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燕随之也只消沉了没几天,便还要去整理有关唐勒的事。从王家宅子案几下面的暗柜拿的,是他结党营私,勾连外人,贪敛税赋的证据。大营帐篷里和冯毅腾来往的书信,也被南汤庄先一步拿走给了燕随之。
燕随之原本是想过,让宋敛誉代为转交。可宋敛誉不愿趟浑水。燕随之只是觉着,燕显奉提防着他,故而不想自呈了。为了那点可笑的猜忌,他在面对燕显奉,几乎从未有过僭越。燕随之也知道,对梁似烛下手的,实则是死去的唐姜。
这些年为了自保,他越发拉帮结派,燕显奉自然更容不下了。他不想再维持脆弱的关系,他决定将燕显奉惦念的,清楚透彻地尽数告知了。燕随之心想,等一切平定后,他就托病不上朝,只当个闲散王爷了。
燕随之滚着轮椅到耘书斋,这里很久没人住过了。他停在了紫檀书架旁,扣掉一块木皮板子,赫然是一格暗柜,拿出个有凸槽的鲁班盒,不过是双手翻转了几下,鲁班盒就应声打开了。里面是黄皮诏书,上写着先帝遗愿。
燕随之进了趟宫中,直接来到了勉知阁。看了墙上木架的木雕小人,才发觉出来遗漏多年的事。岁月毫不留情地推搡他们向前,终于还是把所有的情谊都褫夺殆尽了。燕显奉推翻了书案上的奏折,落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
“都说多少次了!”燕显奉低吼,“不让任何人进来!”
“圣上,臣这里有些东西。”燕随之温和道,“恐怕您得先看看。”
“三哥。”燕显奉突地委屈,“胭姐姐她……”
“徒留世上也是扛罪遭难,她只是去天边月亮上玩。”燕随之不知说些什么,“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圣上去谨慎地处理。”
燕显奉翻看着记录证据,脸色是越发地阴沉起来。
“臣心想,应是在上朝之时,将此事全盘托出。”燕随之细说,“这样杀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无甚还手之力。”
“三哥倒是好思量。”燕显奉神色晦暗,“朕竟被蒙骗这么久了。”
“臣此番前来见圣上,还要带另一样东西。”燕随之将鲁班盒递上,机关已经被他破除,只要伸手就能掀开,“臣想自请革职,不再问朝中事了。本就没几年活头,也是该预备养老了。”
燕显奉打开了鲁班盒,不由得就有些惊骇了。他未曾想到燕随之竟会自呈,这曾经是他最为提防的遗诏,他害怕自己的皇位来之不正了。可燕显奉将先皇遗诏看完之后,才发觉竟从头到尾都要传的是他。像是精心谋划的忐忑,最后竟只是一场笑话了。
“父皇从小便偏爱我,不过是我活不久的。并不只是流生瓶,我打一出生便体弱。父皇敬重太后的,即使是知晓她害我,也不愿去惩治她,便只想对我再好一些。”燕随之话多了起来,“当时我解鲁班盒耗了些时候,太后已然拿出来了诏书。若是我再将此托出,事情只会更难处理了。”
燕显奉听完之后,只觉得世事荒唐了。他一直悬在头上的,竟是如此般的真相。原来只是他自己格局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抬眼满目悲怆,让燕随之吓了一跳。燕显奉像个垂朽老人,竟是有了沉寂暮气。还未来得及听燕显奉说什么,门外竟是传来金石争鸣之声。
“圣上和三爷先别出去。”有个小将在透着窗传声,“唐太尉在外面逼宫了。”
“是我思虑不周。”纪息叹气,“竟打草惊蛇了。”
“留在京中的卫兵不多。”燕显奉有些恐慌,“恐怕是真敌不过的了。”
“纪副阁主在外面扛着呢。”小将低声,“就是人数悬差还是有点大。”
“我战战兢兢那么多年,大吴燕家还是败死我手。”燕显奉昂面流泪。“我这一生浑噩走过来,真的实在是太糟糕了。”
“太后该是留了暗卫的。”燕随之垂眸,“可将他们调遣过来吗?”
