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息哀叹一声,秋风令人多愁善感,他不想再被秋风吹着了,于是他又合上了品裕室的窗。纪息转身的那一刻,脖颈间的玉佩转瞬即逝,这玉被人养地越发温润起来。腕上银镯依旧凛冽,竟让人一时分辨不出,镯与人哪个竟是更白了。
纪风堂倒是令人忙了起来,纪息觉着几乎是片刻,就已然到了泰元二十年年末。纪风堂人多,过节也很热闹。纪息被簇拥在热闹之中,却并不觉得与其同乐了。纪息想可能是未能跟梁烯一同,故而觉着这年啊也过得空落落的。
可他却无端地又想要三王府。想要花衣裳,还想要贴福字。想要搭戏台,还想要放流萤。想要挂灯笼,还想要炸炮竹。想要去施粥,还想要东厨菜。想要给人挽发,还想要发压祟钱。哦,纪息后知后觉,他可能是想燕随之了。
纪息不觉着有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只是怀疑着,纪风堂众人敬的酒,没有三王府的屠苏酒好喝。纪风堂的品裕室,也没有三王府的品裕室亮堂。就连这分给他的女婢,甚至还不如云莺机灵。
纪息不由得自嘲般扯出一个笑来,复又淹没在觥筹交错之中了。
泰元二十一年,干宣帝间,元月正旦,新岁将至。
老太只将他们俩唤到寝房,纪息便与纪余排排站着。老太对外的托词是,要给小辈送福。再加上老太寝房处,本就是不多人可接近的。这般下来,倒是纪息走来的路上,并没有见到几个人影。
老太依旧慈祥和蔼,可不知怎的,纪息读出一种慎重之感。他影影绰绰地觉着,老太并不只是贺岁送福,还有什么更为重要的事情。纪息觉着,他与老太终究还是隔了一层,若是更为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叫他也跟过来呢?
老太脸上的皱纹堆了几层,眉目都像是风吹霜打一般。纪息看着便很恍然,老太在众人眼里,一向都是颇有威严的。他与纪余能在纪风堂立足,是沾了老太莫大的光了。但是现下他不得不承认,老太已经很老了,并且将又老一岁了。
“好孩子”老太看着他们,“来陪老太婆我守岁,真是辛苦你们了啊。”
“大祖母哪里的话。”纪余哽咽,“这本就是孙儿该尽的孝道。”
“大祖母还有许多个岁岁年年。”纪息续声,“我们都愿一同守在大祖母身边。”
因着老太多加固执的原因,纪息便跟着纪余,一同称呼老太为大祖母了。
这纪风堂中的人啊,都想着,这是十足的牌面了。
“还是纪息会说话啊。”老太笑,“纪余从小,便像个榆木疙瘩。”
“我时常同他父亲说,这莫不是名字给起错了,怎会让人给喊成这个性子?便一直怕他在纪风堂周旋不过来,太直的人啊容易给自己讨苦头吃。他父亲也是这般的人,想来大抵也有我的错,怕是肖像我多了那么一些。”
老太看似是跟纪息说,纪余在旁边听着,泪水就涌上了眼眶了。就算他还不能完全记得,可这人对人的好啊,是实打实的掺不得假的。他能感受到,这老太是真心待他,是护着自己孙儿的。
“多亏有你。”老太对着纪息,“你一看便是个伶俐孩子。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来到纪风堂,纪风堂它现在就是你最有力的刀和盾。”
纪息垂眸:“谢过大祖母了。”
老太欣慰地笑了笑,复又神色庄重了起来。纪息心下想着,果然是有要事了。却一时不清楚,老太想要说些什么出来。毕竟在这大半年里,他也接手了不少纪风堂事宜。可是又有哪一件,值得老太元日正旦来偷摸说呢?
“你们可知媚骨丹?”老太问着,“媚骨丹这物什啊,真叫人又爱又恨。”
“媚骨丹?”纪余失声,“不是说纪风堂没有吗?”
