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两步,又蓦然回头,犹豫地问:“我洗之前,你要不要闻一下?好香啊。”
“香?”严明信半信半疑地挪开胳膊,一睁眼对上他揶揄的坏笑,立刻知道自己被骗了,羞愤交加地胡乱擦了几下,提起裤子背过身,“我睡觉了!”
房门上的五金件被潮湿的海风锈蚀得松松垮垮,不插上门闩从外侧关不严。君洋随手叠了张纸,夹在门缝里,算是固定。
走廊有人朝这走,他夹门塞儿时一撩眼皮便认了出来,是和严明信同来的队友之一。
君洋从容地把满是白日宣淫之罪证的手背在身后,面色如常地问:“找严队长吗?”
“啊?”队友一时间没适应这个称呼,反应过来后急忙说道,“是啊!”
每次折腾过后,严明信白皙的脖颈乃至锁骨都是不正常的潮红,久久不退,现在的样子不适合见人。
“他睡了。”君洋坦然说,“有什么事?”
“这时候睡什么觉!”队友叉腰道,“下面都要打起来了!”
“打起来?”
在军营打架,何况是在演习的这个节骨眼儿上,难免有“逃兵”的嫌疑。一旦斗殴致伤,按军法处置轻则关禁闭,重则记过降级,再重可至开除军籍。身为队长,严明信也不能免责。
君洋蹙眉问:“谁敢在这里打架?”
好在寻衅者的拳头没真落下去,刚要动手,就被身边眼疾手快的队友拦下了。
怒发冲冠的好汉力拔千钧,他一个人发火,身边三个人一个抱腰、一个拉手、一个推搡警戒,才将将拦住。
严明信的脖子和脸颊再怎么泛红,也是粉色蔷薇丛中的深深浅浅,让人想舔一口,尝尝有多甜,而这位兄弟,血冲脑门,从脖子到脸一路赤红,太阳穴附近青筋暴起,吓得他对面的人退避三舍。
他挣得面红耳赤,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分成了三段:“你们!改我的飞机!都不提前和我说一声!你们是疯了吗!”
技术人员是奉飞派来的,搞机械的身体素质和当兵的没法比,非常有自知之明。人家好汉不吃眼前亏,远远地隔着一架战机,对他再三保证还不忘措辞严谨:“这个贴片是可以移除的!等演习结束,你们队里会安排重新涂装国旗!这就和临时加装吊舱一样,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真的!不信你问别人!”
“改吊舱和糊上这个鬼玩意,能他妈的一样吗!”飞行员暴跳如雷,怒声嘶吼道,“我答应来打!我没答应让你们盖标!这也是你们能碰的?”
君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出库位正停着一架J-95,本该升空试飞。
J-95是J-100的上一代战术轰炸机,比J-100服役早个5、6年。当年国际航空界普遍的审美趋势是谁开发了先进的技术,就在那个地方标上国旗或设计公司的标识。J-95在上一代的基础上改变了气动布局,油耗有了相当可观的降低,所以后掠翼上有一个地方光荣地加盖了勋章。
飞行员坐在座舱里向外看时,能看到机翼一角的标识。
“涂装是演习指挥部统一安排的。”拦着他的人厉声道,“在这大喊大叫,丢不丢人?”
“队长!”飞行员颤抖着喊了一声,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声泪俱下,“你是不是也疯了?龙吟港是镇南关第一舰队的母港,里面停了多少艘战舰,有多少绝密资料?我们守得好好的,连天上经过的鸟都有数!他们是谁啊?他们懂保密条例吗?他们能保证这次演习里的资料不外泄?咱们本来还在说伏击朱雀港的蓝队劳民伤财、耍小聪明,为什么自己也要趟这个浑水?这是什么扯淡的任务!”
“注意你的态度!”那队长严肃提醒,又缓和下来,安慰他道,“这不是没安排么,打哪里还不一定。”
楼里的其他机组人员听到喧闹和交头接耳,也陆陆续续地出来一看究竟,把机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听了这话,大家人心惶惶,有的飞行员立马掉头去机库里面找自己的战机。
真正心爱的东西容不得别人染指半分,哪怕只是外观。一看机身变得面目全非,大伙儿嘴上不好说什么,脸上却是一脸心疼,长吁短叹,场面近乎失控。
军心涣散是营中的大忌,还未开拨就士气大挫,君洋揉了揉太阳穴。
前段时间,他一心希望能给学员下一阶段的实训争取更多上机机会,为了教练机数量的问题和教务处来来回回讨价还价,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斤斤计较,像在菜市场买菜。在忙碌的工作中,申请又一次次被打回来要求重做,他没时间沉淀那些伤春悲秋的感怀,十架八架战机对他而言就像货架上的商品,只是一个数字。
他差点忘了,对飞行员而言,它们还是性命相托的兄弟。
他离开1151实在太久了。
刚才严明信不对劲的时候,他竟然没想到。
严明信……那家伙外表再怎么坚硬,心总是赤诚而柔软,他明明不舍得322被涂装,却也不舍得让身边的人看出他低落,害别人和他一起难过。
三个拦一个,那飞行员再怎么壮汉也被死死拦住了。
他挣扎得渐渐没了力气,周围的人也慢慢放开了手。
“队长,我能不能……把这个揭了?”他蹲在地下,埋着头,“对不起,我不想打了,我实在不想当叛徒……”
他的队长马上拦道:“别乱说!”
