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吃多少,反倒一个人坐在旁边默不吭声喝了挺多酒,等站起来的时候,梁舟一个不稳,差点摔了,室友赶紧扶住他。
“我、我没事……”梁舟轻轻推开室友,准备自己走,结果根本走不稳,最后还是被室友扶着回去的。
梁舟喝醉了挺老实,也不闹,就是走不稳路要人抚,几个室友轮番扶他,从学校后门慢慢挪到了宿舍楼。
梁舟走到宿舍,酒醒了一些,他没让室友扶着,自己慢慢走,又转头去看那个草坪,恍惚间又像看到了陈池。梁舟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笑了自己一声,移开目光。
“梁舟。”
梁舟以为自己听错,但很快那个声音又叫了一声。
“梁舟。”
……梁舟转过身,那片草坪,灯下竟然站着陈池,他穿了件黑色的外套,单肩背着个包,见梁舟看到他,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室友们听到动静,纷纷走过来,问梁舟:“熟人?”
梁舟点了点头,对他们说:“你们先回去吧。”
室友又确认了两边,之后又和陈池简单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
等他们走了之后,梁舟动了,他慢慢走过去,抬着头问陈池:“你怎么来了?”
陈池没回答他,抬头拨了拨梁舟的额发,也问他:“喝酒了?”
梁舟被他弄得有些痒,往后退了一步,一直抬着头觉得很晕,干脆做到草坪上,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陈池刚刚的问题。
陈池把背包放下,也坐到梁舟旁边。
梁舟看着他的动作,又问他一遍:“你怎么来了?”
陈池没回答他,梁舟有些不耐烦,开口道:“是觉得你一来我就会理你吗?”
他说完,酒精钝化了他的反应速度,又在那反应几秒,突然小声说:“啊……这次我也理你了……”
陈池听到,笑了几声,梁舟很气,踹了他一下。
陈池伸手把裤子上的灰拍干净,又问梁舟:“怎么喝那么多?”
梁舟说:“陪室友吃宵夜。”
“难受吗?”
梁舟静了一会,估计是在思考,然后他说:“有点晕。”
陈池又笑了,他今晚好像很开心,伸手帮梁舟揉着额角。
梁舟抓住他的手,拉下去:“不用了。”
陈池顺势扣住他的手,又夹着他食指指腹轻轻揉捏,问道:“头疼吗?”
梁舟也学着他不回答,只是问他:“你来干什么?”
陈池说:“我和家里出柜了。”
梁舟突然转头看着他,愣住了,陈池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件无关的紧要的事。
梁舟反倒有些无措,他结结巴巴地问:“怎么、怎么……为什么要和家里出柜……”
陈池淡淡道:“突然想说了。”
“你、你还好吗?”
陈池反问道:“能有什么事?”
梁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手扣着腿边的几根草,心里翻江倒海,只好问道:“你……来这里就是要和我说这个吗?”
陈池点点头。
梁舟静了一会,慢吞吞地说:“……你也可以打电话说。”
陈池没回答,却突然站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纸袋,里面似乎装着些东西,他伸手把梁舟拉起来,把东西递给梁舟,对他说:“回去休息吧。”
梁舟打开纸袋往里面看,问他:“这是什么?”
陈池说:“等你拆开你就知道了,回去吧。”
梁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陈池又说一遍:“回去休息吧。”
梁舟低下头看了手里的纸袋,之后又抬头深深看了一眼陈池,转身走了。
梁舟身体一侧靠在电梯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又清醒些,他摇摇手里的袋子,有些懊恼,怎么又不知不觉顺着他走了。
陈池看着梁舟走近宿舍楼之后,扯了扯背包带,才转身离开。
他定了两小时之后的飞机,便宜,还快,挺好的。
暑假他一直在旧通,他妈年纪太大了,加上这次胎位不太正,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加上天气热,陈池最后还是没去学校,留在旧通照顾他妈了。
他自己在外面租了个小单间住,没有回家住,每天早上等他爸上班了之后,才去到家里或者医院。
他妈妈因为月份越来越大,开始水肿,抽筋,后来陈池干脆睡在医院,半夜帮着他妈妈按腿,还有扶着他妈进厕所。
他爸关心他妈的次数少得可怜,医院也不会多来几趟,陈池看着大着肚子的他妈,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会以为怀了孩子就能吸引陈儒林的关系呢?
