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所感知,谢暮白回头,府中树叶换了颜色,在一片金灿灿的木叶里,隐约瞧见谢暮白回以微笑,片片树叶随风而散遮挡远处身影。
谢郁离忽得想起,从前他自书堂下学时,崇拜他年少成名的妹妹们与小丫头常常跑出来迎接,里面从来没有一个人的身影,那时的二姑娘偶尔路过必然加快脚步,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谢郁离留了心,想要与这位二妹打好关系,刻意叫住谢暮白,而谢暮白抱着手里的书本冷冷睨他一眼又走开。
围着的姐妹哗然,谢郁离愣了下,打圆场道:“看来怀竹哪里做的不好惹二妹生气了。”
再然后谢郁离不再惊才绝艳,踏进内院再不见从前的热闹围绕,谢怀瑾怕他一个人烦闷,遇到诗会经常拉着他同往,三哥虽是好意,谢郁离亦明白谢怀瑾的好意,但腹有诗书无法施展的憋闷还是让他愁肠百转。
谢郁离这才明白谢暮白年少时流露出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有嫉妒,也有羡慕。
还好,他们最终得偿所愿。
——
永夜,太监宣读旨意,太后坐在红木高椅,秋意浓浓,木头本就冰冷,齐榭体贴地让下人给所有家具铺上绣垫,身上暖热融融,太后却语气冷冰冰地质问在旁受封的齐榭,“你本是罪臣之女应该打入凡尘受尽苦楚,是我不顾众议将你接入宫中,吃穿待遇如同亲孙女,你不思回报不说,还要反咬一口,真是让人寒心!”
齐榭不慌不忙地接过受封旨意,有了封赏不枉她蛰伏如此之久,而且代表她再也不用受太后桎梏。
“齐太后,你说这话当真不亏心吗?”齐榭又把太监端来的礼服放在桌上,她拿起左手边的腰牌,腰牌上面刻写乡君二字。
齐太后,当今圣上的养母,因所生皇子夭折,于是收养了一名位份不高妃子的孩子,圣上对于齐家多有关照,也听从太后举荐选淑妃入宫,如果一切戛然而止,也算母慈子孝。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齐家不满意于现状三番五次僭越,与太后常常密信,甚至密谋造反,皇帝的信任终归崩塌。
当然,齐家并不是主要谋反者,只是作为配角出现,齐大人临死之时对谢沐所说一半真一半假。
事情败落之后,首先暴露的齐家做了牺牲品,而真正的主谋潜入押送的队伍,告知齐大人他的女儿在自己手上,要想女儿活命就承认所有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做的。
齐大人不得已认下罪状,利用谢沐的信任暗示自己冤枉,又请谢沐照抚阿阮,才决绝赴死。
可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白氏根本没有抓到齐阮,就如谢沐找到的女孩根本不是齐家亲生女。
想到这里,齐榭眼眶湿润,这么多的人情愿为了一个假千金付出,可她呢?终日步步为营,与害了全家的老虔婆虚以委蛇。
齐太后当然知道自己谋划过什么,她始终不见后悔,“要不是我的孩儿死了,断然轮不到那个血脉卑贱的登上帝位,他以为对我齐家照顾有加,可等他死了呢?养我生我的齐家该怎么办?我要的是齐家百世流传,而不是他的后代把齐氏家族永远踩在脚下。”
她提拔的淑妃是个不争气的,不过三五年就没了恩宠,齐太后能倚仗的只有三皇子,与皇帝说了几次,对于立太子的话题推了再推,太后横了心咬了牙,当初能把养子扶上位,现在就能把三皇子同样推上去。
“对了,三皇子呢?我要见他。”毕竟他们共同流淌齐家的血脉。
太监回:“圣上早已着人问过三皇子,三皇子言不与罪妇同一屋檐。”
“罪妇?”太后愕然,“我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他敢叫我罪妇?”
