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问道:“我们还有几日之粮?”
几个人支支吾吾,最后还是侧如实道:“七日。”
旅仰头发呆,喃喃道:“我们离开郢都,有一年多了吧。”大家不明白他的意思,没人敢接话。旅自己沉默了会儿,然后让把那个晋国使者带上来。
旅问他,可愿改一改说辞,告诉宋君晋无法派兵来援,让宋君早日投降,以免生灵涂炭之苦。
使者眼珠乱转,缓缓说放他进宋城,他就考虑改说辞。
旅盯着他看了会儿,道:“还是算了,把这人押下去。”
他另命人找了个身形与这使者差不多的,穿戴了他的衣帽,领了他的信,偷偷来到睢阳城外。
冒充的使者自称也叫“解扬”,是晋君派来送信的。城头守兵盼晋君如盼甘霖,立即从上面放下兜子,将这个解扬弄进城中。
假解扬见了宋鲍和华元,先递上晋君亲笔写的简书。那两人看后,都大为振奋,互相鼓励再坚持几日。
华元随后亲自带领解扬去休息,假解扬冲他使个眼色,让他单独留下。
华元会意,独留假解扬房中,问他道:“晋君可是另有话吩咐?”
假解扬摇头,道:“我一路进宫,见城内光景很不好。有人在杀小儿充饥,有人在抢夺野狗的骨头烧柴……请大人老实告诉我:睢阳还能守几日?”
华元肃然道:“若按宋楚兵力强弱,睢阳半年前便该开城投降。但宋人有志,可杀不可辱,所以坚持到今日,也是相信晋君必会念在同盟之义,派兵来助我国。睢阳城内易子而食、拾骨为炊,百姓命如游丝,但晋君既保证派兵前来,我们便再难,也会坚持到那日!”
假解扬抹了几滴泪,倒非完全作假,他道:“我见宋民实在可怜可敬,才对右师大人说点真心话——我们主君早就派兵去打潞国了,这仗一年半载打不完,所谓尽快派兵援宋,不过是句空言,壮宋人之志,坚守城池,候楚兵自退罢了。但我来时经过楚营附近,看到他们的士兵在与农夫商议租田耕种之事,怕不是打定主意要久围睢阳。我话尽于此,该做如何打算,大人自决,只望以后莫牵扯出我来便是。”
华元听得心胆俱裂,再三向假解扬保证不会出卖他后,他三步并两步跑回宋鲍处,将假解扬这番话转述了。
宋鲍也如被人抽去筋骨,瘫坐在地上,稍微恢复点后,又大骂晋君背信弃义,无耻至极,他道:“是晋负寡人在先,也别怪寡人投楚了。”
华元道:“且慢!”
“怎么?”
“臣素闻楚王狡猾多智,这晋使是生面孔,未必没有猫腻。”
宋鲍想了想,道:“虽然如此,但宋受围城之苦已近一年,晋君仍未出兵,也是事实。睢阳城内境况,已不容再拖。寡人想与楚王讲和。”
华元道:“臣也这么想,但我们守到今日,也不能叫那些忠心的军民们白守了。讲和,也得有讲和的姿态。臣想趁夜出城,混入楚王营帐,逼楚王答应先退兵三十里,我们再开城门请盟。”
宋鲍亲自敬了华元三杯酒。
当夜,华元孤身来到城头,坐兜子下到城外墙角。他早已打听清楚楚王所在,也详细了解过楚王身边人的姓名。
他扮成旅的亲随,进入楚营。黑暗中看不清面目,有巡营的士兵叫住他,他只道“是我,文茵”,便轻易混过去。他心想:“围城日久,楚兵也懈怠了,竟然这么容易就让外人靠近楚王营帐。”
等到了帐前,那儿的门帘两旁插了火具,照得一方雪亮,却连半个守门人也无。华元不禁疑心:“难道其中有诈?”
他在帐外站了会儿,大胆挑帘入帐。
帐中空无一人。
华元执剑在手,小心翼翼在帐中转了圈,不由得很是迷茫。他冒险闯楚营,就此回去,心有不甘;不回去,又能做甚?
他想了想,又有了主意。他离开楚王营帐,辨明方向,朝侧建造的土堙走去。这一路上不时有值夜士兵穿出,比去楚王营帐时惊险得多。
一次有人发现他,问说是谁,华元无法,答道:“是我,文茵。”对方许久没作声,他以为暴露了,隔了会儿,才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
华元摸进侧的寝室。侧晚上偷偷喝了点酒,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酣睡。华元跳到侧肚子上,拿剑横在他脖子上。
侧大叫一声,想要坐起,又被黑暗中一点雪亮的光芒逼着躺回去。他清楚那是什么,颤声问道:“什么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我乃宋右师华元。今日来此,原有事面见楚君,不想他不在营帐中,只得来找元帅。元帅乃这次出征的楚军主将,我的事,和元帅说也是一样。”
侧道:“我王兄不在营帐中?他去哪儿了?”
华元心道:“你都不知,我又哪里知道?”
侧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但他对旅极有信心,觉得肯定不会有事。他肚子被华元压久了,很不舒服,脖子前方一把夺命利器,又不敢乱动。他没好气地道:“右师大人打算就这么和我谈吗?”
华元收起剑,从他身上跳下,道声“得罪”。
侧坐起来,道:“好了,你说吧。”
华元道:“实不相瞒,睢阳城现下已十分危急,民众饥不果腹,只好易子而食;餐无热火,只好拾骨为炊。我们希望楚兵能主动先退三十里。如此,我们主君必当开城门,亲自来求结盟。”
侧惊讶道:“你们城内这副光景啦?你倒实诚,就这么告诉我了。”
华元急道:“我甘冒大险混入楚营,是舍命求两国平息战乱。既是堂堂之事,又何必虚诳遮掩?”