可拦得再快,说出去的话也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次招募以中队为单位,绝大部分人是自愿前来的,可其中也不乏有些年轻军官一时脑热,没想太清楚。还有一小部分,是因为少数服从多数,不得不跟着大家伙儿一起来,本来就有着二心。
这些人最先开始摇摆不定,大眼瞪小眼,似乎在问:咱们这算叛徒吗?
要反向作战,就要先自我剖析军区重要设施的潜在问题——平时各军区关起门来的不传之秘,现下一口气抖落出来,让大伙儿公开讨论,看着好像是不□□全。
人群中言之不详的七嘴八舌声越来越大。突然,一人高声问:“谁说打自家港口就是叛徒?”
君洋走到人群中间,冷着脸扫视了一圈:“谁说我们是替敌人研究战术?”
“这一个月以来,各位已经用实力证明,在一般情况下我们有能力守住各个关隘,但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假如有一天真的出现了意外,母港被夺、机场被占,怎么办?”他字字铿锵,机库内的议论声由大到小,逐渐平息,“我不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我只知道,这一次,我们演练的不是敌人如何入侵,而是生死存亡关头,就凭我们这些人,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夺回整个国家的防线!”
他紧皱着眉头:“谁都想和熟悉的团队配合,但在建制不全的情况下,在你不得不和没有接触过的机队组编的情况下,在我们的设施落入敌人手里、炮口调转对准我们的情况下,作为最后的力量,各位能不能团结起来?有没有本事绝地反击!”
“有!”话音刚落,未等众人反应,身后一人声音洪亮地答道。
——破门板根本不隔音,严明信听到队友找他,迅速收拾出能见人的模样跑了下来,一出楼门就见君洋挺身而出,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鲜少把坚毅挂在脸上,此刻走上前,坚定地站在君洋身边,表情是少有的严肃,顺着方才的思路说道:“无论如何,七天之内,务必攻破敌占区,夺回港口!”
第68章第68章
严明信召集了各中队队长在作战室开会,张元洲早知君洋和他相识,便也顺道捎带上了。反正大家几乎谁也不认识谁,他不提出异议,其他人自然没有二话。
岛上的7支中队来自四大军区,此次任务涉及了南北海岸线上的十余个港口以及数十个大小机场,信息量巨大,光是确定作战目标已非易事。
经过半天的讨论,最好的办法显然是择弱敌打,而且要速战速决,灵活机动。
严明信问:“最小的港口是哪个?”
军费得花在刀刃上,先进的设备理所当然要配备给军事重地,而军港的面积一般和其功能成正比,面积越小,意味着保障功能不全,靠泊的舰船排水量也越小,往往驻军力量薄弱,防御措施落后。
“罗汉港。”有人回道,“没有比罗汉港再小的了。”
隔了两秒,另一人道:“木兰湾也不大。”
“这些港口中最小的应该是白马关的罗汉港,建于上个世纪50年代,是白马关现役军港里年纪最大的,但它的位置离白马关军区总部太近,受总部的防空网保护。要说防御最薄弱的,还是奉天的盛京港,因为还没建好,目前港口无任何自有防空反导设施。”君洋条理清晰地说道,“其次是镇南关的木兰湾,这里是军商合用港,不过这次演习中也划为了禁航区。”
“军商合用港。”严明信在地图上找到木兰湾,问,“这里的防空条件怎么样?”
“一般。”有人答道,“不考虑海上防线的话,港内部署的还是C13-B型雷达。”
C13-B雷达是几十年前的装备了,追踪和锁定目标的能力比较有限。
倘若他们能摸清附近军舰巡逻规律和执勤航线的话,挑个海面清爽的时间突袭,7支中队全员上阵,发起闪电式饱和攻击,强打也能打得下。
“不过……”那人欲言又止。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大家也已心知肚明——除了信息量巨大外,他们还面临着另一个困境:“敌”我双方学习的是同一套理论,他们能想到的突破口,海对面的人也能想到。
对方会不会猜到他们的意图,像用竹匾捉鸟一般,周围提前做好部署,再用诱饵诱他们出击,然后一网打尽?
又或者考虑到C13-B型雷达难当大任,临时加派雷达部队驻守木兰湾?
