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还有一件事没办。
我师兄弟三人各自回房,谢陵大剌剌往褥子上一坐,“阿雪,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累着你了吧。”
“还成,我去给三师兄送药,送过再回来。”
我头也不回地往屏风后头钻去,从行李包袱里找出临行前准备的伤药与布条,往衣襟里一揣,风驰电掣冲出去,奔往三师兄门外。
62.
“小初?”
我举起药瓶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兄,我来给你换药啦!”
他虚虚退开身,让我得以进到厢房里来。
“幸好是皮外伤。”我嘟哝了一句,忙解开他左手缠绕了两圈的布条,沾水清洗一番,又重新敷上药粉。
三师兄天赋卓然,左右手皆可使剑,伤了哪一只都是罪过。
那支羽箭已从他袍褂中取出,静卧在枕边,我腾出手将它攥在了手中。
末梢依附的羽毛不似寻常弓箭,不知是从何种鸟儿身上薅下的尾羽。杆身比一般的羽箭要粗上不少,前端削得尖锐无匹,这一箭若是不曾失了准头,中箭之人的小命定然是保不住了。
弓弦绷紧,内力混着锐气竟割破了三师兄的皮肉。
饶是未伤着筋骨,再想起时,我仍旧心有余悸。
我幼时不大安分,整日在翠逢山上爬树淌水,磕磕碰碰是常有之事。不知怎地,血色落在了三师兄身上,我反倒本能地怕了起来。
就好像我曾见过他血流不止的模样一般。
我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羽箭,手指倏地一痛,竟是一不留神划破了指腹。
好在只是指甲盖宽的伤口,过一会儿便会愈合。
我才不是谢陵,蹭破皮都要拉着人抱怨,又是“痛死了”,又是“我要死了”,乱七八糟瞎喊一气。
“小师弟!”三师兄夺过那支羽箭,将它放回原处,平静面容下暗含愠怒,单单唤了我一声,我便缩了缩脖子,忆起他督促我练剑时一丝不苟的样子。
谁知预想中的冷淡训斥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师兄……”我瞧不出三师兄的心思,却看得见他不豫的面容,于是下意识地去逗他开怀,竖起食指凑在唇边吹了吹,摆出个笑脸道:“吹过了,现在不会疼了。”
三师兄皱了皱眉,捏着腕子把我的左手拉到唇边,顿了一下,依样画葫芦往指尖轻吹了一口气。
湿热的风从口中呼出,掠过渐而止血的小伤口,我整个人如同木雕般呆住,连眼珠子都不知道转上一转。
“这样……就不痛了吗?”
“不痛了……”我蓦然间说不出来一句话,到喉咙眼的问话急急忙忙咽了下去。
他原就没见过娘亲,又何曾知晓“吹一吹”只是阿娘用来哄小孩子的说辞。
这个笨蛋,他信了啊。
三师兄神色认真,我忽地生出了旁的念头,侧过身面对着他,严肃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能舒缓痛意,师兄,你想不想知道?”
“甚么?”
我抽开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掌,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
“师兄莫要整日板着脸,让我抱一会就好啦!”
第59章回溯(十二)
63.
大费周章将程姐姐安顿下来后,我爹终于来找我秋后算账了。
我娘拦住了他跃跃欲试的巴掌,跺脚道:“小初还小呢,不懂事也是情有可原。”
“他再过半年就要满十四了,旁人家长到这般年纪,莫说是年幼,兴许连孩子都有了!”
“……”这,还是算了罢。
爹,我还想多当几年小师弟,不想这么快就去当旁人的爹啊!
幸而我如今身处凌霄山庄,毕竟是旁人的地界,我爹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揪着我的耳朵训斥了半天,以“自作主张”“不惜命”这般话语压在我脑袋上,大致意味与谢陵说的那番话如出一辙。
我连连认错,态度恭谨,低到了泥里,末了我娘忍不住又替我开口。
“小初不是孩子了,何必这般拘着他。”
我爹:“……”
方才说还小的人是谁!
64.
我爹的怒气也不知消没消,总之是暂且不愿同时对上我们娘俩,气冲冲地退出门外了。但凡我娘站在我这一边,他必定是要节节败退的。
“若是陵儿也就罢了,偏偏是雁行领着你溜出去了,”我娘揉揉我发红的耳朵,略略提点我,“雁行那孩子平日里最为循规蹈矩,又将责任通通揽在了自个儿身上,你爹这是生了两个人的气呢。”
我瞪大了眼:“是我求三师兄带我去的!”
