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崇嘴角抽抽,他按下了小猪那两条不安分的小胳膊,道,“小叔说笑了...只是先前同他有段交集而已。”
说着,他把周光和红药的身份,以及邾城之事都简短地叙述了一遍,道,“...就是如此。”
庾翼的脸色稍稍变了变,这时却听周光扯着嗓门在屋里喊道,“你们在外面站着做什么?都进来,都进来!”
......
自进了店后,庾翼便不徐不疾地靠坐在窗边的那张桌案旁,默默地坐下观察起来。
店内不大,桌子也不多,打理得十分整洁。此刻临近正午,顾客虽是络绎不绝,但多是买了带走,鲜有坐在店内吃堂食的。
再看这夫妻俩,男的负责带孩子、招揽客人,女的负责买卖算账,也算是别开生面了。
稍待一会儿,眼见日头过了午,店内打了烊,人都走空了,红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这才行到了两人的桌边,“桓郎君来了,还有这位郎君!”她略行个礼,道,“烦你稍候,正好我有新做的点心,想一会儿拿去给县主尝尝。既然你亲自来了,就请你一会儿帮忙带回府去!”
“还有,你们用过饭没有?没用过的话,我们这儿正要开饭!”红药一边向后厨走,一边朗声问道。
“好!”庾翼一笑,对着周光拱一拱手,也跟着爽朗道,“既如此,便偏劳两位了。”
...这人的性子,倒是毫不见外?!也不知又是子昂打从哪儿认识来得。
周光瞧了桓崇一眼,点头笑道,“粗茶淡饭,这位...”
“显明,我还未向你介绍。”桓崇站起身来,道,“这位,便是年前曾代理过一段荆州事务的庾翼庾将军。”
......
庾翼的名字一出口,周光身上那随和的气质便是一滞,连带着腿上的伤处也跟着钝钝地跳疼。
可能觉着自己的情绪过于外露,他定了定神,笑道,“庾将军,初次见面!”
庾翼站起身来,认真地给他回了个礼,然后看向了他怀中的小襁褓,笑问道,“孩子多大了?”
周光笑着回道,“大的约莫一岁半,小的还不到半岁。”
“是郎君还是女郎?”
“两个都是小郎。”
“那以后可有的忙了。”庾翼道,“我家中就是两个小郎,皮起来的时候,简直能窜上房顶去。”
周光笑笑,指了指桓崇怀抱中吃吃傻笑的小猪,道,“大的调皮。小的这个像他母亲,每日里乖得很。”
果然,他怀里的孩子除了之前哭过那么一回,便一直在闭着眼睛安睡。
庾翼点点头,视线再一落,转向他拄在地上的手杖,道,“周将军,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实际上对你早有耳闻。”
“陶公曾对我提起过你。他说周将军行军灵活,无论长途短途,都难不倒你,且无论是多么困难的任务,你都能及时完成,从来没让他失望过。我早就想亲自拜访,可惜之前处理善后、事务繁忙,后来我家中又生变故,一直没有机会,也来不及问一句...你的腿伤,现下如何了?”
“将军客套。”周光的眼神暗了暗,道,“步子能行,但先前骨头碎得太厉害,想要彻底愈合如初,想来是不可能了。”
见庾翼面露憾色,周光又笑道,“卧床休养的时间虽无聊,但也算是给我放了个长假,能让我趁机在家陪陪妻儿。再说,红药早就有开食肆的想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就一边锻炼复健,一边帮她带孩子,打理些零碎的事情...这么活动活动,来回走走,身上也能渐渐恢复些力气。”
“哈哈,虽说上马还有些勉强,但是最起码不会髀肉复生!”说到最后,周光咧开大嘴,又露出了那一脸招牌似的傻笑,那没心没肺的模样简直和小猪毫无二致。
“那样最好。”桓崇缓缓吁出一口气,道,“营里的事情还一堆堆的,都等着你回去处理呢!我可生怕你个长假放得,乐不思蜀。”
......
在周家食肆简单地用过一餐,辞别后,庾翼桓崇二人再度向南楼进发。
南楼是武昌城最负盛名的景点,此楼原本是用作军事瞭望之用,可后来随着武昌扩建,大营搬迁,这座楼阁后来渐渐地成了一处观景胜地。
两人登临楼上,极目远眺,俯可察人情,仰可见山川,只觉一城风物,俱纳眼底。
庾翼凭栏而立,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听说,去岁时方入了秋,家兄曾带领麾下属官登楼发啸声。”
“确有此事...”桓崇颔首。
庾翼仰头闭眼,阳光照在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月明星稀,清夜幽篁,吟咏谈笑,尽情欢乐。兄长做啸音一事传至建康,连王公都称赞其人品俊雅非常...”