侧顿时十分感动,大声道:“不错,君子以诚待人。你既告诉我实情,我也不妨对你说真话——我们也只有七日之粮了。”
他既兜出了军粮多少,索性连派假晋使入城之事也一并说了。
华元听得又惊又喜,暗自庆幸:“幸好今夜撞见的是这个粗鲁直率的汉子。”
二人都是急性子,又满腔热血,一来一往,谈得兴起,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侧让亲兵取了酒来,二人喝了酒,当场结拜为兄弟。侧取一支令箭,让华元执箭出营,将楚兵同意退兵三十里之事告知宋君。华元接箭,兴奋地道:“哥哥尽管放心。楚兵一退,我主君必亲来请盟。到时我当宋国人质,跟你一起回楚国。”
侧哈哈大笑,拍着华元肩头道:“甚好,甚好。我王兄见到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第91章第四回之睢水边的小屋
旅让假解扬进睢阳后,就命文茵撤了他营帐外的值守士兵,一并连文茵也不让守着。
天色黑下来后,旅喝了碗牛肉汤,就点着蜡烛看书等人。
他听到帐外车马声时,微微奇怪,想宋君难道派人大张旗鼓地来了?
车停了下来,文茵的声音兴奋地响起。这人大概不放心,让他别守,他仍旧偷偷守着。
几人模糊的说话声像一团面疙瘩,揉过来揉过去。忽然说话声停了,一片寂静。
帐帘挑开,文茵满面红光地道:“大王,你看谁来了?”
旅已经站起来,张开怀抱。
彭从云紧接着钻进来,他也是一脸喜气,忙不迭地道:“大王,我大哥来啦!”
旅有点僵。还好下一个进来的,是白且惠。旅叫了一声:“哎哟,你怎么瘦了这许多?”就上前将她紧紧抱住。
白且惠花了点劲,才从他胸口抬起头来。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都不会动了。
哪次分别,似乎都没有这次的漫长。
两人同时在心中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文茵拉了拉彭从云,示意他们先退出。但彭从云会错了意,他笑容满面地走到旅和白且惠身边,道:“大王,且惠,先不忙叙话。我大哥在附近一镇中候着,我们先去吧。”
白且惠回过神来,也道:“对了,我把彭大先生带过来了,但我们怕诊治耗费时日,在营中会引起恐慌,所以让他在离这儿半日车程的一个小镇等着。你若无急事,我们这就去吧。”
旅道:“我……”
白且惠等着下文,旅却翻了两个白眼,向前倒下。
等旅再次醒来,他已在车中。车马披着星月光,沿睢水飞驰。
旅横卧着,脑袋枕在白且惠大腿上,所以一睁眼就看到她。白且惠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花。她意识到旅醒了,忙拿手背擦了擦眼睛。
旅拉过她的手,叹道:“很多人怕死,有的是怕不得好死;有的是怕前路难测;有的是怕亲友子孙无人照顾……你知我怕什么?我最怕你伤心。你走后,我每次昏迷前,都担心自己若醒不过来,你见不到我可怎么办?大概一直揣着这样的心思,才一次次又醒过来。你现在回来了,我该担心点什么,才能再不甘不愿地拖下去呢?对了,你说要亲自烤鱼给我吃,还没烤过呢。”
白且惠被他说的笑了,她道:“你还能胡说八道,那就还有得救。”
她嗓子嘶哑,旅心里疼惜,只作不知,拉着她诉说别来经过。
白且惠离开桥山后,和石沃若等人分道而行。她和彭从昀两人,先奔郢都,半途听说楚军攻宋,楚王随行,便又转道赴睢阳。一路烟尘莽莽,一忽儿是桥断路绝,一忽儿是河冰舟滞,一忽儿遇上强人,一忽儿又迷了路,过了大半年,才入宋境。然而白且惠的话精简平淡,任滔天巨浪也点滴带过,没几句就说完了。
轮到旅说了,旅却是口若悬河,围攻宋城艰难漫长,也被他讲得妙趣横生,几次把白且惠逗得捧腹。
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彭从昀候着的小镇。
车速慢下来,旅才想起什么,道:“彭二先生没跟来吗?我刚在帐中,听到你的声音便激动站起,张开怀抱等你进来。谁知这位老先生先来了。我真担心他会扑过来。”
他话音刚落,车就停了。有人咳嗽了两声,拉开车门,彭从云探进来脑袋,笑道:“劳烦大王惦记。大王就医,我这个大夫自然要随行的。”
旅干笑一声,道:“好说,好说。”白且惠在旁抿嘴不语。
睢水小镇上的这间药房是一个灵山族弟子的亲戚开的,他本身也受过白娴之的教导。白且惠他们无意中在这里落足,彭从昀要买些药,以备旅服用,双方说起来,才聊及这层渊源。
药房主人听说白且惠是上任灵山族族长,忙不迭地邀他们在这里多住几日,有医药学上的问题请教。
白且惠他们天亮时分到的,一进药房小屋,便看到里面站着不少人,正围观彭从昀给一名男子动手术。药房主人在旁边给彭从昀打下手,认真聆听他的教导。
旅人高,站着往里看了一眼,血淋淋的,叫他忍不住犯恶心。他杀人见血不怕,却受不了这种。他苦着脸问身旁白且惠道:“彭大先生在做什么?”
他的楚地口音太明显,前面两名男子回头看了看他们。
这时,文茵拉了拉旅,有个药房伙计站在一旁,领他们上了二楼一间大屋子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