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芳闻得娘子这话,心下早作定了主意,嘻嘻地笑道:“难为你替他想的这许多。正是,他如今也大了,正要寻一门好亲事日后过活;咱们也要替他厚厚地备一分嫁妆。”他娘子道:“要你说!你见我素日里不替他攒下许多东西来?但凡入的眼的,总是要替妹妹留些,只怕如今也有好些。届时定了亲事,自然更要置办。”花自芳喜不自禁,忙要起来同他娘子作揖,又道:“此事不可过迟,明天就去的是。”
他娘子忙道:“你且住。虽说要接妹妹出来,也要同他说明白的是。到时咱们巴巴儿地去了,妹妹反不想出来,可不没趣?”花自芳闻得这话有理,便道:“依你却如何?”他娘子笑道:“不几日便是姨娘的生日,咱们先往那里回了,接妹子家来住几天,再慢慢同他讲了,可不是好。”花自芳闻言大喜,笑道:“正是这样。我明天且往那边回了,先套车接了妹子回家罢。”他娘子嗔道:“一个做哥哥的,竟这般小气。就不说雇一乘轿子,教两个丫头相跟着,好好地把妹子迎回来,还要套车?”花自芳听得这话,忙笑道:“是我的不是,就依娘子这话。”
这也见怪:花家娘子缘何又对袭人这般上心起来?原来如今花自芳手里有了银钱,自觉是有根基的人家,两个儿子又在读书;是以相交之人也绝非当日贩夫走卒一流。花娘子一则恐人闲话说其丈夫是卖了妹子起家的,——虽说并非如此,到底“三人成虎”;二则也委实觉得有些对不住袭人;三则如今家里宽裕,若还教袭人在人家做丫鬟,恐儿子面上不好;四则闻得花自芳说如今贾府败落,知袭人在那处也无甚么前程。是以一意撺掇了花自芳,要接袭人出来。
如此夫妻二人商议已定,果然翌日雇了一乘小轿,往贾府中去接了袭人回来。花家娘子在家中已是嘱咐过的;是以两个丫头见了袭人,皆行礼口称姑娘,赶着替他拿了东西,伏侍着上了轿子;花自芳便骑了马,一路往家里来。
及至家中,花家娘子连忙接着,笑道:“姑娘回来了。”又命家中下人给袭人行礼;一面进了屋里,笑道:“这天也热,早取了些冰回来放屋里,恐姑娘在那边惯了,回家来热得受不住。”袭人笑道:“我们那里今年也不曾放许多,不过宝玉房里放些,想是今年这冰不好买。”花自芳闻言笑道:“不值甚么,如今你哥哥管着这个,家里使的尽有。”一面便教人摆饭,原来是往外面定的席面,几人坐了用饭不提。
一时饭罢,袭人之嫂便携了他往屋里去了,取了一个盒子出来笑道:“姑娘见的东西多,且替我看看这个好不好?”袭人闻言便接了,打开来看时,见是一串珠子;且喜颗颗浑圆,一般大小,乃笑道:“这也是极好的了。我往日见二奶奶那里有一件,和这个倒像;哥哥从那里得来与你的?”他嫂子见他如此,笑道:“这不是与我的,是与姑娘的。”袭人忙道:“我很用不上这个。在那里头住着,带这个没得教人说我;三姑娘戴的尚且不如这个呢,还是搁在家里头,或去换几个钱也使得。”
花家娘子见起了话头,心下暗喜,笑道:“咱们家如今虽不敢同那府里比,倒也同往日不一样。这原是你哥哥往外去做生意,得了这们些珠子,拣大些的孝敬了主家,留下这些穿了一件,要替你做嫁妆呢。”见袭人红了脸,乃道:“你长久没往家里来,你哥哥想念得紧。每每想起当日之事,连觉也睡不着,只张着个大嘴哭,道是实在对不住你。如今他也是家成业就,好歹要补报你些甚么,想来想去,只有替你治一份厚厚的嫁妆,寻一门极好的人家,方才安心。”一面便令小丫头进来开柜子,取这些年攒下的尺头等物与他看。