前几天,他妈妈上厕所不小心摔了一下,要生了,半夜送了医院,陈池在宿舍接到电话,立马订了飞机赶过去。
到医院的时候,他妈还没开始生,打了催产素一个人在待产间。
陈池上前询问了医生,听说情况还好,便放下心来,坐到椅子上,他爸坐在旁边,皱着眉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陈池对他爸没什么可说的,沉默地望着手术室的门。
天亮的时候,他妈终于生了出来,是个小女生,不足月省的,才四斤多一点,一出来就被送到保温箱里去了。
他妈妈有些不高兴,因为出手术室的时候,没看到他爸,陈儒林时间一到,就叫司机送他去了公司。
中午了才又过来一趟医院,他草草地去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女儿,又匆匆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步伐不停地离开了。
晚饭的时候他似乎才开恩,在医院做了一会,他妈妈想起个话题,想聊聊女儿以后怎么带,想着长大了送哪所幼儿园,读哪所小学,中学。
陈儒林听着不甚耐烦,说:“你自己想,我没闲工夫在培养一个人出来。”说完又瞪了陈池一眼。
病房里气氛一下子跌进谷底,他妈有些想哭,却生生忍住,说:“你说这什么话呢?我们陈池不是回来了么,也不打算走了。是不是,小池?”
陈池沉默着。
他妈妈又说:“小池下学期就要实习了,到时候你在你公司给他安排一个,怎么样?父子没有隔夜仇,你们两生这么久的气,趁着今天妹妹生了,是个好日子,该和好了吧?”
陈儒林抬抬下巴,有些高傲:“他现在这样,去公司得丢我的脸,在外面几年,以前教他的都忘了!是要重新教起,后天我有个酒会,这几天看他表现,表现不错就带他去。”
他妈妈听着有些开心,一直朝陈池使眼色,让他和自己爸爸道个歉,服软。
陈池却突然说:“不用了,我过几天就走,还得上学。”
他妈叫了他一声:“……陈池!”
陈池对陈儒林说“也别指望我能和你去酒会,去公司帮你挣脸面,我从来都不想去,我恶心,我恶心这个家,我恶心做你的儿子。”
陈儒林一下子怒了。
陈池接着说:“生气吗?这么多年,你是该气气,自己养的不错的面子跑了,丢脸是吗?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还是个人,竟然还会拒绝你,反抗你是吗?”
“还有,我喜欢男人,大概也不能继承你的公司,娶你看中的女人,更不会有孩子。”
第五十七章
在那个熟悉的陶艺馆做摆件的,陈池的心情和以往不太一样。
不同于以往的那种做过千百遍的百无聊赖,他甚至有些兴奋、迫不及待,就像他第一次接触到陶艺那样。陈池手里捏着两团土,想着以前梁舟捏得样子,几乎捏了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以前的他是陈儒林手里的土,被捏成人性,不得自由,于是他就去操纵同为死物的泥土,捏成自己喜好的东西,再通通砸碎。
在破碎声里发泄自己的暴虐,也在破碎声里一遍遍砸碎自己。他就像是在捏另一个自己,罐子模样、水瓶模样、盘子模样,所有的形状都比自己好看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将走向破碎。
做所有人眼里的好孩子、好学生,距离由自己把握,尺度由自己定夺。
第一次见梁舟其实不是在学校,是在他们小区的楼下。因为考虑离学校近,他家给陈池在学校附近买了套房子,他搬过去的那天傍晚正好遇见了梁舟。
在大夏天,带着个口罩,还穿着长袖,这样的装扮倒是有些奇怪,陈池借着手里抬着的书桌的遮挡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就算是这样隐蔽,似乎还是被他察觉,梁舟的脖子弯下去,从袖口伸出的几根手指又用力把袖子扯得更往下。
陈池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微微眯着眼睛,转身把书桌抬上了楼。
这个在学校附近的小区挺老,是某个单位的职工宿舍,但胜在环境好,租房的人很多,更多的是单位退休职工,他们彼此认识,关系相熟,几乎知道小区里每一户人家的事。
陈池在打扫卫生,他楼下那户人家似乎没装空调开了大门吹风,有朋友来家聊天,老房子隔音实在不好,他们说的关于刚刚楼下那个男孩的事,陈池几乎每一句都听到了。
“哎哟,你看到他脸没有,半张脸都是花的,还有那个手啊,看着有点吓人。”
“不晓得什么情况,他家那个人你肯定知道的,哎哟就是我们社区那个姓唐的,那个男孩还是领养的。”
“具体我也不晓得,感觉像是被打出来的?听说在家养了两年才放出来读书的。”
陈池听着,又想起男孩畏畏缩缩的模样,他产生了好奇,于是去查了下,是件收养虐待事件,还有什么养子杀母。陈池想,这倒是看不出来。
等知道那个男孩名字,又知道他和自己一个班之后,陈池开始了观察。
他很恶劣,以一种观察最弱者的眼光去看,就好像富人会高高在上记录穷人的生活一样。
陈池发现梁舟有时候会偷偷看他,和他打招呼便会吓到,对其他人态度算得上还可以,被当传染病一样对待却也没什么沮丧,但却又实在弱得可以。
陈池靠近他,把他当做一个瓷器,不是泥做的,而且一个活生生的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于是弱者挥刀砍向最弱者?