桓崇唇角一撇。
他从来不懂这些所谓的名士风雅,也不屑于去附庸风雅。反倒是无忧来了武昌后,时不时得会收到一些帖子,不是邀请她去品画,就是邀请她去听禅...总之,就是各种风雅的事儿全往他自己的妻子身上招呼,这还着实让他头疼了一番。
幸而无忧不大懂得武昌话,她又疏于去参加这种沽名钓誉的宴会,便都推辞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弯了弯眼梢。
楼上的两人,一时都是沉默不语,各有所思。
片刻后,庾翼突然睁开眼睛,道,“子昂,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家兄的...”
“兄长在北伐一事上的确操之过急,他虽然是个认真到较真的人,却也是个不偏不倚、公平公正的好人。因此,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最大的感受,就是懊悔...”
“...懊悔?”
庾翼轻叹一声,道,“是...对于邾城陨落的懊悔,对于荆州将士和百姓的懊悔,以及...对于给你下禁令的懊悔。”
......
天空中漂浮过一片白云,遮住了耀眼的阳光,也在大地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瞧着桓崇沉黯黯的眼睛,庾翼再道,“其实,兄长家□□有三名郎君,而兄长最喜爱的便是他那不幸遭夭的长子庾彬。彬儿至多比你年长三岁,他容貌俊朗,作风潇洒,素来有乃父之称。可惜,在后来的苏峻之乱中不幸殒命。”
“...而他之所以丧命,就是因为没有听从兄长的安排,而是自己选择留在了建康,护卫在皇帝身边。苏峻深恨兄长,知道彬儿在宫中,哪能轻易放过他?!因此,那苏峻入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彬儿杀了泄愤。”
“我隐约听过一些传闻...庾彬过世之后,君父很是伤心,因此长子之事,庾家人便鲜少再提了。”桓崇默了片刻,道。
“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庾翼道,“你这性子,虽然与彬儿并不相同,但你们两人的身上,却有好些的相似之处,譬如,一样的俊朗,一样的执拗,一样的一意孤行...一旦认定的事情便要一往无前地去做。”
“子昂,兄长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们当年在平叛大营中第一次见了九死一生的你,我就知道,他是想到彬儿了。当时,正好陶公也看中了你,你又定要从军,兄长便从了你的意思。他把你留在陶公那里,未尝没有考验之意——因为,他想看看你究竟能坚持多长时间,又能在多久后向他求饶...”
桓崇微讶,却见庾翼微笑道,“谁想,你不止一路坚持了下来,还成就了一番功名。”
“知你这般,兄长对你的期许,更是翻了几番——他甚至,后来在书信中,直接将你当做了他的继承人。”
“苏峻之乱,以及这次的北伐先兆,均是兄长人生中的大事。第一次,他的长子因为反对他出逃建康的计划,因而殒命;第二次,是他的养子坚决反对他屯兵邾城的计划...即便后来证明你是对的,可你那坚决反对的态度,和当时的彬儿何其相似...”
庾翼说着,微微皱起了眉头,“是故,兄长在盛怒之下,干脆给你下了禁足令...”
天空中忽而有一阵风吹来,又将那朵白云吹得飘忽不定了。
桓崇微眯了眼睛,“...小叔,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君父告知于你的?”
庾翼道,“这是我猜想出来的,不然,他也不会...”
桓崇望着他那瘦削苍白的面颊,少倾后,艰涩开口,“不然...他也不会用这个荆州刺史的职务来做为给我的补偿?!”
庾翼一怔,他缓缓转过头来,待对上桓崇的目光,却是苦笑一声,“你的直觉真是很敏锐...”
“是,却又不全是...”
庾翼道,“陛下的意思,其实属意的是他人,但除了阿兄留给陛下的那封对策书信,琅琊王家的王恬也站出来为你说了话。”
“所以,你在朝中也不是完全孤立无援的。”庾翼说完,轻声笑道。
“王家...王恬么...?”桓崇眼角的那道疤痕突然跳了跳。
他刚下意识地抚了过去,就听庾翼笑道,“你脸上的这道疤痕,不就是当时为了救他而落下的?”
他顿了顿,续道,“我猜,你定是不屑要回报的,不过...他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回报了你。”
“...多此一举!”