正在说时,便见一个小丫头进来道:“回奶奶姑娘,二位少爷下学回来了,要来给姑娘见礼的。”话音方落,果然见花家两个儿子进来,先向袭人行礼,口称姑母;又见过了花家娘子。袭人嫂子笑道:“你们今日学了甚么?”那大的便道:“回母亲的话,儿子今日破题作了一篇文章,夫子改了一回,道是尚有可取之处。弟弟今日念的是《大学》。”他母亲闻言,不免称赞两句,又笑问道:“你两个不去做课业么?”那个小的便道:“是要做的,只是如今闻得姑姑回家了,自然先来拜见。这会子见过姑姑,是要往书房去了。”
花家娘子见他两个去了,便向袭人笑道:“整日跟着先生,没得学了些书生酸气。只是妹妹好容易往家里来一趟,该把姊妹们都请过来顽一回。且去分付下小厮,教明儿套车去接他们来,也好同妹妹说话儿。”小丫头闻言,果然往外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袭人嫂子毕竟不是大家出身……穷人乍富想充文化人的感觉2333
不过没有恶意就是啦。大概就是想告诉袭人,现在家里有钱了,你放心回来吧~·
第142章第一百四十二回
【第一百四十二回】贾宝玉知无缘有恨·花袭人信有始无终
却说袭人见他哥嫂这番做派,料想是又起了赎他出来的心思,是以先有些个不快之意。谁知他嫂子先把这话不提,只拉着他絮絮说些家常之事,又将家里替他备下的许多物事取出来与他看,倒教袭人不好就恼;却又恐他哥哥是要将他嫁了去希图些甚么,因此倒不曾作声。他嫂子却又抱着另一番心思,因家中如今不缺银钱使用,只是唯恐袭人留在那里,日后儿子若进了学,教人说着不好听的。如此二人各怀心思,说了半晌,也不曾说到这正题;看看天色晚了,花家娘子便唤小丫头来替袭人铺床,自己回房而去。
那花自芳正等在房里,一见他娘子回来,忙道:“妹妹怎么说?”他娘子往床上坐了,自拆卸了钗环,道:“我那里敢先提这事,只将这些备的嫁妆同他看了,又略略提了些儿,且喜他没一口咬死了不回来,想来是有些活泛的。”花自芳闻言也想了一回,道:“妹妹不过是对那里还有些个留恋之意,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毕竟不是个长久的主意。如今他也大了,再不议亲事,可不耽误了么?”他娘子叹道:“我如何不这们想。不是明儿教人去接几个妹妹来家里?到时候再说也不迟。”一面便凑到他耳边,唧唧哝哝说了几句;花自芳听得连连点头,二人睡下,一时无话。
及至明日,果然花家套了车去将袭人的几个堂姊妹、姑舅姊妹合姨姊妹接了家里,皆是十几岁的年轻姑娘,总有七八个人,一道往炕上坐了;因好久不见袭人,皆上来拉着问长问短,亲热异常。他嫂子见状,便将其中一个穿红衣服的拉了一把,那女儿会意,便从房里出来,问道:“嫂嫂何事?”花家娘子笑道:“不瞒妹妹说,你当日原同你姐姐最好的,如今嫂子却要求你一桩事。”一面将花自芳欲接袭人出来之事讲了,又道:“你姐姐最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们也不敢深劝;二则我是个嫂子,不比你们姊妹说话方便。好妹子,你是个最伶俐不过的,一会子且替我劝劝你姐姐,嫂子定重重谢你。”