彼岸前辈们昔日里所有令人景仰的学富五车和明察秋毫此刻都变成了老奸巨猾和诡计多端,让他们施展不开拳脚,不得不多瞻前顾后几遭。
君洋靠近张元洲,道:“张老师,最近这些港口的天气怎么样,有没有机会打气象战?”
“对。”严明信问,“夏季多暴雨,这七天里,有没有特殊气象能利用?”
“每年夏天龙吟港附近都有台风,大部分战舰要返港避风,是海上侦察力量最薄弱的时段,不过这种天气,估计你们的战机也不能起飞。”张元洲道,“奉天我比较熟,来之前也特地留意过,再结合近40年的气象分析,狮子口未来七天内的降水概率是78%。”
“不,不要这一种,太笼统了。”严明信摆手说,“我要战术参考级的气象预报,比如某天几点几分降雨、几点几分停,雨有多大,在战时灯火管制的情况下,假如我夜袭,雨会不会大到影响红外夜视的程度。这种能弄到吗?”
“移动气象雷达做不到,”张元洲诚恳地说道,“这得靠多普勒天气雷达才能算得出啊。”
严明信:“那咱们现在还能不能查阅附近气象站的数据?”
“可以调阅,但是演习期间实行战时气象情报管制,如果我们从气象数据库调资料,军区马上就会知道我们查阅过什么,所有浏览都会留下痕迹。”张元洲说,“要是单凭岛上的设备就能做到那么精准,那国家也没必要花大价钱弄多普勒基站了。”
严明信问:“只凭岛上的设备,预报科能把误差控制在多大范围?”
张元洲估计:“保守来看,误差大约在半小时左右吧。”
“不行。”严明信摇头,“半小时,黄花菜都凉了。”
一旦战机升空,走到半路发现情报不准,盘旋半小时后油料根本不够支持作战,只能提前返航,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
君洋夹了一支笔,在指间翻了个花,思忖片刻,问道:“张老师,你怎么知道所有浏览都会有人检查?”
“我们预报科有人曾经在气象站服役,他跟我说起过,气象数据库有一套完整的纠察系统,不需要人力检查,会自动提示风险警报。”张元洲道,“我们队里的这些人,现在恐怕都已经被列入高危名单了。”
“自动提示?”君洋寻根究底,“系统是以什么方式纠察的,知道吗?”
张元洲回忆道:“听他的意思,应该是根据登录账号的信息来识别的。”
“就这么简单?”君洋皱眉,“不用参考IP地址、登录地点之类的?”
“不是,全军共用一个气象数据库,这个数据库同时负担着成千上万个基站的数据载入和终端读取,一个个都查验,运算太大了。”张元洲说,“应该是先检测出账号可疑,才会进一步查验其他信息。”
君洋:“你确定吗?”
“我们科这个人是上半年才调来的,这种系统,应该不会这么快改编吧?等会儿散了会,我再回去仔细问问他,问好了跟你们说。”张元洲说罢,马上把这件事记在笔记本上。
作战室内静了一会儿,众人各自想着心事。
“如果根据登录账号判断风险,”君洋缓缓开口,“那你登个别人的号,不就好了?”
“我……”张元洲语塞,“我确实知道一些同事的账号密码,但要是利用别人对我的信任……我……这、这是不是有点儿不道德?”
君洋摇摇头,不轻不重地说:“这里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放在平时,滥用别人的账号确实不道德,但现在不是普通的盗用。对他们来说,我们是叛军也好,对我们来说,他们是入侵的敌人也罢,总之,我们双方现在处于完全的对立面。当一个队伍中出现了反叛者,全军应当第一时间进行自检,查验这些人带走了什么消息,有可能涉及、了解过什么,把相关数据重新编码加密,并且自行修改个人密码。如果没修改,说明他们连最基础的反泄密意识都没有。”
张元洲揪着本子角,一时无话,不置可否。
“这件事先不谈了,你下不去手没关系,我来做。”君洋也不为难他,只是说道,“海对面是我们在座各位曾经的师长、教官、前辈,还有我们武器装备的设计师们,他们很可能比我们更了解战术和装备的性能,所以我们现在唯一能改变的就是自己,如果不倾尽全力,那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
“对。”林届思立刻附和,“每个人都有义务,尽己所能提供情报。”
君洋不由得掀起眼皮,多看了他一眼。
在场人员在战术讨论会上的每一句发言将来都是要负责任的,说话之前必定再三斟酌。这个人会这么积极开口,未必是因为多么认同他的看法,恐怕主要是为了给严明信捧场。
作战室内又陷入了沉默。
战术计划停滞不前,确定目标举步维艰。长此以往,还未开战就会把诸位中队长的信心消磨殆尽。
更何况他们也是飞行员,需要充分的休息。
严明信不能拉着大伙儿一起发呆,只好说:“还有要补充的吗?如果没了,今天会就先开到这儿,都先去吃饭吧,明天咱们再碰个头。”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