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人。他早就看出来了,他嫌恶通用语,他对伴侣关系嗤之以鼻,他不喜欢专车,不喜欢人类的一切发明。他沉迷过时的戏剧形式,纸书,但是他对这些似乎也说不上喜爱,演戏时,时,他的眼神也是懒散,缺乏激情的,冷冰冰的。
冷冰冰。不正是此刻吗?风是冷的,夜是冷的,那落下的枯叶都是冷的。树干也是冷的。
冷冰冰的如意斋也会想要温暖吗?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的哪一堆火正在烘热他的双手,照亮他的脸庞呢?这个世界的哪一个人能让他觉得温暖呢?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保管着他的踪迹呢?
他演出过的那些剧场会有他的消息吗?
他想到巴黎的一间地下剧场。巴黎……如意斋在巴黎演出过,他的古董店也开在巴黎,他对巴黎是不是有一种难解的情愫?
还是去巴黎看看吧。
第71章5.1.5(中)
还有什么比埃菲尔铁塔更能代表巴黎的呢?
可惜的是,第二次机器革命中晚期,巴黎作为机械体聚集区遭受重创。埃菲尔铁塔在人类和机械体之间长达五十年的核武器对抗中倒塌了。核污染摧毁了整个法国,在整片欧罗巴大陆盘踞了数百年,直至3040年上旬,多亏了大自然的再生能力以及环境净化专家们的不懈努力,巴黎的核辐射才降低到了适宜新人类生活的数值。悟醒尘记得很清楚,3040年5月7日,联盟文化部抽调各美术馆,博物馆鉴定科员二十三名,特邀学院人类演化学家,通用语演化学家,建筑史学家,古欧洲史学家等十二位为文化顾问,另集结了一批优秀的建筑家,城市规划家,新闻记者成立了复兴巴黎委员会。悟醒尘在学院里的通用语演化老师匠博识便是其中一位特邀顾问,匠老师在课上谈起过他所负责修复的项目:位于战神广场的和平墙。据查,和平墙落成于2000年,灵感来源于著名的哭墙,一千年前,战争虽然只是在局部地区困扰着仅仅数百万人,但这座由金属和玻璃混合制作而成,写满了各种语言,代表着“和平”意思的文字的墙壁昭显了人类对和平的不懈追求。然而,多数语言在这一千多年中逐渐遗失了,5641种语言在人类撤离地球前就失传了,漫长的宇宙漂流又扼杀了19种语言,据语言演化学家们推论,通用语的前身古汉语也差一点难逃一劫。如今在新人类中使用的通用语早就失去了古汉语的本来面貌了,一些词汇消失了,一些词义变更了,阿拉伯数字因为其在机械上使用的广泛性得以幸存,而希腊字母k和x也神奇地保留了下来——这至今是语言演化学家们难以解开的迷题。
为什么是K?看上去像一个被切走了一半的人,只用在“星”字前,指代新人类定居的星球,读音近似“卡帕”,不少语言演化学家都认为,因为K星所在的星系从某个角度看拥有两条射线状的旋臂,形似K,当然某个角度才能看到的形似不足以说服大多数人,人们需要的是从各个角度都能证明它的形似的证据。
为什么是X?看上去像一个叉形,常被用在阿拉伯数字前,用以标注未分类的工程项目,读音近似“西”。
悟醒尘不由想到了那张在这辆车上发现的巴黎地图。那地图上就画了好几个红叉。X。有一个就在埃菲尔铁塔遗址附近。悟醒尘开车过去,把车停在一条隐蔽的巷子里,走到了战神广场。
巴黎仍旧是不少或虚拟或实地游览地球人的必到目的地,毕竟无论哪儿的穿梭车站大厅观光导览处的灯箱招牌都将巴黎列为“人生中必要去走一遭的五十个地球古城!”之一。
不过很少有人实地游览巴黎了,一来城市尚未完全修复,人们不想打扰工程进度;二来在家就能通过复兴委员会发布的最新巴黎复原地图舒舒服服地一个人尽享一整座巴黎,塞纳河畔一片印象派风情,左岸的沙龙里坐满了诗人和作家,枫丹白露鸟语花香,你甚至可以化身成其中的一只鸟,俯瞰放射状的城市布局,你还可以化身一匹马,在卢浮宫里奔驰。天气和四季都任你控制,委员会推广虚拟观光的广告里是这么建议的:在一个春日雨天去拉雪兹神父公墓纪念名人!要经过新桥时,可别忘了在桥上享受一下夏天傍晚的和煦晚风!凡尔赛宫秋天和冬天也别有一番韵味!
悟醒尘在战神广场的一角看到了复兴巴黎委员会的一则虚拟观光广告:建造你心中的巴黎吧!把卢浮宫搬到塞纳河上有什么不行的呢?