那红衣女孩子本是最年轻心热的一个,闻得这话,乃笑道:“嫂嫂这话可见外了。如今这里人多,一会子教人往我娘那里说一声儿,道我今日同姐姐住;晚上我可同他说罢。”他嫂子闻言喜不自禁,忙道:“这样最好。我这就使人同姨娘去说,恰好明日是姨娘的生日,捎带着今儿先送了礼去;明儿你哥哥柜上也请了假,咱们一道去给姨娘祝寿才是正经。”那女孩子便点头往屋里去了。及至晚间,果然留在袭人家里同他一道歇卧。
却说袭人哥嫂虽胡乱歇了,终究放心不下,是以那一夜竟不曾睡得安生。翌日起来,便备了轿马往他姨娘家去;吃罢饭又见他姨妹拉了袭人进自己房里,二人说了半晌,方才依依不舍地送了他出来,两下别了。
花自芳正不知袭人何想,更兼过不得几日便要送袭人回去,又恐他娘子说的不够恳切;偏生又有人来替袭人说亲事,是以只急得百爪挠心。那日见袭人自坐在屋里出神,不好就进去的,乃在门口咳嗽了一声。袭人抬头瞧见,乃起身道:“哥哥来了。”花自芳随口答应着,一径往屋里来,向椅子上坐了,便道:“妹妹,我有些话要同你说。”他本是个直性子的人,如今一朝开口,便收将不住;先说当日的不易,又说自己做哥哥的不是之处,说到动容时,那眼圈也见红了。袭人知他哥哥必定又要提赎他之事,虽有些着恼,然闻得他哥哥如此说,心下早有些软了,便也低着头不言语。他哥哥见他如此,知其已有几分被自己说动,只是恐说得过了,再引他哭闹,也不敢再多言,只得道:“明儿你就回去了。横竖也不着紧,待下月过节我再接你家来,你也逛些日子。”如此便出去了。过得明日,果然又使轿子送了袭人回去,暂且无话。
且说袭人回得院里,春燕正在那处浇花,见袭人进来,忙笑道:“姐姐回来了。”袭人便问道:“二爷呢?”春燕往房里一指,笑道:“又想林姑娘了,在那里怔呢。”一面又嘻嘻地笑道:“那日闻得人说,花大哥哥来接姐姐,倒好大排场。都说姐姐家如今好了,自然是要出去的。”一面又叹道:“我们是没这个福分的了。家里人纵想接了出去,恐也嫌费了家里的嚼用。”
袭人见四下无人,便笑道:“你同我来,我家里带了些果子,与你们些吃。”一面拉他到自己房里,果然从包袱里取了些果子与春燕,又笑道:“好端端的,他怎么又想起林姑娘了?”春燕一面道谢,接了果子吃着,笑道:“我也不过白听人说了一嘴,道是老太太要给二爷定下云姑娘呢,又要接各家的姑娘往家里顽;咱们那呆二爷这可不又想到林姑娘去了,说是这许多日子也不曾往咱们家来。咱们都知道,如今林姑娘可是郡主娘娘了,那里还往这里的?不过他又发痴,说了那些有的没的,如今还在那里怔呢。”
袭人闻言,心下倒为一惊,忙掩饰笑道:“这话也是。只是如今林姑娘尊贵了,这话可不敢教旁人听去,也就和我说说便了。”春燕伸了伸舌头,道:“我却也晓得,再不敢说的。”袭人便命其将果子拿出去分与其他小丫头子,自己掩了门往床上躺了,暗想了一回道:湘云如今虽合自己好,却不是妻妾之分;日后如何,终归难说。更兼湘云性子不比宝钗温厚,更兼拈酸吃醋之处,倒比其他人尤甚;只怕今后自己若做了宝玉房里人,也难出头。如此想了一回,倒有了五六分去意;因恐宝玉知自己回来了,忙又起来往那边去。
及至宝玉房里,见只有茜雪坐在小凳上打络子,宝玉正坐在床上发怔;见袭人来了,茜雪忙放了络子,笑道:“你家去逛的好。”一面便要倒茶与他吃,又向宝玉笑道:“你袭人姐姐来了,却只管坐着。前日还念呢。”宝玉闻言却叹了一声,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茜雪合袭人闻言面面相觑,不知他又那里犯了痴病;茜雪便将袭人拉了一把,往外面去了。
