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个说,一个听,等说到了东湖的风光,无忧顿时露出了神往的表情,“...杜姊姊,你不知道,武昌的磨山和东湖,就好比我们这里的蒋山和昆明湖。那里种了好些梅树,每年冬春之际,都有花开满枝,景色甚美...”
杜陵阳见她说着说着,双目中忽而露出怀念之色,不由笑道,“怎地?想桓郎君了?”
“想!”无忧在杜陵阳面前没有防备,突然被这么一问,她下意识地就把心里的话道了出来。
等听到杜陵阳的笑声,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无忧不禁懊恼地捂住了自己的双颊,嗔怪道,“杜姊姊,你学坏了!”
“我观无忧眸灿如星、柔比春水,其中更有脉脉情意,欲说还休...”杜陵阳故意缓声促狭道,“这么说来,桓将军对无忧...定是极好的了?!”
无忧双睫颤颤,她微微咬了咬唇,再一掀眼帘,却是忍着羞意反问道,“杜姊姊,陛下待你好吗?”
杜陵阳的脸蛋也跟着红了,“这倒好,又来编排起我了...”
无忧笑道,“哪里是编排呀!我都听说了,陛下后宫佳丽人数虽不少,但他只宠爱皇后娘娘一人...”
说着,她凑到杜陵阳的耳边,道,“至于桓郎君...他待我,就好像陛下待杜姊姊一般...”
“虽然...有时候,他那常年从军的脾性一上来,又臭又硬,还倔得很,会将我惹得很生气...但他明白自己做得不对,又会向我赔不是。”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这趟伐蜀之行,翘起的唇角又落了下来,“这回...”
“这回...桓将军是去伐蜀了吧。”杜陵阳突然接道。
“杜姊姊,你也知道...?”
杜陵阳点了点头,她有些为难地瞧着无忧,半晌后,才轻声道,“陛下...对此事似是不大高兴。他说桓将军行事...实在太过胆大妄为。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却也没有急到连朝廷的回信都等不及,便匆匆忙忙发兵了的。”
无忧蹙了蹙眉,她默了默,眸子里忽然闪出了精光,“杜姊姊,那...你可曾听陛下说起过最新的战况吗?”
“这...我还真不清楚...”
纵然对这个从小便交好的朋友情绪复杂,杜陵阳终究还是个温柔和缓的性子。
见无忧真的有点着急了,她方要出言安慰。这时,却听门帘一掀,一个声音清冷冷地传来,“她不知道,朕知道。”
......
无忧猛地抬起头来。
那扇屏风是画出来的,影影绰绰间,能隐约瞧见男子的身影一步步地行上前来。
知道司马衍来了,无忧旋即站起身来。等司马衍的身影转过屏风的那刻,她即刻低下头去行礼,道,“...陛下。”
可这回,无忧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司马衍的那声“起”字。
尽管,她能感觉得到,皇帝的视线...正紧紧盯在她的身上。
......
乍一见到无忧的身影,司马衍的心就有些乱了,
杜陵阳最好的一点,便是事事都不瞒他。至于无忧将要造访的这件事,亦不例外。
他是他的表兄,又是她好姊妹的丈夫...于情于理,无忧入宫,他都要同她面见一番的。
可是,尽管一早便得知了这个消息,临到最后,他还是在书房里磨蹭了许久,方欲抬脚,心内却又踌躇起来。
他自然是极想见无忧的,可他又有些害怕见到无忧——他才刚刚确信了自己对于陵阳的感情,若是此次乍然再见,他实不知自己的心境会不会出现动摇。
然而,真到了见面的时候,他心中先前徘徊得一切犹疑全部飞走了。
远离亲人,远离朋友...自己孤零零地随那军汉住在穷乡僻壤的武昌,这几年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吧...
所以,她才会一见了他,便将头深深埋下去,只露出一个发髻来。
司马衍沉默着不出声,屋中人便都不敢出声了。最后,还是杜陵阳道了句,“陛下,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此刻更是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是,你也不能让无忧这么一直站着啊!”
司马衍先是一呆,待望见杜陵阳那瞧着有些微妙的笑脸,他赶忙掩饰性地上前,向从前那般伸手过去,道,“无忧快起!”