他没有详细看,看来,他离开的这十年,娱乐方式又有了的新的改变。只是他开车过来时发现,卢浮宫仍旧是一片废墟,玻璃金字塔的残骸矗立在几根石柱前,一些雕像随意地堆积在露天。
兴许都是些创作者难以考证,破碎不堪,瞧不出本来面貌的雕塑了吧,就想战神广场路边的这尊大理石底座一样,它从前想必是什么雕塑的底座,但是没有人知道它的原样,没有人能用电子编码复原它了,它静静地坐在路边,一些青苔抚摸着它碎裂的表面。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虚拟投影的埃菲尔铁塔发出黑青色的光芒,构筑起它的不再是钢筋铁条,而是文字。这是由一些建筑史学家和语言演化学家一起提出的方案,采用讲述埃菲尔铁塔历史的文字取代原本的建筑构造,既还原了铁塔的原貌,也能让新人类只一眼便将铁塔的背景故事铭记于心。
一切都是那么“一目了然”。修复的和平墙也是“一目了然”的,玻璃墙上除了写有通用语的“和平”外,还写着“此处为遗失的英语和平”,“此处为遗失的法语和平”……任谁都能一眼看明白这里原先是什么样的。
到处都是遗失的和平。
到处都是黑色的土地,树木倒生长得不赖,既没有长出怪异的叶片也没有开出畸形的花朵,完全看不出一百年前这里的核辐射能融化从K星飞来检测辐射指数的探测仪。
现在一切都变了,草木新生,雀鸟啼鸣,那红叉所标注的地点是一间急诊诊疗室,一个年轻的,面容憔悴的男人从一辆专车上下来,走了进去。专车开走了。年轻男人是悟醒尘这么走了好一阵看到的唯一一个人。
到处都是无人。操作的机械,一些雕塑机在用文字复原雕塑,胜利女神的传说从女神的发端一直叙述到她的脚趾。悟醒尘沿着叙弗朗大道走着,路边的大部分建筑要么是虚拟投影要么以文字修复,在巴黎生活过太多剧作家,家,画家,诗人和电影导演了,许多建筑和街道的复原都得益于他们创作的关于巴黎的故事。委员会根据雨果的唯一作品《巴黎圣母院》还原了这座标志性建筑,新人类只需要一眼,既能记住巴黎圣母院的精妙构造,还能看完整部,方便极了。海明威,巴尔扎克,左拉也都拥有依托于他们的创作修复的街区,巴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侯麦的影子,就像在纽约总能看到无所不在的伍迪·艾伦。
不知不觉,悟醒尘走进了十四区,又是十四区,还是十四区。
如意斋的古董店在这儿,蒙帕斯大楼也在这儿,蒙帕斯大楼的旧址正是那又一个红色x标记的地方。还是一间急诊诊疗室,大门紧闭。它是周遭唯一一间拥有实体的建筑,在它边上是虚拟投影的孔岱咖啡馆,十四区的重建完全依托于莫迪亚诺的。
城市给了作家们无限的灵感,他们在书中书写这座城市,城市消失了,人们从文字里将它提炼出来。这像一则反哺的伊索寓言式的故事。
伊索寓言也遗失了,还是如意斋和他提过的,他说《天方夜谭》有些类似伊索寓言。寓言这一创作种类早就消失了。这一形式倒还存在着,种类还很丰富,什么冒险故事,传记故事,成长故事,喜剧故事,悲剧故事,童话故事,其中要属传记最受欢迎了,可能因为它的笔触离新闻最远,毕竟其他故事读起来和新闻没什么两样。
悟醒尘走得有些累了,在路边的一条长凳上休息,这条长凳竟然有个名字,福楼拜。这也是个作家,悟醒尘读过他的一篇关于鹦鹉的故事,很短,大概只有几行吧,可能应该被称为诗歌比较恰当。
这么想着,他在终端里搜索福楼拜,鹦鹉。那篇鹦鹉的故事出现了,叫《一颗单纯的心》,,这可不止几行啊。
悟醒尘捧着虚拟的书本读了起来,读了两页,他的心里没来由一阵酸楚,读不下去了。他合上书本,坐在长凳上,他想福楼拜也应该拥有一片属于他的街区,靠近教堂和市集,一开门就能看到一个个忙碌的身影,一双双粗糙的手,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
悟醒尘又把打开了,忍着酸楚读完了。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抬头看一看天,天色阴沉。他起身,更加漫无目的地走在巴黎的街头,他发觉他的脚步很沉,心跳声也很沉,他拖着这么沉的一具身体走进了罗丹美术馆。美术馆的大门敞开着,里头的草坪上正在举行一场无人看管的展览,一条横幅悬挂在空中。
“热烈祝贺罗丹,卡蜜尔联合展览圆满成功!!!”
