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机我帮你放在枕头旁边了。”
韩晟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杯子,起身朝卧室走去。
是张秘书打来的,用公司电话打的,韩晟心里无端起了一股烦躁。他明明都安排好了才休假的,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非得告诉他不可。
“有事吗?”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韩晟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平常在公司的时候,他虽然总是冷着脸,语气却是礼貌的,方才有些不受控制的过于冷淡了。他轻咳了一声,重新问了句:
“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那个,韩总,咱们的合作项目在运营时和陆氏总部那边出现了一点分歧,有些严重,我们的人拿不准主意,那边又催着要见您,所以……”
“我的假才休到一半,小李呢?不是交给他负责了吗?让他去处理。”
张秘书的语气很为难:
“可是……陆氏坚持不肯……他们说,如果本周之内不见到您,就暂停这个项目。”
本周……这已经是周五了,意味着韩晟必须马上启程赶回去。可是,他一想到黎凡平静得没有表情的脸,和A市那套空荡荡的公寓,内心的拒绝陡然加剧,勉强维持的冷静顷刻就碎了。他冷冷道:
“暂停就暂停吧,我说了休长假就休长假,没休完我不会回去的,走之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什么事让各个负责人看着处理,不必来问我了!”
张秘书还想说什么,韩晟已经烦躁地挂断了电话。最后几句几乎是低吼了,吼得韩晟脑子有些发懵。他看着已经返回主屏幕的手机怔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不是后悔,只是觉得有些惊讶。
他曾经以为,万盛是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好好护着的心血。可现在,明明知道自己也什么都做不了,他还是宁可放下一切留下来。
他怕了,怕那种一个人睁眼熬过夜晚的感觉。
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些,才从卧室走出去,重新将自己挤进茶几前的小沙发上,若无其事地端起牛奶。
“是万盛出了什么事吗?”
黎凡捏着半块吐司,语气很平淡,像是随口一问。
韩晟勉强笑了一下:
“没事,没什么事。”
说完,他装作专心喝牛奶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心虚。黎凡闻言也没有多问,神情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蹩脚的回答。
韩晟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不希望黎凡知道这件事产生什么心里负担,另一方面,他又极度渴望黎凡多问一点,就像以前那样,和他一起为万盛牵肠挂肚,为一点小事担心,而不是疏离而客套的保持距离。
两人各怀心思地嚼着食物,却又都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就好像只是一顿平静而温馨的早餐。
见韩晟喝完了最后一口牛奶,黎凡开始起身收拾桌子。他伸手去拿韩晟面前的杯子,却被韩晟抢了先:
“我自己来吧。”
黎凡也没有客套,将花生酱的罐子叠放在盛吐司的碟子上,和手边的玻璃杯一起端起来朝厨房走去,韩晟起身跟在他后面。
厨房也很小,韩晟跟进去使整个空间都拥挤起来。牛奶干了不太好洗,黎凡接过韩晟的杯子放进洗碗池,打开了水龙头,打算先用水泡着。
韩晟递了杯子,却没着急离开,而是挤在狭窄的厨房,默不作声地看着黎凡的背影,听水流打到水池里的哗哗声。
他忍得很辛苦,他想抱住眼前这个有些瘦削的身影。
水流声停了,黎凡没有转身,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厨房显得格外清晰。
“阿晟,你回去吧。”
韩晟愣了一下才明白黎凡说的不是回酒店,而是让他离开离渊市。心里好像针扎一般,他一手抓住门框,极力掩饰慌乱:
“不,我假还没休完,我想再待一段时间……还有时间的,我还有时间的。”
“别在这儿耗着了,你知道的,万盛需要你,别让之前那么多努力都白费了。”
“没有,”韩晟坚持想要解释,却始终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却越来越小:“你别担心,没有什么事的,我就是休个假,不会出什么事的,我……”
“阿晟,你听我说。”黎凡打断他,语气缓慢而坚定:“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也想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你不用一直觉得歉疚,我的确受了很多伤,但这不能全都怪你,感情的事,本来就没法判断对错。我承认,我还是喜欢你,这些天你做的我都看在眼里,还有你去找方卿的事,我也都听说了。说实话,我很开心,这些都是我以前连奢望都不敢的事情。可是,我忍不住会害怕,怕这一切都是假的,怕你突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因为愧疚,怕到最后一觉醒来,做的其实是个噩梦……”
韩晟哑着嗓子辩解:
“不是这样的,我……”
黎凡没有转身,冲着墙壁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武断地否认你。我不是不想重来,只是这一次,我想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人生。这段时间我总是一个人,我不停地回想,这二十多年来我究竟在做些什么,我发现自己过得挺糊涂的,我好像总是不断地在失去,我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这样挺没意思的,我累了,连精神状况都出了问题,我得休息一下了。”
韩晟说不出话来,他想伸手去抓黎凡的肩膀,想把人揽进怀里,可当他看到黎凡缓缓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好像被钉在了原地。