“傻小子,你爹收了这么几个徒弟,穆儿是个软耳根,陵儿又唯你是从,现下连雁行这么个独苗也教你策反了。今后剑宗再无一人能管着你,可切莫叫你的小尾巴翘上了天。”
“过几日启程回翠逢山,你要听话些,乖乖跟着师兄们一同练剑……”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顿下来,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别让爹娘担心,知道吗?”
我那半吊子武功一直是爹娘心头最为要紧之事,身为盟主之子,那些个投掷在我身上的目光原就屡见不鲜。
与三师兄溜出去事小,这是没出事,倘若遇着险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唔,知道了。”我晓得她是在隐晦曲折地提醒我,不能一辈子活在师兄们的羽翼下。我叹了口气,说出只有在阿娘面前才敢倾诉的话:“我不喜欢见到那些门派的人……他们都说我蠢。从小我和陵哥一起练剑,他早早学会了一整套剑招,我却连稍重些的剑都提不起来。”
“阿娘,我是不是真的很笨啊?”
无论我为之付诸多少努力,始终像是一只在半空中扑棱着翅膀的小鸟,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一丁点儿光泽也瞧不见。
“胡说!”阿娘忽地拔高声音,将我搂进了怀里。
她许久不曾与我这般亲近了,倒不是阿娘不关心我,而是我年岁渐长,不好如从前一般动辄撒娇卖乖。
“莫要听那些碎嘴子嚼舌根,小初一点儿也不笨。”她紧紧扣着我的后脑,喃喃道:“我的小初只是开窍得比旁人都要迟些,也比任何人都更聪明。”
她在发抖。
连手指都在发颤,极力彰示着内心的不安。
“阿娘,”我软了嗓音,忐忑地摩挲着指节,“别担心啦,等回了剑宗我必定加倍用功,当然不是为着外人的眼光。师兄们心怀大志,要撑起剑宗,要肩负天下,可我目光短浅,只想守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陪着爹爹和阿娘就好了。”
她神情微怔,泪珠遂从眼眶中落下。
这一情形刺得我双目发疼,我不明所以,然母子连心,我本能地接收到她胸腔里莫名的震动,并且为之一同湿了眼眶。
“……好。”她慌张抬袖拭去泪痕,捧着我的脸颊道:“乖,不说这些了,去用晚膳罢,阿娘不留你说话了。”
65.
当面是应下了,可我迈出门槛却调转了方向,并不打算立即去用什么晚膳。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66.
偌大一座庄子,处处皆有身负重剑的守卫与仆从。
一路穿行过三四处院落,我仰起头来,近在眼前的是仆从们的居处,一座小小山头紧邻着这几间矮房。
天色渐暗,夕照将满目苍翠映上浅浅的金光,叠成奇异的暖色。
我拂了拂散落于地的树叶,就近坐在树下,思索起阿娘方才的反常之举。
常小师弟是头一回拐带师兄违逆师长吗?
恐怕不尽然。
她是第一天知晓常小师弟是个废物吗?
显然也并不是。
那这是为啥呢。
我是真的不明白,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阿娘流泪的缘由。
野草迎风在我眼珠子底下晃来晃去,晃得我心烦意乱,我伸手拔了两根,在心中默念:“对不起了,草兄弟。”
先前江渊塞给我的草绣球早早枯黄了,我的手艺不如他,两只手都笨拙得要命,半晌才编出了个方不方圆不圆的草球。
我盯着掌心里的草叶发呆。
蓦地,甚么东西掉到了我手里。
“小初弟弟,怎地一个人躲在山上发呆?”
是江大哥。
我掂了掂手中多出来的草环,与旁边那个丑丑的草球高下立判,在心中叹了不知是第几口气,仰脸道:“江大哥,你怎么找过来了?”
江渊不说话,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温声道:“山上风大,眼里容易迷沙,要不要我帮你看一看?”
啊?
我顿了顿,反应过来他是在替我通红的眼眶找藉口,我赶忙借坡下驴:“好啊,那麻烦你了。”
江渊微微弯下腰,一只手抬着我的下巴颏,缓慢小心地往眉眼处靠近。
“好了。”
他笑了笑,似是真的将那根本不存在的砂砾吹了出去,却未急着松开手,转而道:“不是说好忙完正事就来找我吗?”
我怔了一瞬,从他手指的钳制中往后退去,笑嘻嘻地找补道:“这不是江大哥你先找来了嘛。”
江渊淡然一笑,“你可知你不在的这两日,都发生了些甚么事?”