老太说道:“纪风堂里头确实没有。罢了。我这个老太婆,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很老,老到当时我也未生。是我啊,从我的长辈那里听来的。”
数十年前,震慑武林的大魔头,虽然多数时候喜怒无常,可还是存了几分好心。他可以因为一时不高兴灭人满门,也可以因为突起怜悯收了个弟子。
寒冬腊月,又逢饥荒。小孩在雪地里瑟瑟发抖,与不远处的饿犬对峙着。一人一犬皆瘦地皮包骨,在彻寒之中却不能依偎取暖。饿犬似是犹豫,徘徊着却也不肯离去。小孩浑身颤抖,一寸寸地往后挪动着。
这大魔头好奇,或是见多了血腥,像这样的小场面,倒是有了几分兴趣。于是他临时起意,便停下来看,却也并想去帮哪个。
饿犬像是被折磨疯了,最终还是扑了过来。小孩蜷缩着,胳膊被扯掉一块肉。饿犬闻见了血腥气,便显得更为激动了似的。它几乎是拿捏着小孩好欺负,便舍弃了嘴里叼的那块肉,复竟然又冲小孩撕咬了过去了。
大魔头兴趣寡淡,这一场局,差不多已然分了胜负。枯枝已然承受不住他的分量,几乎就要折断了去了。他便起身,飘飘然从树上落了下来。谁知他才刚落下来,回头复看时,情境竟大有不同。
小孩皮开肉绽兼之浑身浴血,几乎就没几处完好的地方。可这饿犬也得意不到哪里去,奄奄一息地瘫软在雪地上,竟是抽搐着再也站不起来了。
大魔头对这小孩如何赢的,倒是没有那么在意。这种饿犬,他甚至一弹指间,便可将其化为齑粉。他只是看见了小孩的眼睛,竟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他觉得好玩,没几个人敢对上他的眼睛。
大魔头过去了:“小孩,跟我走。这天底下的饿犬,都会将惧怕你的。”
小孩去抬头去看他,只觉这人生得好看。尤其是眼尾泪痣,真的是又美又煞了。
世皆传闻,大魔头收了个弟子,却没人知道是谁。
小孩曾经问道:“他们都说你是大魔头。”
大魔头扶正了小孩的身子,却也并不回答他:“若是有一日,我败在你剑下,你便出师了。”
数年过去,小孩已然长大。可大魔头每每称呼时,还是要去喊他小孩。
弟子也在一日复一日中,越发知道了大魔头的作为,于是他便越发缄默起来了。弟子并不认可大魔头行径,可多次劝阻却也是无果。两相背离的结果只会越走越远,他与大魔头辞别说是往江湖去了。
弟子入江湖不久便崭露头角,因缘际会间与纪风堂堂主交好。纪风堂初立,堂主对其礼遇有加,弟子便留在了纪风堂。大魔头听闻,一时兴起,就像他以前那般,也并没有什么缘由,就挑眉扬言说道,要去血洗纪风堂。
纪风堂主楼,弟子收手不及,剑刺入大魔头。大魔头眼尾泪痣已染上血,却笑得越发恣意张狂了。
他说:“小孩,你出师了。”
弟子见他眼角似有泪,摇摇欲坠着,快要打湿尾痣了。
他说:“我的媚骨丹,托你的福,怕是要成了。”
弟子垂眸:大魔头依旧不知悔改。
大魔头临了前,昂首对天长嘶:“媚骨丹,得知者肖我!我一身死,必落纪风堂手!”
堂主意欲让位,弟子却婉拒了。故而设副堂主,弟子是为一帮手。让人颇为津津乐道的,还有弟子的风流韵事。弟子于一风雪夜,捡了一男子回纪风堂,那个男子,姿容也平平无奇,除却眼尾有颗泪痣。
弟子竟还扶持他和自己平起平坐,故而有了纪风堂左右副堂主的传统。曾有人听说着,弟子非要男子称呼他为小孩。这也算是一桩纪风堂内的丑闻了。
纪息眸色深深:“大祖母讲这般事,是想引出来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弟子好讨厌啊!竟然还去找替身!不如放他给饿犬吃了!