但他可没有想到这么深刻的哲思,陈池不过是发现**纵的他原来也可以去操纵别人,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他要先去知道梁舟的形状、纹理、花纹,然后再把他砸碎,砸个稀巴烂,让梁舟露出内里,来吧,让我看看,经历了那么多恶意的你,芯是什么材质,和泥用的是血还是眼泪。
让我看看你的眼泪吧,替自己哭吧,为悲惨哭吧,为我哭吧,我们都是同一类人,露出你锋利的豁口吧。
结果那天等到破碎的时候,梁舟只是逃跑了。他好像一直都这样,被自己欺负了便不轻不重地瞪回去,更多是沉默的,自己一个人消化感情,更像是海绵。
陈池发觉梁舟柔软到甚至变得有些锋利,他的心被磨开一个口子,涌出来的血把他的心周围浸软,他的心活了,从一个陶瓷制品变成了每分钟跳动九十下的人类脏器。
他喜欢上了梁舟。
可他还是一个陶瓷,只是有了一颗活着的心脏,会开心,会痛,却没有自由,他不过是个还依靠父母养活的人,不过是个还要看父母脸色的人,太无力了,连那句“你等着我”都格外苍白。
五年里,他慢慢地敲碎自己,露出内里,沉默,寡言,阴郁,这才是真正的他。
而这一次他彻底砸碎自己的外壳,要用真实的,满是伤痕的自己去找梁舟。
在陶艺馆里,陈池特地去烧了两个罐子出来,砸掉的时候,听着那一声脆响,他竟然没什么感觉。
看着那满地的碎片,陈池慢慢蹲**,把碎片一块块捡起来,丢进垃圾桶,拍了拍手里的灰,拿着做好的摆件,注销掉在陶艺馆的会员,提着口袋走了出去。
那天恰好是个晴天,陈池抬头看看太阳,又低下头重新迈步出去。
…
梁舟看到那个摆件的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来,把他的酒意都冲淡了。
他几乎瞬间想起了自己追着陈池要一个答案时的难堪,还有那个摆件被丢在地上时的错愕,梁舟就在那一刻断定自己单方面的恋情结束了,他还强撑着和陈池说再见。
他僵直着脖颈不回头去看陈池,收紧喉咙扼住快要脱口而出的“能不能喜欢”,他不能这样,不能在自己的心交给一个不能给他答案的人。
梁舟弯腰,额头抵上桌面,捏紧手心,陈池一出现,那些被他忽略的,刻意不在想起的痛苦和酸涩一一涌来。
他这一次真的做好了告别的准备,可陈池突然告诉他自己出柜了,梁舟那瞬间觉得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他甚至以为,陈池是为了他出柜。
他的内心甚至有一丝欣喜,心跳都乱了一拍。
但这个摆件又很快把他拉回现实,梁舟想起来,他只是个被陈池拒绝了很多次的人,那天冬天在街角望见发传单的陈池的侧脸,梁舟就明白他们很遥远。
他一直在努力,可陈池永远八风不动,他永远挂着笑,一副漫不经心却又似乎在听的模样,他们的距离仿佛没变过。
那时候的摆件已经碎掉,这个新的也不是原来那一个。
他们俩以一种怪异的方式维持着比之前更为亲密的关系,却比之前都更远。梁舟又把摆件重新放进去,装好,走去阳台洗漱之后上了床。
梁舟又消失了半个月,之后他又来找梁舟。
梁舟正上完早上的课,打算去食堂随便吃点,之后去社团摆点的地方换人,刚出教学楼,路对面就站着陈池。
梁舟愣了一下,他稍微低了下头,想装作没看到直接离开,却被陈池叫住。
他站在对面,微微抬高了声音叫:“梁舟。”
下课本来就人多,这一声把不少的人都叫得朝声源看去,陈池本来便有一副好皮相,看他的人更多。
梁舟捏了捏挎包的带子,决心直接走掉,他脚步加快,没想到陈池追了上来,一把拉着他的手。
“梁舟。”
梁舟无奈,只好停下,动了动胳膊,让陈池把他放开,视线往旁边斜并不看陈池的脸:“有什么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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