不想,不等他碰见自己的袖子,女郎便小步后退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将脸抬了起来,道,“谢...陛下。”
再见到面前这张宜嗔宜喜的脸蛋,司马衍目露惊艳之色,随后却又神色一黯。好半晌后,他才轻咳一声,道,“无忧坐吧,都是亲人朋友,勿需生分。”
即便司马衍方才那炯炯的目光已是让她胃里翻腾,无忧还是强自忍下,她挨在杜陵阳身边坐下,眼帘再一掀,径自问道,“陛下,你方才说...有我夫君的消息...”
一听到“桓崇”这两个字,司马衍的表情立刻冷淡下来,连声音也随之僵冷了几分,道,“是,我今日收到了最新的消息。”
见无忧面露急色,司马衍将手背过身去,向窗边踱过几步,道,“你那夫君...的确恣睢之至!”
“莫说他自上疏后,不等朝廷的批复便率军出征...”司马衍说着,低低地哼笑一声。
而后,他又侧过头来,望着低眉顺眼的无忧道,“他甚至...只带了不到一万五千人的轻甲骑兵队,便匆匆赶赴蜀地了。”
“蜀地偏远,想要凭借如此贫乏的兵力,就妄图灭掉一国。无忧...你说,他这是艺高胆大,还是嫌自己活得太过长久呢?”
无忧的脸色本就不大红润,司马衍每说一句,她的脸色便白上一分,等到最后,颜色甚至已经近乎透明了。
杜陵阳担忧地握了握她的小手,责备道,“陛下,你...唉...你怎能这般说呢?”
她这么一提,司马衍才蓦地注意到无忧的脸色似的,他回过神来,大步行到无忧身边,柔声道,“无忧,朕失言了,你没事吧...”
“哇——”
方才听他说过一阵,无忧又是担心,又是厌恶,她的肚子里早就一阵阵地泛起酸水了。等到司马衍行至身边,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便再也压不住了。
无忧抚着胸口,一口一口地便把午膳用过的汤羹全部呕了出来。
可是,尽管她很快就扭过头去,但司马衍同她离得实在是太近了...
因此,起先呕出得那几口,全都无一例外地溅在了司马衍那身华贵的衣裳下摆上,而且,还淅淅沥沥地打湿了他那双绣着龙纹的锦缎鞋面。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最后这段写得我简直快笑死了!
可怜的司马衍...
☆、第111章
屋中鸦雀无声,一时间只能听到无忧一声声的难过作呕。
司马衍站在一旁,已是傻了。
就算南渡以来,司马氏的地位尴尬,可他毕竟还是名义上的九五之尊,连当年那般蛮横暴戾的苏峻入了建康,也是对他毕恭毕敬的...
他又何尝有过这般,被人吐过一身的狼狈经历?!
再一低头,瞧见自己衣裳上那大片的秽物,司马衍那张本就不大愉悦的面皮,隐隐显出了青色。
......
女人的直觉,来得永远比男人要准确。
无忧的情形,像极了她怀孕初时反应...杜陵阳心中一跳,赶忙托着肚子下地去喊宫人,她先是吩咐宫人们带陛下前去沐浴更衣,再去叫医师过来给无忧看诊。
整个过程中,她都是悬着一颗心。直到那医师确认无忧无恙,她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人虽无碍,但因着司马衍的一席话,今日重聚的兴致还是被彻底搅合个干净。
无忧的身子才刚刚恢复了些,便要回家,杜陵阳自觉有愧,只得亲自将人送上了来时的犊车。
等一切忙完,她心里一松,脚下一软,只觉得自己浑身汗津津的,连脑门上也发起了一层薄薄的虚汗。
然而,才被扶到床上歇下不久,她便听到了司马衍急切而来的脚步声。
只听那人将帘子一掀,开口便问道,“她人呢?”
......
杜陵阳的身子本就不大康健,她之前又张忙了许久。
无忧吐得难受,她心里跟着紧张,临到歇下时肚子已经有些不大舒服了。
此刻再听司马衍张口闭口问起无忧...杜陵阳轻轻咬唇,半睁开一双眼睛,向对面的男人瞧去。
纵然眼中凝泪、含着情愫,她开口时的声音却是淡淡的,“‘她’是谁?...陛下是在说无忧吗?”