“对!黑鹰卫!”燕显奉叮嘱小将,“宫里有个四方院子,一直不让闲杂人靠近,那里面全是黑衣人了。就跟其说是奉我的命令,让他们全都听纪息差遣。”
外面声势越发浩大,燕显奉想推门出去,燕随之几番制止住。俩人在勉知阁困了三天三夜,燕显奉不曾再去出声言语了,宫外腥风血雨映衬着屋里沉默死寂。
终于还是停歇了,有人推开了这门。燕随之心中思绪翻涌,他在里头时候,便是一直在想着纪息。生怕他会有什么不测的了。他死盯这这扇门,想着若是纪息出来,便去跟他坦白了,自己愿意尝试着,不关乎任何人的,和他相处着看看了。
不是纪息,燕随之眼底的光黯淡了。
“回皇上。”黑衣先生跪了下来,“我们胜了。”
唐勒到底是做了万全之备的,就算是黑鹰卫与纪风堂联手,也逐渐地就有所不敌起来了。纪息却像是杀红了眼,单枪匹马地硬闯了过去。像是魔头在世,脖颈上有大片符文,白日里闪着诡异的光。眼白占了大半,眼珠像血滴子般。那手泛着青灰色,指甲尖锐地刺出来。
他无论是谁都会杀,像是不知道自己人。但奇怪的是,还似有一线意识,只追着唐勒奔去了。谁敢拦?这分明不是人了。唐勒当时也被吓到了,倒是不敢与其硬碰硬,驾马逃窜到永安街了。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不敢招惹什么是非的。
“纪副堂主……”黑衣先生接着说,“和唐勒一同坠不渡崖了。”
不渡崖是京郊一座陡峭断崖,人若是坠下去便必死无疑了。为了警惕路人,甚至刻了石碑,起名不渡二字。
“你赢了,纪息。”燕随之许久才缓过神,笑地很是疯癫的样子,“你看,你终究还是强着我承认了。”
若是没办法比得过死人,那便硬生生再划出一道痕。不是覆盖掩饰伤疤的替代,而是再次更为痛彻心扉。承认自己还是动了心,在流年变换之后,避无可避地你所吸引了。
泰元二十四年的雪,终于纷扬地下了,盖住宫殿上的满地尸首。
像是一直都这么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①选自唐代白居易的《梦微之》。
第61章河清海晏
燕随之回三王府的时候,路过了纪息曾住的客房,原顾正在指使人收拾,燕随之心知是怕他触景伤情。思绪翻涌倒也不欲再去多看了。
他不知纪息的习惯,也不了解纪息的喜好。他对纪息的认知,是如此寡淡浅薄了。他故意着去闭目塞听了,想留在有梁似烛的日子。可纪息拉了他出来,坚定地表述着爱意。这爱意铺天盖地,简直要灼伤他自己了。
要不是他留纪息,纪息不会再在京都。要不是纪息还留在京都,纪风堂也不会卷进这场事故。就算再往后退上一万步,若不是他当时防范不周,让消息给走漏了出去的话,那唐勒倒不至于要去逼宫的了。
燕随之觉着:他该是天煞孤星,所有亲近他的人,最后都不落好下场。
有个婢仆搬着客房的被铺,就打燕随之身边走过了。燕随之像是被晃了下眼,又好像突地想起了什么,就急忙着拦下了婢仆,要她交出来手里的东西。
“三王爷饶命啊。”婢仆刷地跪了下来,“贱民只是一时贪财而已。”
这婢仆边哭边说,双手颤抖着,从袖里掏出个物什。
燕随之只消一眼,就竟如五雷轰顶。这分明是梁似烛的银镯子!记忆本是快遥远到模糊,一下就被银镯子给拉回了。燕随之原先有个揣测,可到底大胆到不现实,故而自己也未曾敢细思。
是巧合吗?梁似烛那个好到处乱窜的,就算是到客房也是情理之中。可他无论怎么样,也不会乱丢这银镯子。梁似烛曾与他讲过,这银镯子是梁烯打磨,一式样的有两个来,他戴在手腕处,梁烯套在脚踝了。
“你还偷拿了什么?”燕随之声音颤抖,“只要你肯老实交代,我便饶过你无罪了。”
“就只还有个玉佩了。”婢仆又呈了上来,“我看这样式稀奇,想着也值不少钱的。”
燕随之便心下大骇,这赫然便是“佑”字佩。燕随之不知该是喜是悲,像是一个人说了很久情话,一直以为黄泉下忘川的那人听不见。后来才发现他早已经走了过来,而自己却一遍遍甩开他的手。
梁似烛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此番回来的时候不仅容颜大改,性情也不似以往无所考虑了。他遭了难,他受了苦,但是当他找上自己,自己却什么也没认出。到最后还是搭进去了命了。
燕随之想仰天大笑这命。这命对他何其眷顾,将纪息送他身边俩次。这命又对他何其残忍,让他眼睁睁看着受伤俩次。燕随之攥紧了手中玉佩,直让手心都攥出血来了。那婢仆很是慌张,连忙不停磕头认错了。