黎凡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眉梢微微挑起,似乎下一秒就能绽开一个无忧无虑的笑。可是,那双总是弯弯的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而是平静地望着韩晟。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落,像是雨后荷梢的露珠,落得悄无声息,却颗颗砸进了韩晟心里。
韩晟望着一串泪珠失了神,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黎凡不加掩饰的眼泪,没有委屈的低泣,没有愤怒的哀嚎,就好像沉积了多年,终于到了溢出的那一刻,其中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在时光里淡去了,只剩一颗一颗圆润晶莹的泪珠,孤寂地落下来。
他试探着伸手,黎凡没有动,任由他的拇指划过脸颊,将一串冰凉的泪珠接进掌心。他想安慰,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最后只低低道了句:
“别哭。”
然后黎凡的眼泪就停了,微挑的眉梢终于彻底舒展,还浮着水汽的眼睛一弯,熟悉的笑容便爬上了脸颊。黎凡太久没这样笑了,他最擅长的笑容,他像面具一样扣在脸上这么多年的笑容,此刻竟然做得有些生涩。
可这一次,他是真的在笑。
韩晟低沉的嗓音柔软地飘在耳侧,扫走了他心里所有的阴郁和不安。这么多年里,他苦苦追寻,从远远的观望到交缠的温存,明明得到的越来越多,却越来越觉得空虚,心里的贪念像无底洞一样总是填不满。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其实那些都不重要,不管韩晟犯了什么错,伤得他有多疼,他不想要任何道歉,只要这个人肯在他哭的时候替他擦一擦眼泪,轻声安慰一句别哭,他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他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小到卑微的在乎。
“一年,”黎凡收起了笑容,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约好一年,这一年里,我就在离渊市,好好接受治疗,找回真正的自己,你回A市,好好看清自己的心。明年夏至,如果你仍旧喜欢我,你来,我就跟你走。”
别说一年,就算是一个月,一个周,一天……韩晟都不想和黎凡分开,可他没有选择,他无法拒绝,他只能强行压下心脏的抽痛,像个垂着头想多要一颗糖果的孩子一样,带着撒娇似地商量:
“那这一年里,我们可不可以保持像朋友一样的联系,别再让我找不到你。”
“不会找不到的,只要你来,我就在这里。”
至此,韩晟浮萍似飘了许久的心,总算有了着落,稳稳地落回胸腔,因为满满地盛着一份承诺,所以跳动时格外小心安稳。
“好了,别挤在这里啦。”黎凡又笑了笑:“万盛有事,就别耽搁了,趁着现在天气不错,我陪你回酒店收拾收拾行礼吧。”
接受归接受,韩晟依然不舍:
“不用这么急的,我明天再走也……”
“别耍赖了,整个万盛都靠你呢。走吧,中午请你吃顿好的,然后,我送你走。”
黎凡顿了顿,才接着道:
“再等你回来。”
如果你还会回来的话。
后半句,深深藏在心底。
第81章
韩晟拖着行李箱从车站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他最后还是没能在走之前好好跟黎凡吃一顿午饭,因为下午那趟车半夜才能到达A市。
为了赶上临近正午的那趟车,两人匆匆赶往酒店,将东西往行李箱里一塞,便马不停蹄地打车到车站,几乎连别也来不及告。
因此,韩晟始终没有时间仔细消化黎凡最后那一番话。
动车飞快驶离离渊市,韩晟试着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从那个洋溢着烟火味道的旧公寓楼开始,到离开前黎凡远远的一个微笑,好像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多到让他对黎凡新增加的了解,比过往近十年的加起来都要多。
可事实上,他一共也只待了不到两周的时间而已。
韩晟有些害怕去思考黎凡的话,那个一年的约定,总让他觉得很模糊。他相信黎凡,可他一个人追过来,最后还是只能一个人回去,这感觉透着一股隐隐的不真实,他有些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了。
直到从车站出来,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远方那栋高耸的A市标志性建筑,韩晟才陡然感觉到,自己是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没有黎凡的城市。他将在这座城市里,继续孤独地生活一年。他别无选择,这是他的惩罚。
他本来打算叫张秘书安排人直接接他到万盛看看的,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加班到深夜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可当他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时,一股难掩的烦躁突然从心头升起来。
他盯着手机呆滞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关掉了通讯录,转而打开一个打车软件,叫了辆出租车。
他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单,中途还有一个司机接了单又打电话过来取消了,估计是对他的目的地感到匪夷所思,担心出什么问题。
韩晟没有多说就同意了取消订单,他能理解司机的想法,毕竟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决定不太正常。但他还是坚定地重新下了单,一边耐心地等待,一边到车站外一家花店买了一束白玫瑰。
他要去的,是思安墓园。
接单的司机是个中年大叔,粗眉厚唇,膀大腰圆,袖子一直撸到肩膀,露出小半截灰黑色的纹身,一身工作服硬是被他传出一股痞气。
见韩晟这么晚还去墓园,甚至拖着行李箱,也没有露出任何不解,只是粗着嗓门确认了一句,门神一般的大脸勉强挤了个算不上亲和的笑,便不再说话,载着韩晟往市郊开去。
到达墓园附近的时候,天边已经只剩下一缕未散尽的夕阳,大片的深蓝边沿裹着一点橘红色的光,像是快要燃尽的一点火星,在薄薄的云层缝隙苟延残喘。
等韩晟从后备箱里取出了行礼,那个大叔也不着急走,而是倚着车门点燃了一只烟,抽了一口,用更加粗犷的嗓音道:
“小伙子,附近就一个招待所可以住人,需要提前二十四小时预订的,你订好了吗?”