两人一径走至厢房里,袭人知茜雪定是有话要与他说的,乃含笑道:“姐姐有甚么分付不成?”茜雪便往外张了一眼,自掩了门,道:“咱们两个向来好,我也并不瞒你。如今我家里人已是回了太太,下月便接我出去了。宝玉闻得这话,正不自在呢;又隐约听得太太要替他定下云姑娘的事,可不犯了痴狂病,又念起林姑娘合宝姑娘几个来。”
袭人闻得茜雪这话,倒踌躇起来,只不作声。茜雪见他如此,又道:“我见你家如今光景不比往日,难道你哥哥不想接你出去不成?在这里也没甚么呆的。改日抬了二奶奶进来,却未必处得好。我今儿且说句不当说的,素日冷眼瞧着史大姑娘,未必及得上林姑娘合宝姑娘两个呢。到时一个奶奶不会管家,一个爷又不通事务,苦的却还是咱们下面的人。你务要早作打算才是正经!”一面笑道:“别的也无话。咱们且出去罢,我替你留着好东西呢。”便拉了袭人出去了。
却说袭人闻得茜雪这番心腹之言,回去心下自然掂掇一回;因又想起当日所见晴雯形景,不免生个兔死狐悲之意,暗道:“为丫鬟的,也不过如此了。”前些时候又见平儿风光嫁了,后来陆陆续续闻得他许多消息,诸如自做主母之事,心下自有触动。及至下月,他哥哥接了他回家,再问他此事时,便有个松动之意。他哥哥见他吐口,便道:“这跟主子也要跟对。不是我说,贾府里的二爷那里及得上薛家大爷一点儿!他日后未必有甚么前程,那府里又艰难;你如今也大了,不如早早打算的是,何必在这里陪他蹉跎?难道不想穿着大红嫁人家的不成?”一面又笑道:“我在这里蒙主家恩典也久,前些日子往上面回了,太太娘家那里说是有一门好亲事说与你;是个读书人,家里也丰厚。更妙的是那人并无兄弟,不过有个姐姐,也一早便出嫁了,所嫁人家也不差。你一过那边便是当家奶奶,可不是好?只有一桩:那人早年便无了父母;依我看倒也无伤。我已是教你嫂子悄悄地瞧过了,也是好个人物。”
袭人闻他哥哥这一番话,早飞红了脸,只低着头不则声。他嫂子见他如此,知是他害羞,忙赶了他哥哥出去,自己又问袭人,不过同他讲如何替他打点妆奁,如何陪送他物事;好说歹说,袭人总算羞红着脸开口道:“全凭哥哥嫂子做主。”他嫂子便知袭人这是应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不自禁,忙出去同花自芳说了。花自芳闻言也自喜欢,便往王夫人那里求了恩典,要赎他出去。王夫人本自取中袭人,要将他放在宝玉房里;又觉鹦哥性子聪慧,不比袭人安静稳重,是以实实有几分不舍之意。奈何茜雪前些日子刚出去,不好就留着袭人不放;又见花家如今光景好了,心下暗道:“若一味拦着不放,没得教他心下怀怨,不如索性教他出去的是。”是以并不阻拦,乃教人取了袭人身契来,与了袭人之嫂。他嫂子喜得向王夫人拜了几拜,忙回家同花自芳说了,便要寻好日子接袭人家来。
作者有话要说:有始无终这个词……其实已经算是批评了。
脂批本里面有一句“花袭人有始有终”,算是做个对比……虽然不怎么拿脂批当参考,但是这句话和原文应该是贴近的。我和我们老师当时都更倾向于认为脂批本只是个读后感,不是自己亲身感受……
第143章第一百四十三回
gu903();【第一百四十三回】说因缘贾母知天命·求教导佳言作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