这样找他们吗?
悟醒尘实在不忍,一拍裤兜里的定时炸弹,道:“我们还是分头行动吧!”
他循着那尖叫声而去。
第68章5.1.4(下)IIIII
女人的惨叫声从一扇门上什么都没挂的房门后传出来,那门下有一道洁白明亮的光。
“啊!!”
悟醒尘推开了门。
一颗血红色的小脑袋挤在两条张开的腿中间,这两条腿两侧各站着两个戴白帽子的妇人,应该就是白纱裙女人口中所谓的接生婆了。四个接生婆都看到了悟醒尘,却都只是扫了他一眼,目光便集中到了那颗血红色脑袋上。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正试图钻出母亲身体的婴儿。这是间产房。
“啊!”
随着这一声惨叫,一个女人的脑袋从竖起的腿间露出来了瞬,往后一仰,消失了。屋里的血腥味更重了,一股血水顺着那婴儿的身体涌出来,一个接生婆忙去接那婴儿,只见她一手托住婴儿的脑袋,往外一扯,头一低,咬断脐带,捧起婴儿,捧得高高的。这产房的顶上是一整块发出洁白光芒的天花板,成色纯净的白光孕育出一种圣洁、庄严,甚至神圣的气氛,在这样的氛围下,房间里的所有人——包括那大汗淋漓,面无血色的产妇,包括悟醒尘都抬起了头,屏气凝神,带着些许敬意,仰望着接生婆手中那血淋淋的孩子。
婴儿哭了一声,捏成拳头的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了下,尚残留着血污的身体泛出粉色的光泽。是个男婴。他皱巴巴的眼睛睁开了。他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嘴巴嘟着,上唇像兔子。
捧着男婴的接生婆激动地宣告:“阿尔塔维斯的恶降临了!”
男婴被交给了产妇,接生婆们开始用毛巾擦拭产妇的下体,喂她喝水,产妇的脸上汗津津的,小腿肚还在打颤,但她已经坐了起来,抱着男婴,脸上像在笑,又像在哭。悟醒尘从没在任何一个人脸上见过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它并非无奈的哭笑不得,也并非因为释怀,笑着笑着自然而然流下了感动的眼泪,产妇的笑似乎是极度快乐的,但从她泛红的眼角,疲惫的神态可以看出来,她还是极度悲伤的——她让悟醒尘想起了战争营地那些可以极端疯狂又可以极端冷静的无药可救的人,还有生活秩序井井有条的新人类和追求无拘无束的下界通灵,真奇怪,为什么人们都像坐在跷跷板上,要么高到可以摸到云端,要么低到一伸手就是一手的泥,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平衡点吗?难道就没有一个中间状态吗?
他试着分析女人快乐的原因,因为新生命的降临吗?那她的悲伤呢?这孩子的脸是残缺的,他并不健康,甚至可以预见他长大后在那些美丽的人们中间会是多么的突兀,多么的引人注目。
这男婴会成为一个异类。
接生婆们收拾完产妇的身体了,开始收拾房间。产妇抱着男婴下了床,在地上吃力地走了几步,没人理会她,也没人理会悟醒尘。他仿佛是透明的。产妇低下头看了看男婴,走进了一道布帘后头。那布帘很黑。悟醒尘起先以为它只是一堵黑色的墙。他也跟着走了进去。
产妇要抱着男婴去哪里?
她光着脚,什么都没穿……她要这么走去哪里呢?
她和那天那个抱着有红色胎记的孩子的女人有什么关系?她们一样没穿衣服,一样光着脚,脚上那么干净,她们抱着的孩子也一样的与众不同。
阿尔塔维斯的恶又是什么?
悟醒尘知道阿尔塔维斯是高加索神话里的一个恶神,一个女巫,她是万恶之源,人们恐惧她,害怕她,因此人们向善。
难道与众不同在这儿是恶,是一项罪名吗?
太多问题困扰着悟醒尘了,他一阵头痛,踉跄了下,稳住身子后,继续往下走——没错,他感觉到脚下这条平坦的小路是在向下延伸的。他的两边是又硬又湿的墙壁。他想到总是被描绘成在地下城市的地狱。古中国的民间传说中人死后会去的阴间足足有地下十八层,每一层都是炼狱。
悟醒尘问了声:“你要去哪里?”