原顾围过来时,一见了这物什,即刻就明了事实。她把婢仆打发出府,一时不知怎么劝慰,只呆站在三王爷旁边,看他流了许久的眼泪了。燕随之在平常的时候,是不太会情绪外露的。可几乎每一次,梁似烛都是有本事,让燕随之泪如雨下的了。
原顾心想:迟早有一天,燕随之的泪啊,都会被那小子给耗干的。
燕随之消沉了几天,便又似从前一般了。只是手腕上环了个银镯子,脖颈处偶露出来玉佩边。原顾看了只会更添心疼,他这是不打算放过自己的了。看上去仿佛像是波澜已歇般,实际上是画地为牢自缚一生。
情爱一事,实在磨人。原顾心想,再多呆上顶多几年,自己还是得回齐云山。
燕季班师回朝时候,已然是都平定了北狄。当得知唐勒逼宫,不由得心下骇然了。当时他手底下人不太够,抽调了些京中护卫过去。这唐勒手底下的御林军,实在是很具备战斗力了。幸亏最后是解决了,就是又搭进去了个纪息。
燕季知晓纪息本就是梁似烛,也清楚他和燕随之那档子事。但是燕季还存了个念想,到底燕随之认出了没有,却还是一个未知数的了。燕季觉得此事到底麻烦,况且就跟到底只是他俩人。所以便决定不掺和了。
燕季此番回来,先是跑了趟施府,后来得知施栎搬家,又绕回到赵府去了。燕季接手的原都是赵定平部下,已经无法找到赵定平遗骸敛尸。重回当时参战的地方,却是翻捡了长柄方天画戟。想来这柄画戟曾经陪赵定平南征北战过,便顺手带回来托付给施栎用来睹物思人。
与施栎也并不算相熟,故而互相客套了几句,就想着去勉知阁复命。到了勉知阁门口,大太监叮嘱了,说是燕显奉关了许久,都不曾叫人进去过的。圣上既然下了指令,婢仆们便不敢进了。燕季觉得事有蹊跷,这人难道不吃不喝?
燕季于是打发走了婢仆,然后偷摸进了勉知阁里。映入眼帘的是俯在书案的人影,和他背后满墙木架的木雕小人。燕季如是才喘上来了口气,看燕显奉手上还握着刻刀,觉着这该是忙累到睡着了。
燕季大步流星地过去,戏弄着夺了刻刀下来。却是惊愕地发觉,手腕上竟是有道划痕。血迹都已经干涸,像是过了有很久了。燕季颤抖着伸出手,前去试探燕显奉鼻息,却只有一片沉寂的了。燕季低下头去看,这地砖的颜色暗了些,细瞧才发觉是覆了层血。
泰元二十五年初春,干宣帝死于勉知阁。
燕显奉一生都在猜忌,最后发觉都是多想。他惦念着王胭,却越走越远了。他害怕来之不正,却原是小人之心。他想为了大吴好,只落得分崩离析。到底是一事无成了。打王胭去后,他便也不想活。尤其发觉活得差劲,便决定要离开了去。
到底着兹事体大,燕季先压了去,骑马到三王府,想着与燕随之商讨。燕随之倒是肯见人,就在耘书斋里头。自打纪息坠不渡崖,燕随之又搬离品裕室。将耘书斋清扫之后,又住回到耘书斋了。
“三哥。”燕季低声,“显奉他……自裁了。”
燕随之默然半响:“我知道了。”
“显奉此人,心高气傲。”燕随之顿了顿,“这倒也不是大事,恃才傲物的多了,只是……”
“只是德不配位。”燕季叹气,“到底竟成了拖累。”
若问燕随之对燕显奉,说是没有情谊在,倒颇为自欺欺人了。这是这点情谊,左磨一点,右耗一些,已然淡到没剩多少了。以至于现在听闻死讯后,竟是恍惚着缓了个神,也只就思量着,谁该当此重任。
“四弟觉着,谁该替这个位子?”燕随之循循善诱,“到底得有个人主持大局。”
“大哥?”燕季推脱,“二哥?”
燕随之掀了眼皮子,冷冷地督着燕季了。
燕季霎时心虚了下:大皇子燕煜,二皇子燕炔,都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①的人。
八皇子燕望还在汶阜山陆顺门读书,九皇子燕贺还养在育先楼里头呢。
燕季看了看燕随之,又将视线移回自己。
“四弟觉着,三哥可以。”燕季急忙趁热打铁,“三哥从小便聪颖过人,天文地理无所不知……”
“打住。”燕随之皱眉,“我可能没几年活头了,再加上我一个瘸子,这实在也说不过去。”
“现在的时局到底特殊,北狄那边还蠢蠢欲动,朝堂之上也不是很明晰。”燕随之顿了顿,“这大吴的基业多少载春秋,可不能在衰落在我们这一代手上。”
“燕季。”燕随之诚恳地看着他,只叫他快不好意思了,“交给你了。”
泰元二十五年追封干宣帝,同年四皇子燕季荣登大宝,改年号“泰元”为“继明”。
燕季不愧身为一方鬼神,其雷霆手段常人不及。仅仅还不到一年光景,就让大吴翻了个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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