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顾刚出府没多久,便给了机寄了书信过去。
“了机:
清明时节,三王爷拜凤凰丘,梁公子与其陪随。天降滂沱大雨,路遇流寇劫匪。事发危急,我不曾及时到。梁公子为护三王爷,生抗一刀伤及胸口。久不愈,遂西去。
望远留。”
了机接到后,心肝便跟着一颤。
他是一直知道的:无论是燕随之当年瘸腿之谜,还是现下凤凰丘途中遇刺。
身为名僧大师,所求不过河清海晏。可乱世若起,那位无力扛得住这河山。有些帝王,只在盛世里勉强着尚过得去。他骨子里并不算得是好人,哪怕吃斋念佛也改不过来。
了机想推燕随之上去,他要一点点攒着囤起来,只等哪一天去诱发着,燕随之本不该敛光黯淡的。当知道梁似烛身死之后,他几乎有一种战栗的快感袭来。
是时候了,就快到了。无论是燕随之,还是他想要的。
算着该到的时候,了机便下山去等了。那几个女童实在太叽喳,了机念及燕随之当下心境,觉得他此番定是不想与之周旋。于是便决定自个儿独身下山了,想来也好给燕随之试试机关玩意儿。
了机在山下等了一天,却竟然是没有人来的。他点了扳了竹木堆起来,笼罩着点了个篝火,就在山下将就了一晚上时长。待到第二天下半晌时候,了机才远远的见着了个人影。
原顾翻身下马,了机出声问道:“怎的晚了些时候来?”
原顾说道:“途中经过了西滩坡,便去往那里走了一趟。”
了机重复了一句:“西滩坡?”
原顾低声:“梁公子便是葬在那里的。”
了机又问道:“燕随之人呢?”
原顾回答着:“三王爷就在后头呢。”
了机于是抬了头去看,果然燕随之已经被马夫抬下来了。
了机迎了上去,推着个机巧轮椅:“豫生,我为你造了个‘腿脚’。”
燕随之斜斜瞥着了机,竟是如死水一般,看上去很倦怠,故而并没有去应声回答。
了机直接将燕随之扶起来,然后又放在机巧轮椅上面了。
了机跟他解释道:“这里头我作了些精巧机关,其中道理我便不多作赘述了。”
“你试试看,是不是轻了些许,不算那么费劲了?”
燕随之轻滚轮椅,竟是顺畅了许多。
了机接着说:“左侧有暗扣,朝外可射箭,淬的有剧毒,记得及时更替。”
“右侧有凸环,一拔就能前进,一拍即可后退,比平时要远了些,你琢磨几次距离,就差不多能弄透。”
“指肚处皆有机关,用指尖轻刮蹭,就能往外喷毒粉,左侧致昏迷,右侧可毙命。”
燕随之回答道:“劳心,谢过了。”
了机叹声道:“再为繁琐的,我本是想也添上的。”
“可就怕在怕在,轮椅体型过大后,会招人警惕忌惮了。”
燕随之刚欲出声回答,了机打断先去说道了:“我们可先上山去,前不久刚修葺了一条小道,你倒是也可试试这个轮椅趁不趁手。”
实则就算轮椅趁手,也不过是轻便了些。燕随之也没心思捯饬那些机关,了机倒是闲言杂谈说了一路,却并不算是惹人厌烦的聒噪,只尽量让燕随之心思引向山景。
山景还是极美的:六月份的天,山里却不燥热,日头像是挂在山巅,较平日温和许多。因着前些天降雨,路上有些泥泞土地,却倒也不是很多,只稍微避开就好了。山路旁种有许多树,枝桠都相互笼罩交错着,向下打了深浅不一的阴影。
齐云山在群山中,呈现众星捧月之势,山与山连绵相接,铺天盖地的青黛颜色。等到他们上了山头的时候,已然是快要日落时分了。太阳奄奄一息地挂在天边,像是似坠未坠地垂死挣扎着。
燕随之一路上并未出声几次,现下去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日薄西山……”
了机知晓其中缘由,却并不能直接开口,于是他去转了个话头道:“我送你的玉佩呢,怎得不见你戴?”
燕随之垂眸:“没用的。”
了机自顾自地问道:“你把它搁哪里了?”
燕随之只盯着日头:“送人了,那人死后,进棺材里了。”
了机默然。
他站到燕随之后头,推他先进了安国寺正殿。大概是因为时候已经不太早,正殿里头只有几个小沙弥看守。神佛皆沉寂,稚童却是伶俐,更有种错落之感。了机进去了之后,就挥挥手让小沙弥下去了。
了机肃声问道:“三王爷现下可有所求?”
“现下也是真的无所求吗?”
“跟上次一般,无什么挂牵,也无所求所想吗?”