他的声音很快就被两边的墙壁吸收了。
悟醒尘又试着伸手想去抓那女人,女人虽然与他只有两步之遥,可他抓不到他,她总是离他只有两步。
下行的道路仿佛没有尽头。悟醒尘焦躁了起来,不禁暗暗抱怨了起来,如果是地狱就赶紧露出地狱的真面目!黑白无常也好,地狱三头犬也好,阿奴比斯也好,总有一个地狱的使者会来给下地狱的人带路的吧!
这么想着,他再一看前方的女人,她的轮廓渐渐发白,她的身影渐渐地不像一个女人了。
“如意斋!”
悟醒尘失声喊了出来,可一揉眼睛,哪有什么如意斋,走在他前面的还是那个女人,她抱着男婴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女人和孩子消失了。
悟醒尘大喊一声:“俄耳甫斯!”往前跑去,孰料没几步他就一头扎进了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四周很黑,他举起手里的萤火虫灯照了照,找了找,又看到那个光留留的女人了,她正抱着男婴翻上一座乱石堆成的小山坡。
这片广场上到处都是乱石堆成的小山坡。
悟醒尘彻底迷惑了,这里真的是地下吗?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吗?他的空间感也受到换脑手术的影响而失去了灵敏度?他抬起头试着找到天花板或者什么夜间出没的卫星,在已经非常微弱的萤火虫光下,他勉强辨认出了一片平坦的屋顶,没有闪红光的进地人造卫星,没有星星,但他没有把握断言这里真的是地下,毕竟任何无月多云的夜晚,抬头望到的天空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副黑漆漆的模样。
周围呢,除了乱石堆,还能看到一些枯树,杂乱长在乱石缝里,很像舞台剧的布景。石头的表面可以看到一些黄色的斑驳纹路。一股硫磺味钻进了悟醒尘的鼻子。
还是地狱……
在古日本的民间轶闻中,飘散着硫磺气味的温泉圣地总和地狱联系在一起。
火苗随处可见,它们在篝火里窜动,在盛放着木柴,被烧得通红的金属盆里吐舌头,还有些忙着煮一只大陶罐。悟醒尘踩着坚硬的地面往前走,女人消失在了乱石中,一匹栗色的马悬挂在空中,身体被分割成六块,每一块都被四根钢丝吊起来,拼凑出一个马的形状,有一个模型玩具似的女婴倒在地上,身边围着一群红色的甲虫,走近了,悟醒尘发现,这个孩子的一只眼窝是空的,她不是模型玩具,她只是死了。她的身体经过了防腐处理,闻上去没有任何怪味道,摸上去滑溜溜的,皮肤还很有弹性,她张着嘴巴,嘴里爬出一只红色的甲虫。
在一片荒草丛中,悟醒尘看到一个女人被一根长长的铁刺刺穿,她的膝盖上有些擦伤,不远处还有一个睁着眼睛的,苍白的裸男,仔细看能看到两根钢丝穿过他的眼皮,吊起它们。男人张着嘴,一个婴儿也被钢丝吊着,悬挂在他嘴边。婴儿没有脑袋,身体也是苍白的。这些都是死人,都是尸体。这个男人和靠在他嘴边的婴儿很像那幅画廊里新赠的画。
远处有一片青草地,种着好些树,开了好多花,悟醒尘望见一个穿白纱裙的女人坐在草地上编织花环,再远的地方又是黑乎乎的了。
这里宛如博斯笔下的地狱。
悟醒尘手里的萤火虫灯彻底熄灭了。他发现那编织花环的女人盯着某一个方向,悟醒尘看过去,他看到早前带他参观总部的青年导览正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前摆着一副画架。
悟醒尘快步朝他走过去,导览看到了他,亲切地和他打招呼:“悟先生,是您啊。”
悟醒尘张口就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导览关切地拍着他的后背:“慢点说,慢点说,您迷路了吗?”
悟醒尘指指地上,又指指周围,他想到一种可能:“这里是要在阿尔塔维斯祭上表演的舞台剧搭建的布景吗?这里是地下吗?那些死去的人是在这里因为意外去世的人吗?”
gu903();导览说:“要喝杯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