三个感叹号在空中起起伏伏,看上去有些像摩斯电码,短长,长短,短长。
策展人把塞纳河畔诺让镇上的卡蜜尔博物馆的一些雕塑作品也搬来了。卡蜜尔的年轻女子雕像面对着罗丹的年轻女子雕像,卡蜜尔的罗丹像面对着罗丹的卡蜜尔像。他们平静地对视,脸上布满了岁月的蚀痕。一只布谷鸟停在了罗丹像的脑袋上,它看了悟醒尘一眼,叫了一声,飞走了。悟醒尘走到了一片池塘边,沿路是一些罗丹的青铜雕塑,彰显着人体的力量美,还有一些卡蜜儿的雕塑,一双手,一对痴缠的恋人,看了叫人的脚步更沉了。
悟醒尘坐在池塘边,鬼使神差地,他在终端里搜索“通天塔”。
一则圣经故事出现了。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的人们用同一种语言毫无阻碍地交流着,有一天,人们想要登上天去,他们开始建造高塔,神得知了,非常愤怒,降下惩罚,一夜之间人们再无法听懂对方的话了,再无法互相理解,人们因此不断争执,通天塔再无法建造下去了。
相关条目里还有一部2006年上映的电影,简介里写道:涉及八种语言的古老电影,采用古汉语译制配音版。电影时长两小时二十三分钟。
悟醒尘保存了这部电影,忽然,一个女孩儿从他身前跑过,他赶忙关闭了终端,现在可不是看电影的时候,急匆匆走出了罗丹美术馆。悟醒尘脚步不停,感觉左右都没有人了时,他已经走到了丹佛广场了。他在广场里找了找,在一尊巴尔扎克青铜像的脖子上又见到了那个木制箭头。他知道,他还会在一棵落叶松上,在一条林荫道上,在一扇铁门上,在一段亮着暧昧的红光的通往地下的阶梯上看到另外一些箭头。
不出他所料,那些箭头们还在,它们依旧将他指引到了一个笑容满面的侍应生和一扇贴着演出海报的门前。
今日演出剧目:李颦笑主演《长生殿》。
侍应生笑着打开了门:“请观赏。”
门后的舞台上繁花盛开,圆月高悬,唐明皇走在那花中月下,唱道:“寂寂照空阶,凄凄浸碧苔。”
杨玉环趴在那圆月边上,浮在半空,似仙似鬼。
台下一干观众哭兮兮鼓起了掌,叫起了好。
肤白如玉的美姬不知藏在这舞台上的哪一处。悟醒尘看了会儿,那繁花谢去了,场景转换了,仙人降到了舞台上,他偷偷摸去了后台。
后台的过道窄狭狭一条,一间休息室的门开着,悟醒尘往里头觑了眼,屋里布满了骷髅,骷髅的眼眶里点着长短不一的蜡烛。正是如意斋待过的那间休息室。悟醒尘看四下无人,走了进去。
这天剧场演的是昆曲,衣架上、墙上挂着的全是绣功精湛的昆曲戏服,明黄色,正红色,水蓝色……化妆台上一个木头架上架着个凤冠,桌上也全是些颜色鲜艳的头面。悟醒尘找了半天没找见香烟火柴,也没看到细长的烟嘴。他一瞥那些骷髅里的蜡烛,一截蜡烛快烧没了,烛泪流了一滩,烛芯黑乎乎的,灰尘一样被一簇微弱的火苗裹着。
悟醒尘忽然又想落泪。《长生殿》的故事太让人难过了,卡蜜尔的雕像也是那么悲伤,《一颗单纯的心》充满了苦涩。今天的天色也是阴恻恻的。
“你找人?”
突然一声女人的质问,悟醒尘吓了一跳,擦擦眼角,没敢回头,低着头含糊地说:“走错了,走错了。”
他的头低得更低,往门外去,瞅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绣花鞋的人。应该就是她问的他话。悟醒尘忍不住问了声:“如意斋最近来过这儿吗?”
“如意斋?”女人垂下了手,她手里捏着一支细长的烟斗。她没再说什么。悟醒尘也不好再打听下去,要走,女人却一把拉住了他,悟醒尘还是不敢抬头,女人笑了几声,硬塞给他一张名片,道:“听上一次来找他的人说,这个人长得和他很像,气质也很像,就在前面的服务区。”
悟醒尘抽出手,名片掉在了地上,那名片上写的是:特殊服务性工作服务区278号服务员。
又是一个编号。在战争营地,编号表明一个人存在缺陷的基因序列;在下界通灵,编号是工具,旨在帮助人抛下一个具体的名字,有意识地模糊自身的概念;而在这个服务区,它又意味着什么呢?