“那么,兄长的留书,在你眼里是否也是多此一举呢?”庾翼问道。
“无论是多此一举,或是怎样...你要明白,你的身上,寄托了我们对你的期望。”
“子昂,接下来,荆州的命运,甚至晋廷的命运,便都交由你手了。”
庾翼说完,再度闭上了眼睛,“嗯...今日虽无霜月清辉,但阳光和暖,晴空如洗,也是极好...此时,可发啸吟。”
说罢,他提气开口,便于南楼之上,发出了嘹亮的啸声。
而天空中那一大片白云,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庾翼没有在武昌做更多的停留,他当天上午方至,下午便乘马车,再度回转了建康。
桓崇将庾翼送出城去十里开外,直到那马车的影子都全然消失在了他的眼睛里,他才猛地打马,飞一般地回了武昌家中。
推门进屋的时候,无忧在对镜化妆,她显然是没有想到桓崇会在这个时间回来,沾了口脂的指尖一歪,红唇就略略涂飞出去了一点。
无忧微微鼓了鼓那张小嘴,大眼睛无可奈何似地向他一瞥,“都怪你,怎地突然就闯进来了,吓了我一跳!”
桓崇却没像往常那般同她说笑,他一步步行来,在她的面前正襟危坐,“这时...梳妆?”
无忧睨了他一眼,道,“还不是因为你...”
说着,她往桌案上努了努嘴,道,“喏!你瞧,要不是白天有好多夫人纷纷给我递帖子,我都不知道自家夫君高升的消息。为了庆祝,在你回来之前,我自当要好好整理梳妆一番!”
桓崇盯着她那张涂飞了口脂,却仍在一开一合的小嘴,然后,他突地低下头去,一面环住她,一面深深地吻住了她。
许是春日的缘故,他的唇被风吹得有些干,但他却吻得很缠绵、很让人动心。
一吻结束,无忧的眼神就已经有些微微迷离了。
她勾住他的脖子,对上他那双既不像纯然高兴,又不像纯然悲伤的黑眸,喃喃道,“夫君?怎地了?”
桓崇望着她那已经模糊成一团的红唇,笑了。
良久后,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我其实,是个很幸运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卡到不行,好不容易挨到晚上终于写完了...
桓崇:原来我被这么多人惦记在心里????!!!
☆、第106章
时光飞逝,一如弹指。
武昌城外,只看过几回江水起落,两年的时间便匆匆过去了。
自桓崇继任荆州刺史的这两年间,他励精图治,施行仁政,荆州上下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虽荆北数郡不时地还会与北方的石赵起些摩擦,但江南江北,总体上仍是相安无事。
除了外面的州郡大事,桓崇对家事也愈发上心了些。无忧虽从没抱怨过,但他自己心内也很清楚,陶宅逼仄,屋子老旧,实不适合她这样的女郎居住。于是在第一年的夏天,桓崇特意花了大价钱延请工匠过府,除了保留了几座有特殊意义的院子,其他的老旧宅院便全部都按照无忧的喜好重建了。
无忧本来就已经渐渐适应了武昌的生活,见桓崇这般有心,她也愈发感念。郎情妾意,琴瑟和鸣,两人的关系也在平淡的生活中日日升温。
......
就这样,转眼间又到了一年的九月。
北伐事败、邾城被灭便是发生在前年的九月。桓崇继任后,将每年的九月初一都定为了荆州的耻难日——每逢今天,荆州全境在早间开城、以及夜间闭城时,都要长长地鸣金三声,既是为了缅怀牺牲的同胞,也是为了鞭策荆人、勿忘耻辱。
按例,桓崇今晚要与诸将同食,因此晚饭时无忧便没等他。
虽已入秋,天气却有些郁郁地发燥,等到晚间太阳落了,才清爽了些。饭后无事,无忧便拉着云娘,以及房里的侍女们同坐廊下,主仆众人一面欣赏夜景,一面闲聊。
为了增加谈兴,无忧还使人沏了桂花露,再配上了红药铺子里新出得花朵造型点心。女郎们忙碌一天,有吃有喝,有说有笑,气氛格外热闹!
“周娘子的手艺真是越发得好了,听说她铺子里的点心要每日一早去排队才能买到呢,去晚了就没得买了!”
“周将军在休沐日的时候也常过去帮忙呢!还有邾儿,他和弟弟整日黏在一起,两个小郎简直可爱极了!”
女郎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周家食肆,也不知忽然间是谁起得头,她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都汇聚在无忧的身上,这么一望,眼光也暧昧了起来,“若是县主和郎君有了小郎,一定和邾儿他们一样可爱!”
都是年轻女娘,说话俏皮又有生气。而且,无忧不止能趁机学一学武昌话,还能听到城里的各种小道消息...说实话,她其实是很乐意听她们讲话的。
但,八卦之所以新奇有趣,正是因为那些事情都是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若是一旦聊到了自己这儿,那就不但没趣,而且尴尬了。
见她们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自己身上来,无忧不由地红了脸颊。她轻咳一声,方要出言制止,这时却听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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