第43章纪家令牌
“你们觉着?”老太神色古怪,“媚骨丹……此物确有吗?”
纪息不语:他本就不该再说什么,将回答引到纪余身上就行。
“这等邪祟之物?”纪余讶然,“竟然是真的存在!”
废话。纪余心想,难不成,老太让我们过来,只是想讲新年故事的?
“纪风堂所在之地过于偏僻,江湖武林举事时,实则都不会跑来这里的。”老太叹气,“再往远些的中原,也有个纪风堂,许多人认为,那才是真的纪风堂。”
纪息沉思:“掩人耳目?”
“也算是吧,毕竟树大招风。”老太皱眉,“那纪风堂里头,有个敞亮的祠堂,祠堂里头供奉了一个像。”
纪息觉着好笑:这纪风堂,竟也会信鬼神之事?
老太似乎看出,竟也笑出声来:“我年轻的时候,也很不以为然。尤其是,当知道是个人像时,不屑感更甚。”
这人像,便是弟子举堂之力,在临死前非要筑成的。弟子在纪风堂权势滔天,却也只是尽心办事。就算堂主当年意欲让位,弟子都只是婉言谢绝而已。这人像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堂主自觉对弟子有愧,故而在此事上有所放纵。弟子曾言,想堂中众人皆能祭拜,堂主犹豫,弟子放低姿态苦苦哀求。这人像啊,建地极高,故而祠堂上方凿开了洞,就是为了让人像上半身露出。
弟子真的快死了,却硬要往中原赶。这人像的脸还留着,没被打磨出来样子。弟子撑最后一口气,掂足飞了上去,就悬在人像肩上,用剑一下下地刻。这人像的脸,就在云雾之中,前来祭拜的人,却并不能看得见。
太高了,弟子刻完尾痣,就捂胸吐了口血。弟子笑了,却立刻又皱紧了眉头。这尾痣不够红,也不够艳,要是他,非得用人血染就。他记得那人教给他的剑法,一下下地全尽数刺自己身上。每一刺,就把血勾到尾痣上。
他真的要死了。弟子从空中跌落,趴在神像脚边上。弟子恍惚:第一次见那人时候,他就是这般趴着。他那么落魄肮脏,却让那人俯身,伸出手牵住他。他伸出手想够,却发觉手上尽数是血。他匍匐着往后退,唯恐人像脚底沾了血。
大魔头死在了弟子剑下,是在纪风堂。
十五年之后。
弟子死在了大魔头像下,也是在纪风堂。
当时的纪风堂堂主,说是弟子以身祀像,故而像极其有灵气,得以这许多年来祭拜。
“这媚骨丹,便是藏在人像之中。”老太低声说,“在有尾痣的那边,将眼珠子左旋一圈,就会触动人像机关,在这人像的手心啊,会裂开一条宽缝来,这就是媚骨丹了。”
“大祖母……”纪余突地紧张,“您为何突地交代这么多?”