悟醒尘停在了一条分岔路的路口,一条是极黑、极暗的,他跟着如意斋走过的,能通往地下墓穴出口的路,另一条是明亮的,通往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的路。
悟醒尘犹豫了阵,走向了那光亮处。
第72章5.1.5(下)I
那光亮处的道路一边全是些嵌在骷髅墙上的金属房门,这里的骷髅眼窝里出现的是灯泡,并非蜡烛。房门紧闭。门上都有字,一些只是简单地写着“使用”,一些写有“空闲”,并张贴着五颜六色的创意字体书写的电子海报,这些广告的排版布局相当讲究,有的配色大胆,有的用文字绘出一个人的样貌,那人的眼睛还会眨,嘴巴也会动,还有用文字画云,画雨,画山和鸟的,全都生动有趣极了,那些文字呢,除了比比皆是的“包您满意”,“为所欲为”,“童叟无欺”,每一张海报上必定会出现几个与众不同,让人云里雾里的字词组合,悟醒尘随便一眼就看到了什么“金辣”,“未涩”,“犬伏”,还有诸如“xxx12”,“无k”,“有k”之类的密码似的搭配。
每扇门的门框上还都挂着一串金属打造的编号。悟醒尘看到的第一间房间是5699,之后是235,紧邻着235的是78,78后头又是一间2378,号码间并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有时还能看到相同的编号。悟醒尘走了一路就看到了起码三间78。或许那些悟醒尘瞥见的岔路上还有更多78——除了那条从剧场后台过来的通道,深入进来后会悟醒尘发现这儿还有不少其他的出入口。地道四通八达,来往其中的人们神色各异,有的光明正大,有的选择以虚拟形象出没,有的则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低着头,看路不看人,多数人的目的性明确,看一眼门上的电子海报,房间一旦空闲,他们就进去了,有几个似乎和悟醒尘一样也是头一遭来的,显然也对这片地下服务区到底提供什么样的服务,那电子海报上那些奇怪字眼到底意味着什么毫无概念,免不了瞻前顾后,但是徘徊了会儿他们也就找到了目标,一个个都进了各自选择的房间。没一个人立即出来的。
悟醒尘还没找到278号。他一回头已经看不到剧场的休息室了,这一回头他还无意间和一个红头发的男人对上了眼神。男人约莫二十六七岁,穿着打扮有点像在扮演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物,戴着顶毡帽,他除下帽子和悟醒尘点头致意,露出了手腕上的手环。他也是一个人走在服务区里——服务区里的访客大多形单影只,悟醒尘只看到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儿结伴来的,她们一起进了一间写着“x3"的房间。
悟醒尘赶紧回避开了。
“先生!”红发男人喊了一声,跑到了悟醒尘面前,冲他一伸手,递上一张名片,道:“您好啊,您也是一个人?”
他是一个新闻记者,叫米歇尔·尹。悟醒尘低下头,假装在口袋里找名片,脚步没停下,还加快了,用眼角的余光寻找着可以躲避的空闲房间或岔路。
米歇尔说道:“这儿的广告排版可做得真不赖,您说是吧?”
悟醒尘低声说:“抱歉,名片不在身上。”
“您赶时间?”
悟醒尘点头。
米歇尔问:“您有空做个访问吗?”
“没有。”
这时,他瞥见一个女人气鼓鼓地从一扇写有“悠闲时光!!”字样的门后出来了,门没立即合上,悟醒尘忙过去,闪身进去,把那个米歇尔挡在门外。
悠闲时光听上去不赖,悟醒尘这么寻思着,身后传来哞地一声牛叫。空气里飘散着咸香的奶味。他脚下踩着一片青草地。
悟醒尘转身看去,“悠闲时光!!”的门后原来是一片广阔的草原,微风徐徐,远处,少女峰清晰可见,蓝天白云,一派自然风光,不远的地方,能看到一间红顶木屋,一群穿着牛仔背带裤的男挤氖工正在木屋前给一群奶牛挤奶。一个挤氖工和一头奶牛躺在地上,身上爬满了虚拟投影故障时出现的毛刺。一个挤氖工双手抱在胸前,压着一边眉毛看着他,面色不快,说道:“一分钟三十极佳币,但是你得等一等,刚才那位客人一脚踹飞了这头奶牛和这个挤氖工,已经联系后台进行修复了。”
他看到挤氖工手上的手环,拉起衣领遮住了脸,使劲推门。
gu903();挤氖工又说:“你要是在里面等,得付一百五十极佳币,或者你可以去外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