齐榭出声提醒:“三皇子是您属意的登大统人选,他若是想要活命,怕是连淑妃这个母亲都认不得。”
“呵,你们都是一样的凉薄,明明与齐家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却迫不及待地与我斩断关系。可是我必须告诉你,这世间最可靠的东西就是血缘,它是我们之间的羁绊,因为这个,我才不遗余力保你周全。”
“是么?”齐榭不为所动,“我还是齐将军的亲生女儿呢,享受过谢将军的舐犊之情吗?受到过齐夫人的百般宠爱吗?这就是你所谓的更重要的血缘?”
“那只是一个意外。”齐太后辩解,“你看看你现在,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都是我给你的。”
“是吗?我怎么觉着,我是您培养的下一个淑妃呢?”齐榭咬牙,她回想起自己做过的一桩桩一件件蠢事,要不是及时折返,怕是会被这老太婆坑死。
“我后来想了想,设计明昌公主,乃至陷害新科状元,你都视而不见仿佛不是什么大事,任由我断绝前朝与后宫的后路,目地只是为了我腹背受敌更好被你操控。”齐榭笑着笑着,泪光流在脸颊,“说起来还要多谢太后送的贴身侍女,要是没有她,我如何想得到如此,如何做得到如此。”
齐榭一指,一个宫女立马跪下去,不敢直视太后与太监的目光。
“带下去。”太监挥手,宫女被拖走。
区区一个太监没有指令敢送走她宫中的人,齐太后明白大势已去,她将绣垫扯下,摔碎一盏瓷杯。
太监只安抚齐榭的情绪,“乡君切莫过分悲伤,您的前程长着呢,别在乎眼前的小小得失。”
齐太后站起来,挑起齐榭娇柔的面容笑道:“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可得维持久些,免得圣上哪天记起你是齐家的女儿,把你一同清算。”
齐榭被齐太后掰住脸,依然笑容满面,“阿榭是在农户孙家长大的。”
“果真冷血。”齐太后放手,她以为自己看中的是个美人花瓶,没想到这只花瓶内有乾坤,是她轻算。
她的养子也是好算计,弄一个与齐榭不和的齐阮当做幌子,齐阮又常常与贤妃通报消息,齐太后顺水推舟提拔齐榭,可原来齐榭才是真正的要反叛的人。
想想也对,齐榭根本没有感受过齐家的亲情,对于齐家合族覆灭之事自然无关痛痒,只要自己活得安乐,何必管族中的血海深仇。
太监遣散了宫中大半的人手,长夜过后,此地将成为冷宫,里面的人毕居在此永世反省,太后对着齐榭出走的身影道:“你赢了,赢在比我无情无义。”
齐榭不曾回头:“齐家谋反罪有应得,我作为血脉侥幸活一命,更应感谢天恩浩荡。对吧,陈公公?”
太监满意地点头。
南熏殿门口,门外的齐阮与齐榭恰好撞面,齐榭瞥见齐阮的令牌,与她手里的制式一样。
齐阮看着齐榭发红的脸,“你……”
齐榭道:“没挨巴掌,是不是很失望?”
齐阮摆手解释:“我没有这么想。”
“不要告诉我你是担心我,”齐榭嗤笑,“我不需要。”
“我知道。”齐阮道。
“你不知道,”齐榭又重复了一句,“你不知道。”
齐榭神色并不好看:“没错,你是替我承受了本该是我经受的苦难,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应该平起平坐。但,不是我亲娘调换的婴儿,齐氏双姝的因由你的亲娘埋下,就算后来齐家遭难,你照样享受到了童年时我亲生母亲的关爱,我的亲爹为了你自愿赴死,而等我回来后,什么都不剩,连争取的机会都没了。”
齐阮咬唇。
齐榭还觉不够,继续与她争议,“是你的母亲使我与亲人分离多年,如果情况换过来,是我母亲逃避追捕路上将我与农户的亲生女儿换了,你怎么想?这世间的事不该只以结果论处,就算你替我受过,但不代表孙氏当初的做法是正确的,无论多少人劝解我要谅解,可我齐榭就是要永生永世与你作对,你也不用妄想与我搞好关系。”
齐阮出奇地沉默。
刘公公退出宫殿,对着两位新封的乡君笑眯眯道:“呦,两姐妹谈天说地的,声音可得小点,圣上要午休了,暂时不见你们,二位乡君就不用过来谢恩了。”
齐榭乖巧地福礼,转身去了慧国公府,姑姑还在等她。
齐阮没有可去的地方,慢悠悠地从宫殿走廊踱步。
南熏殿西侧游廊,男子走在有阳光的一侧,向齐阮这里走开,齐阮退开回避,男子又上前几步说话:“劳刘公公传个话,就说文乐想要面圣请安。”
刘公公跟在齐阮身后,原是为了告诉她新的住处,现下先回文乐,“三皇子,圣上正在休息,下次再请安吧。”
“乡君,奴婢让人带您去新的宫殿歇脚,以后您和齐二姑娘一起住在兰泽阁了,可得和和乐乐的。”刘公公暗示。
“阿阮明白了。”齐阮笑。
刘公公笑着送齐阮,文乐不知何时折返,他状似好奇问:“这是何人?为何住在宫中?”