我偏过脸来,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67.
两日能发生的事儿可多了。
但与剑宗相关的唯有两件,这两件事一件比一件惊人,砸得我晕头转向。
其一,群豪会即将进入最终一轮。
这场比试首先是各门派之间的混战,收到秦庄主邀请函的门派至多派三名弟子出战,抽签比武,一局定胜负。
几轮过后决出十位优胜者,便可自行挑选英雄榜上前十位高手之一进行对战。
今日我赶回时恰巧碰上谢陵对战六合派的龚汝城,二十招内轻松战胜对手,谢陵已然博得江湖众人青眼,亦然获得冲击位次的机会。
往常不乏年轻弟子一举夺得前十席位,然大多是胜在运气上,抽了个好签,抑或是对手年事已高,有心做那绿叶,让年轻人得一增光添彩的机缘。
龚汝城便是在上一轮对上了自家师叔才侥幸胜出。
而谢陵上一轮的对手是——
青城派掌门邱即明。
邱掌门正值壮年,年纪比我爹稍小两岁。青城派近年风头正盛,邱掌门去岁还是青城首徒,今年便继位成了掌门。
群豪会确是他站稳脚跟扬名立威的绝佳时机。
可他却输给了一个刚满十六的毛头小子。
执掌一派的邱掌门竟败在了谢陵手上,这说明了什么。
谢陵,你到底瞒着我练了甚么了不得的功法?!
其二,一人自请从英雄榜上除名。
少林派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僧十年前就已不问世事,他们的名姓随之消失于英雄榜,但这并非英雄末路,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退让与传承。
故而,这算不得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
这人是我爹。
68.
一个在任的武林盟主自请除名英雄榜。
胡闹呢这是!
69.
原以为是闲谈,不想江渊给我带来了这样两则消息后,又于不经意间说出了第三件事。
他说:“常伯伯征求我的意见,问我群豪会后愿不愿意跟你们一同回翠逢山居住。”
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了。
依着我爹的性子,将故友之子接去剑宗养着是他能做出来的事,若是对此无动于衷,那才是出鬼了呢。
我点点头:“江大哥,你答应了吗?”
“你希望我去吗?”
嗯?
剑宗许久未招收新弟子,整日对着的都是些熟悉的面孔,我自然是欢迎他来的呀。
“当然希望!”我撑着脸看他,笑眯眯地把草球又塞进他手里,“江大哥,你还没去过溪里城罢,到时候我请你吃东西呀!”
江渊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草叶,笑道:“好啊,恭敬不如从命。”
第60章回溯(十三)
70.
我爹卸去半身光辉,是主动退出英雄榜,却也在众人极力劝说下应下了另一请求。
他虽不在榜上,然在场英杰若有求教之意,大可痛痛快快向他请战。
这一通惊人之举过后,英雄榜上原先居于榜眼的华山派孙掌门赫然成了一只巨大的筛子。
谁若是打败孙掌门,那便是板上钉钉的魁首。
人人都想试一试嘛。
孙掌门年近五旬,已是知天命的年纪,面上滴水不漏,左手持一紫砂茶盏,杯面溢出的茶水将他的心境暴露无遗。
我看看我爹,又偷偷望了望孙掌门,勾着谢陵的衣角道:“陵哥,我们来打赌罢。”
谢陵饶有兴致:“赌什么?”
“你猜这十人中,有几位会选择与孙掌门斗武?”
“一人,”他勾唇一笑,眉眼中是旁人学不来的意气,“你师兄我。”
“你当其余人都是傻的不成?你为何去请孙掌门赐教,旁人自然也想得到一样的原因啊。”
谢陵摇了摇头:“阿雪,你会错我的意思了。”
他摩挲着手中剑鞘,将面上张扬神色悉数收敛:“我说,我会赢。”
谢陵虽有些磨灭不去的少年意气,却向来不是那狂傲自大之人。我张了张嘴,讷讷道:“师兄,你莫要开玩笑了……”
下一刻他便身体力行地告知我,他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决胜之日,各门派齐聚演武场,秦庄主命家仆拆去东面墙,留出宽阔空地供观战者停歇。树下长廊是为女眷所用,谢陵拨开众人向前数步,引得长廊下阵阵躁动。
“无情剑宗谢陵,还请华山派孙掌门赐教!”
孙掌门一拍案几,自高台而下,朗声道:“好,英雄出少年,华山派孙嘉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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