韩晟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并不想跟一个陌生人解释自己冲动的行为,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大叔敏锐地抓住了韩晟的停顿,他深深吐一口烟,眼睛被熏得眯缝了一下,然后看着远处的墓山,似乎轻笑了一下:
“活人喜欢折腾自己,好像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似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可这样的折腾,总得有那么几次才行,不然留下来的人太不好过了。”
韩晟没有答话,但很耐心地站在一旁,等着大叔把话说完。
“折腾吧,最好是一次解开所有的心结。自己折腾完,还他ma得去迎接生活的折腾呢!”
讲到这儿,大叔顿了顿,没拿烟的那只手蜷起来,结着厚茧的指尖摩挲着手心里一截伤疤,像是抚摸一段尘封的记忆。他几下抽完烟,从车里摸出个装了小半瓶水的塑料片,将烟屁股扔进去,拧紧了盖子,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冲韩晟道:
“去吧小伙子,一会儿天黑路不好走了。你是我今天拉的最后一趟了,明早第一趟五点半就开始,你要是有需要,再叫我的车!”
韩晟认真地道了谢,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个大叔应该有过很精彩的人生。大叔摆摆手,踩下油门,很快消失在公路拐弯处。
韩晟在原地望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站了一会儿,才抱着白玫瑰拖着行李箱进了墓园,绕过一段碎石铺就的小路,在一排一排整齐排列的石碑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贴着宋款冬名字的一个。
他将行李箱随意放在一旁,沉默地站在墓碑前,与照片上那笑得有些忧郁的人对视良久。直到天边最后一缕夕阳的光也被吞噬,朦胧的黑暗漫过照片里的人苍白的脸,他才将怀里的白玫瑰轻放到碑前,蹲下身,靠着冰凉的墓碑坐下。
像每一次到墓园里来的时候一样,他开始打开尘封在心底的箱子,将那些蒙了灰尘却依然完整的回忆一一取出来,一点一滴地细细摩挲。
但还是有所不同的。
从前,他的回忆起点,总是那个呆立在舞蹈练习室外的夜晚,并且,仿佛赌气一般,习惯性地跳过回忆里所有有关黎凡的内容,创造一段只有两人的回忆假象。可他忽然明白,这样的记忆是十分残缺的,有黎凡存在的部分,实际上要比宋款冬更多。
从前他不敢承认,可现在,他却对那些曾被忽略的部分产生了极大的渴望。他有些生涩地打开那些被压在最底下的箱子,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记忆被锁得太久,他害怕来不及展开就碎了。
好在,他只是逃避,潜意识里却不舍得丢弃。在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他已经将它们好好保护起来了。
这一次,他并不是为了想念某个人,而是为了看看一路走来的自己。
回忆的开端是一个老旧却宽敞的小院儿,还是个半人高的小孩的韩晟,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不怎么见过父母,但他经常听见他们的消息。左邻右舍的人见了他,总忍不住要夸上几句:
“这孩子懂事得很,你看他爸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呢,他长大了肯定也了不得!”
小小的韩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夸他,还是夸他远在海外的父母。可听得多了,他心里却无端生出一股叛逆。他想,他父母大概的确很厉害,可他们从来不怎么管他,他自己以后也会是厉害的人,可那跟他的父母没有关系。
今后,无论有什么样的成就,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念头,他渐渐养成了习惯,不管做什么事,都只愿意依靠自己的力量。他不需要任何帮助,不需要引导,他自己可以闯出一条路来。
他不觉得自己孤独,也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值得同情,他是强者,他的快乐由自己去获取,只要足够强大,他就不会缺失幸福。
或许,对于一个从小缺失父爱母爱的孩子来说,抱着这样的想法活着,会减轻许多本该有的烦恼和压力。他不像其他留守的孩子一样自卑或是孤僻,相反,他阳光开朗,像个小太阳一样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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