“先齐将军的女儿,单名一个阮,还有一个妹妹叫榭,说起来,她们姐妹俩与三皇子也算亲戚。”刘公公唏嘘。
文乐笑了笑,仿佛没有反应。
第90章
慧国公府。
齐湘左等右等,终于等得齐榭归来,她激动地拉住齐榭,“怎么样?太后倒台了没?”
满头珠翠的齐榭没有作答,反而旋转身体展示新换的裙衫,齐湘从头看到脚下,那确实是附和制式的服装,她掩住嘴,防止自己恸哭。
齐榭体贴地拍齐湘的背部,又端茶递水。
齐湘一把抱住齐榭,脸上又哭又笑,“阿榭出息了。”
“是姑姑的功劳,阿榭不敢居功。”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
齐大人对着偷偷前来探望的妹妹殷殷嘱咐:“湘儿,我把阿阮交给你了,敦煌白氏虽言她在他们手上,但只凭她的钗环未免有诈,我手上还有白氏为主谋的证据,你记得藏好,来日找到你侄女儿,就把这些交给她。为父一时糊涂连累全家,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只愿这些东西可以保她一命。”
“我现在就将这些东西上交给皇上。”齐湘边擦眼泪边把东西往怀中塞好。
“湘儿不可,虽说圣上与太后的母子之情稀松平常,可现下太后为了脱身定然不会放过齐家,你若与她作对只落得个与石俱焚的下场。太后与皇上定然逐渐离心,你看准时机再出手不迟。”
这个时机一等就是十年,齐湘总算熬到尽头。
“阿榭,你做得很好,过几日我们就去天门寺烧香祭拜,大哥定然感到欣慰。”
话音才落,齐榭的眼中染上哀伤,齐湘问:“怎么了?”