司马衍一怔,放眼一瞧,却发现杜陵阳鬓边的碎发已然被她那渗出的薄汗给濡湿了。
“若陛下问得是无忧,那么,此刻...她已经归家了。”说完,她仿佛格外疲惫似的,很快又将双眸阖上了。
司马衍突然感到了愧疚。
那张小脸,被他将养了好些时日,才养出如今的丁点血气...然而,现在瞧着,却又是苍白了不少。
而那眼睫上因为沾了泪的缘故,此刻黏答答地垂着,在她的眼下落了两道乌压压的阴影,显得很是憔悴。
他忙行上前去,坐到杜陵阳的身边。
离得近了,待见了妻子脸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司马衍心慌意乱之下,也顾不得自己这身刚换的新衣了,他将袖子一伸,便往杜陵阳的脸上抹去,“陵阳,怎么出了这么些汗?你的身子,是不是又不舒服?!”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我这就去叫人!”
还不等他离开,杜陵阳却是柔柔地扯住了他的袖子,她摇了摇头,道,“我无事。刚才无忧看诊之后,我便顺道也瞧过一回...只是有些累到罢了。”
司马衍这才稍稍安心,再想到方才的情状,他皱皱眉,转而紧握住杜陵阳的手,“陵阳,幸好有你在...”
“我真是不知道,无忧竟然是带病回来的...难怪那桓崇在出征前,要特意把她送回来了!”
杜陵阳“霍”得睁开了眼睛,她不可思议地望向司马衍,见那人仍是双眉紧锁,她只得无奈地笑了一下,道,“陛下,你好生糊涂!”
她抿了抿唇,“我知道的,陛下对桓将军一向不大满意...”
“可是,今日既是我们姊妹相聚,便不谈政事,只谈情谊,陛下又缘何非要开口,发这等扰人之语呢?”
“而且,我看无忧和桓将军之间的感情很好...都是给人嫁作妻的,知道自家夫君处境艰难,心中定然不会好过...”
提及“妻子”二字,杜陵阳仿佛深有所感似地,还特意加重了声线。
而后,她再低低叹了口气,抹了抹眼角含着的泪,轻声道,“何况,无忧现今,已经有了两个来月的身孕,正是要好好安养身体的时候...”
“...身...孕?!”
她的话音刚落,司马衍就猛地站起身来,那肃着的面容甚至好比庾亮在世。
“你是说...那桓崇,要有孩子了?!”
......
无忧是被侍婢们拥回屋的。
女儿出门时精神尚好,一进家门却是病恹恹的,临海公主不由大吃一惊。
她忙要去请医师,却听无忧解释说,全是因着她太久未入宫的缘故,今次偶尔嗅到了宫内的熏香,略有些难耐,其他并无大碍。
孕妇对气味都很敏感,临海公主怀无忧时也是如此。故而,她对眼前的女儿多出几分心疼,便对那不在场的便宜女婿生出几分的不满。
等把无忧安置回房休息后,她再转念一想,干脆严命家中侍婢,从此在宅子内禁止燃点任何熏香。
禁香令一下,连那惯是焚香弹琴的曹统也受到了波及。
......
自从有孕以来,无忧便频频疲累,很是嗜睡。
可是,尽管今天下午在宫里折腾了这么一遭,她现在却是罕见地难眠了。
几年不见,司马衍的性情似乎又发生了些莫可名状的变化。
若按照几日前同阿父闲谈时所了解得那样,王家、庾家等几大家族虽仍存续,但随着王导和庾亮的先后过世,现今的朝堂上,倒也真没什么人能够完全牵制住司马衍了。
无忧还真不敢想象,日后,桓崇和这样的司马衍对上,会是怎样的情景...
思索片刻,心中沉沉,她摇了摇头,思绪再转,回到了正在蜀地的桓崇身上。
司马衍的确不喜欢桓崇,但她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司马衍不会骗她,也不屑骗她。
所以,桓崇这次不仅是瞒着她独自出征,而且,他还只带了区区不足两万人,只身犯险?!
无忧越想越生气,最后气到抱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一遍遍地骂他是混蛋。
他上战场,她不气;她气得,是他的态度!
难道他以为藏着掖着,她就不会发现了吗?!
难道他以为,把她远远地送回建康,她就不会再担心了吗?!
无忧气了半天,直气到肚子都有些微微作痛了,她这才赶快调整好姿势,重新平稳呼吸,安抚好肚子里的小生命。
现在这样,她除了相信桓崇,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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