燕随之昂首看金塑佛像:“我求了,就有吗?”
了机眼里闪光:“佛是什么?”
齐云山安国寺的主持,竟说出这种狂妄之语。
了机挑眉道:“佛什么也管不了的。世人不过以叶障目,图个自欺欺人而已。要想不任人鱼肉,就得自己拿起刀来。”
了机俯下来身子,看向燕随之眼底:“我若是把刀递给你,三王爷会愿意拿吗?”
“有刀握在手里,你才能再决定,是往外面去捅,还是用来自保。”
这不该是吃斋念佛的和尚,他仍然是顽劣师门大弟子,凭着小性子对燕随之使坏,又看不得旁人欺负到他头上。他想逼着燕随之凶,逼着燕随之狠,逼着燕随之夺回被抢走的一切。
了机又添一把火:“三王爷心善。”
“可这心善,在寻常人家里,是吃不到粮食。”
“在三王爷家中,怕是折损的……”
“就不止是枚让三王爷心疼的玉佩了。”
燕随之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了机答:“起码得能护住三王爷自己。”
燕随之垂眸:“我知晓了,多谢教诲。”
了机又续声道:“三王爷此番过来……”
燕随之阖眼:“麻烦给那位故交做个法事吧。正如你所言的,不过是自欺欺人。”
“却还是舍不得,希冀着……能有轮回。”
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剩不下。若是连这点盼头,都不肯再给自己,指望什么去过活。
了机沉默良久,才轻声答道:“好。”
这一夜里头,燕随之便宿在客房里。他什么也没干,就把那一定点回忆,在翻来覆去地念想着。他与梁似烛相识甚晚,交际还不到一整年,他得靠这点日子,支撑着去熬完一辈子。燕随之觉着实在是太短了,短到一切竟然都是来不及。
他怎么肯硬吞下去,这宛如刨心之痛般。可是若想与燕显奉决裂,不仅仅是兄弟阋墙而已。他还得去颠覆整个大吴,免不了朝局动荡百姓受苦。可了机说的倒也戳心窝,起码能护住自己和……
已经没有和了。
拿刀?燕随之想,他拿不起来刀的,他已经锈掉好久了。
次日了机做法超度的时候,去问了燕随之名号人氏葬地。已经很久没人跟他提起梁似烛了,燕随之恍惚间竟觉得遥远地像是梦般。
他觉着声音不像是自己的:“梁似烛,字常乐,漠北人氏,葬西滩坡。”
这声音怎么能那么平静,竟是平静到燕随之自己都吓到了。燕随之听着了机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在心里便一直祈愿着让他入梦吧。连入梦都不肯,定是在恨着的。确实是连累了他,燕随之自暴自弃地想着。
寺庙的钟声敲响了清晨,僧人的祷告回响在耳侧。是万物刚刚初醒,是众生开始忙碌。是燕随之在作别。
作者有话要说:
啊!巴适!这轮椅看着就很好使!
第37章回不去了
燕随之并没有在安国寺逗留多久,到正午的时候就离开齐云山了。燕随之把了机的话放在了心上,也开始盘算着要在朝中拉拢些人。但燕随之做得不显山露水,旁人看只觉得三王府上的那位去了,使得三王爷为了移神性情大改。
端午的时候是有休沐的,这天三王府迎来了客人。自从梁似烛病后,施述便一直想抽空来,这不好不容易得了些许空闲。施述与梁似烛顶多算萍水之交,虽算不上含了多大情谊在里头,却到底还是对梁似烛好感颇高的。当知晓梁似烛身死之后,心底下倒也是颇为惋惜的。
施述进三王府的时候,因着和燕随之的交情,压根都不需要报备的。施述进门的时候,觉得三王府又冷清了。施述想着:今年年初的时候,不还是挺好的吗?当时三王府张灯结彩,一扫许多年的沉闷。梁似烛走了,带走了三王府的生气。
施述自己知道路子,摸着就往耘书斋去了。施述推门的时候很小心,就看见燕随之在伏案。他轻悄悄走过去站着,眼往上一瞥是几卷木简。他本来也无甚在意的,燕随之总是捧著书看,且看书还都不挑剔,是什么都能读地下去的。
燕随之昂首去看他:“你怎么来了?”
施述去瞧木简上的字,待看清楚了些便是战兢:“豫生!你整理这些何用?”
燕随之倒也不瞒了:“便是如你所见,你觉着我想干甚?”
施述垂眸抑声道:“你原来不曾如此的。”
燕随之反问道,喊了他的字说:“不叙,在你看来,我原来过得好吗?”