齐榭垂头,叹了一口气,“不瞒姑姑,我名义上还有一个姐姐,她是农妇生的,阿榭出生时被调换了,就算到了墓碑前,他们都认不出我是谁来。”
长久的寂静。
齐湘温婉而笑,“可怜见的孩子,不要紧的,你还有亲人在世,以后姑姑疼你。”
齐榭像是受到震动,泪花不住打转。
“我虽不常外出走动,齐家出来两位千金的奇闻还是知道的,”齐湘抚摸齐榭的头顶,“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认你是我的侄女儿。”
从接受程度来说,齐湘也不愿再认下一个齐阮,兄长为了齐阮因此殒命,不仅如此,还因为认罪牵连全家。就算听从兄长所言保下齐阮,齐湘扪心自问还是无法叫她一声侄女。
幸好来拜访的是齐榭,她可以毫无芥蒂地坐膝长谈,也能把自己的慈爱全部保留给齐榭。
“其实阿榭要的很少,不过是唯一罢了,可是他们不明白。”齐榭擦眼泪,“我有一句真心话要与姑姑说。”
“假如没发生掉包婴儿的旧事,阿榭心甘情愿经受齐阮的苦恼,不管是颠沛流离,还是为奴为婢,至少身边的是真正的亲人。”
知道一切与蒙在鼓中,终究不一样,齐夫人可以把齐阮当成亲生女儿,而孙氏又恨一时心软没有掐死齐榭,一方面又仅剩的良心作祟不能拆散母女之后又下毒手。
齐榭已经得到想要的唯一,从此以后,她就要与湘姑姑相依为命。
得封乡君,齐阮一直在等齐榭,一连多日不见齐榭到兰泽阁居住,齐阮猜到了因由,来到贤妃宫中,请她再开辟一处居所。
贤妃没有答应,反而轻柔地抚摸自己的肚子,轻笑道:“你可知由你提出,宫中对你的评价便是不大度,容不下齐二姑娘。”
“是阿阮思虑不妥当,请您安心养胎。”齐阮跪下。
“无妨,皇上总不许我出去,待在宫中太过无趣,明昌又是个爱玩的,你一个人在兰泽阁怪冷清,过来陪陪我。”贤妃道。
“阿阮怕惊扰了您。”齐阮有些犹豫,如果贤妃出面确实少了闲言碎语,可龙胎应当万无一失,她茂茂然搬迁定然影响贤妃休息。
“明昌那孩子整日上窜下跳的,比起她来,你文静了许多,根本惊扰不了。”
“公主活泼可爱,是天下女子值得艳羡的。”
一串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到了殿内悄无声息,明昌蹑手蹑脚进来,笑道:“你们在说我什么?”
“齐大姑娘向我夸你。”贤妃伸手,要把跪着的齐阮拉起。
齐阮不敢使劲,双腿用力方直身。
明昌眨眨眼,“这是做什么?”
贤妃道:“你整日整日的出去,不知道弄些什么,母亲只好找个女孩子做伴,我看齐大姑娘不错,邀她住在殿中。这孩子实诚,当即跪下谢恩。”
紧张的齐阮微仰头看明昌的反应,只见明昌欣喜地坐在贤妃的榻边,“那明昌以后多陪陪母亲。”
“好。”贤妃眉眼柔和。
明昌又趴在贤妃肩头撒娇,“母亲让她多待几日如何?”
“怎么?”贤妃讶异。
“这样子齐榭就没有理由过来了。”
有一个齐家女在这,没必要再来一个。
“明昌与她有过什么仇怨?”贤妃状似不知情,以指抵唇示意公主的贴身宫女。
“有过一点,不深。”明昌心胸开阔,不屑于说谎,只是心里未免对齐榭抵触,“母亲想想,她能够反水扳倒予她恩惠的太后,自然以后也会如此对待倒戈的阵营。”
“我的好姑娘,”贤妃用了一个不是宫中的称谓,她缓缓道:“这世上的女孩子出世之时都是好姑娘,你生于皇家没有吃过苦,不知道其他女孩子的辛酸。你可以不喜她远离她,但不能肆意评价她,更甚带动别人远离她。在你的眼中,她忘恩负义奸诈狡猾,在母亲的眼中,齐榭爱憎分明有勇有谋。”贤妃隐下没有说的部分,齐榭设计明昌,令她不喜,而她能做的仅是不与齐榭亲近,没必要拉动宫中站队欺负一个弱女子。
齐阮明白了贤妃的用意,意在用齐家二人教导明昌知晓事理,她跟着附和:“所谓千人千面,于阿阮来说,一人足以千面。阿阮曾侍奉过永同侯府的茗姑娘,在人前她娇憨纯真,在人后却苛待奴婢嫉妒貌美之人。府里的一个侍婢素来冷面,动辄责骂小丫鬟做事不认真,可阿阮也曾亲眼看见她拦下茗姑娘打下人。”
明昌公主若有所思。
贤妃满意地观看她沉思的模样,又对齐阮道:“那个侍婢不错,她叫什么名字?”
齐阮道出名字,平静地踏出宫殿,她又回头望了一眼,贤妃给坐着不动的明昌嘴里塞进一勺蜂糖柚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