“人总有一天会老的。”老太笑,“也总有一天会死的。”
纪余哽咽:“大祖母……”
“傻孩子。”老太笑道,“人总要被迫经历着,那些不想经历的事情。还得去承受着,那些他承受不了的事情。这都是无法避免的啊。”
纪余低头:“孙儿知道了。”
老太拄着竹杖,蹒跚着起身了。纪余看见后,立马迎上前来,搀扶起老太的胳膊。老太的寝房干净,并没有堆砌多余的杂物,只有书案,床榻,柜匣等。在窗下搁置了个铜镜,已经锈得差不多了,上面还落了好多的灰。
老太走到铜镜旁,伸手将其够了下来。往地上一砸,铜镜就裂开了。碎片铺陈在地上,散落着一地流光似的。这铜镜竟然内里隔了个空层,当把铜镜砸开的时候,这空层里的物什就出来了。
老太欲弯腰拾起,纪余上前拦住了她,说道:“大祖母,孙儿来吧。”
纪余俯身,碎片太紧凑了,他运了点内力,扫起一阵风来。本是只露一点尖尖头的物什,这下便全然坦荡地映入人眼中了。
这是俩青铜令牌,该是有些年月了。一个稍微大了些,一个稍微小了些,但是它们样式却是相似。更为显而易见的是,这上面都浮雕了“纪”字。
“这便是纪家令牌了,大的是堂主,小的副堂主。”老太解释,“早在老堂主的时候,我就将令牌藏起来了。”
“这令牌本就是为堂里起乱用的。老阁主的那时候,堂里安生太平,倒是确实也用不着。你们常年都在总部这边,这里的人啊,都是认识你们的,更不须令牌来彰显身份。”
“这令牌实在太贵重了,在江湖武林中行走的话,只要拿得出这令牌出来,你便是共主的地位。哪怕有一天身陷囹圄,这令牌不仅能为你们保命,还能够让你们东山再起的。”
“这令牌听起来倒是玄奇,但为何这里只有俩个?”纪息询问,“纪风堂的阁主正副职算起来,这应该是有仨纪家令牌才对。”
“是有仨个,另一个在纪庞手里。”老太叹气,“纪庞此人,难以捉摸。我总怕要是哪天,我真的不在纪风堂,你们俩能过得下去吗?”
“这纪家令牌你们拿好,就算走到山穷水尽,搁江湖武林的面前,你们的正统身份还是站得住的。都怪老太婆我,当年真的是引狼入室啊。”
“大祖母。”纪余宽慰道,“您这般好的人,一定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
“我的乖孙好心哎!”老太笑着,“就是我,这个糟老婆子,未能给纪风堂清理门户,竟是让那纪庞还苟留在这里!”
“大祖母……”纪余颤声,“孙儿会争气的。”
“主母。”纪息说道,“我们会解决的,再给我们些时间,会有一个好结果的。”
老太去看纪息,他的脸在铁皮面具里头,老太并不能看清楚他的神色。纪息成长得太快了:刚进纪风堂的时候,他的倦怠散漫,都是藏在底下深处的,不起心思根本不会注意到。可现在,他已经学会如何斡旋,在一众人里头,不动声色地调解,将他们引向自己想要的。
可纪余却不行,他像极了老阁主,是那种只拗一根筋,只认死理不会迂回。或许纪家人,都有这个特调。太过于正派的人,是不肯去低下来的,这未必是件好事情。所幸旁边还有个纪息,倒是也能中和一下。
老太偶尔也会感到慌张,她没有办法不去想多。例如:纪息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纪庞?所有的和善不过是狐狸的假面,他把自己伪装成忠心的看门犬,后面一步步地牵引着猎物,将其到了尽数交付真心之后,就到了猎物落网身死之时了。
后面越了解越发觉,并不是如此这般的。纪庞是有野心的,他想要的很多,并且也很有手段。可纪息却不一样,他是得过且过的性子,若不是后面有人赶他,前面有人逼他的话,他压根不会想管事担责的。
纪息很好,老太想着,不知是为什么,要到纪风堂来避难。她犹然记得,却不是很清楚,这孩子生了幅好相貌。这般老天爷赏饭吃的容颜,却像是历经世事般玲珑剔透,必定是遭受过了许多难的啊。
“若是将来真的有所不测。”老太叹气,“你们拿着这令牌,就赶到中原去!那里的纪风堂,都会听命于你们的。”
“可纪庞他……”纪息疑惑,“不也是有纪家令牌的吗?”
“你手上这个,便可与他平分秋色。”老太拧眉,“若媚骨丹落入恶人之手,后果将是我们不可想象的啊。如若真的有那一天,你们记住这媚骨丹,就算是自己吞下去,也不能便宜了那帮混蛋去!”
“我们得了这媚骨丹?”纪息问着,“岂不是和坏人无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