施述恍惚:自然是过地不好,昔日精才绝艳的少年郎,只得依赖轮椅行路了,不仅一直在闭门谢客,还从此推了朝中一切事宜。
燕随之叹气道:“不叙,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施述也认可,他们都回不去了。
遥想当年,他一届布衣之身,虽是新科状元,却并不懂得官场。也称因为太直来直去,在朝政上了开罪不少人,都暗戳戳地给他下绊子,差点便栽死在这上头了。
当时他尚不懂得拉党结派,是燕随之先找上来的。他犹然记得那年,燕随之还风华正茂,粲然一笑着问他去不去三王府喝酒。
自从那时以后,他在庙堂之上便顺畅许多。他毕竟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众人不过忌惮燕随之。是看在燕随之待他亲昵的份上,才给了他一线苟延残喘的活路罢了。
可他也回不去了。
摸爬滚打了这好几载,他早已不是毛头小子,朝中无人不称一句“施大人”。他像所有一波接一波的人一样,先是怀揣着安家治国的理想而来,后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平庸,像曾经怒骂唾弃的那些臣子一般,不出声不做事明哲保身随波逐流。
他现下也有了许多簇拥者,所说的话也有分量了。也有许多人,往府上递帖子,央着他去提携。他仿佛已经想不起最初的自己,甚至还会觉得当时不够聪明。时间不会等任何人,只需往前滚着,就能够抹杀一切了。
燕随之又问道:“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他会吗?施述也想着,毕竟他现在已是安稳,何必要去出风头冒险呢?
燕随之又续声道:“我现下没曾想过,去跟那位抢些什么的,我只是要保住自己而已。”
施述突地一阵心疼:“我会的,当日之恩,不叙未曾忘。”
燕随之合了木简:“多谢过了。”
“要去雅膳舍吗?东厨李婶做了凉茶肉粽,一起去喝些雄黄酒吧。”
施述心里很乱,有些理不清楚:“舍妹还在家中等,我还得回去陪陪她。”
燕随之又“嗯”了声:“那我就不送你了。”
施述道:“端午吉祥。”
施述离了三王府,就回自己家里去了。他想的很复杂,觉得自己理不通,心思一转就转到王胭身上了。当时燕随之引荐他的时候,便与王胭也攀上了关系,想来最后竟是有些交情的。施栎因着他的缘故,竟是和王胭很合得来。
施述想把这事告知王胭,却不知如何去联系搭桥。毕竟他身为一个男子,无端地过去总不合适。想着今个儿恰好是端午佳节,施栎总该会去王家别苑里探望。于是就计上心头,摊平宣纸提笔写了封信。
写完后等了会儿待墨迹晾干,就招人喊了施栎过来谈话。想着倒可以托她捎过去。施栎来的时候萎靡不振,自她觉得赵定平有心上人后,便这般了好长时候,颓唐着倒竟是也没缓过来。
施述倒也不作前言,直接开门见山说道:“栎儿,你可知梁似烛死了。”
施栎一脸惊愕,她确然不知的,这段时间闭目塞听,一门心思栽赵定平身上,已是难过了有好几个月了。
施述见她如此般,便心里有了大概:“去凤凰丘时候,被劫匪刺了一刀。”
“本来还以为有的治,结果最后竟还是去了。”
施栎一时吓愣神了,抖唇颤声地说着:“怎么会?”
施述叹气道:“已经下葬了,就在西滩坡那边。”
施栎霎时没反应过来,良久才又应声说道:“真是应了那句‘世事无常’。”
施述谨慎道:“栎儿,我要告诉你的,不仅仅是这些。”
“如若不是梁似烛扛的那刀,现下在地底下躺着的……估计恐怕就是三王爷了。”
施栎讶然道:“不只是流寇劫匪吗?怎得竟会如此大胆了?”
施述皱眉道:“再多的若是给你说,怕是只会惹祸上身有害无益。”
说完又走过去,塞进施栎手里一封信:“今个儿正好是端午,你去找你胭姐姐一趟,顺便代我给她捎过去封书信。”
“可要记好了,偷偷地塞给她,之后也莫要言语。”
施栎知事关重大,也不敢轻易怠慢,肃然答应着说道:“我这就去!”
施述叫住施栎:“好歹是端午节,给你胭姐姐置办些物什。”
于是施栎就提了个敞口碗形竹篮,里面铺放些端午时节的普遍用品,便去上街拐到王胭住的王家别苑里去了。叩门之后应声来开的是小门童,圆脸大眼的精神气倒是没变过。
施栎从竹篮里头捏了只粽子:“给,小家伙,你们郡主在吗?”
这小门童倒是识得施栎的,接过了粽子就大口咽下,话说得也不太囫囵了:“郡主没出门……”
施栎不由得觉着好笑:“你慢点吃,吃完再说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