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冲出个书生模样的人,咬牙切齿道:“他放印子钱,我去岁乡试,朝他借了二十两。入城前说得好,两分利。可瞧我为中,便坐地涨价,今年春天竟要我还他二百,我换不出,他,他儿竟把我娘子强行拉走,做了小妾!”
倪守仁闻言又笑了,鄙夷道:“你没出息,还不许你嫁婆娘另攀高枝?跟你这穷酸秀才,连口饭都吃不上,到了我家,好吃好喝供着,你比得了吗?”
“好吃好喝?我娘子三月怀胎,生生被你们给折磨没了!”
“哟,都成我家人了,还能让她揣着你家的种?”
“倪守仁!”那秀才大叫一声,撕心裂肺。
倪守仁却冷笑。“来吧,还有谁想说,一并说了吧。”他遣人也搬了把椅子来,二郎腿一翘,怀里还捏了把青瓷壶,对着壶嘴一嘬,丑陋卑鄙之相,真相让人冲上去揍他。
众人气得怒而不语,他阴冷一笑。“都说完了?说完了该我了?来,都他娘地给我记下,一个都别落。今儿站在我院子里的有一个算一个,敢诽谤我!看我不告到县太爷那,让你们一个个爬都爬不出去!”说罢,他还不忘挑衅似的瞥了眼宝珞。
宝珞依旧淡定,鼓捣着昨个叶羡给她的两只小核桃,哼了声。
然就在此刻,门外忽然响起一声:“谁要告到我那,又要谁爬不会来啊!”
众人闻声回首,都愣住了,便是不识其人,也认得他身上的这身官服。倪守仁微诧,随即茶壶一甩,忙不迭地奔了上来,一脸积笑道:“哎呦,杨大人,怎么是您啊,您怎来了。”
杨孝起垂眸睨了眼这个比他还高,却卑躬屈膝,低到他肩膀头的人,哼道:“不是你遣你侄子来找我的吗!”
“是啊,可您派个人不就是了,哪敢劳县太爷您大驾亲临啊。”说着,他眼刀子剜着众人。
一听是县太爷,这些农户定不住了。官者为天,尤其还是父母官,吓得他们如秋收的麦子,倒了一片。杨孝起瞄着跪地的一众人,问道:“到底何事?”
“大老爷为我做主,他们造谣诽谤我!”倪守仁委屈道。
“哦?如何造谣的,那本官可得听听。”说着,杨孝起旁若无人地坐在了倪守仁的椅子上。
倪守仁得意,瞥着被忽视的姚宝络。杨孝起就是他的王牌,只要府衙不指证他,那他就是清白的,谁拿他也没办法。她是西宁侯府的小姐又如何?无凭无据,她若敢来硬的,他明个就敢入京,道他西宁侯府霸道专横,仗势欺人!
面对杨孝起,众人头都不敢抬,哪还敢出声。倒是倪守仁,一条条添油加醋统统道了来,还指出每条每句话都是哪个说的。主簿一一记下,呈给杨孝起。
杨孝起瞥了眼,摆手道:“画押。”
主簿得令,在衙役的监视下,让农户挨个按上手印。
画押这事,在百姓眼中,不是认罪就是买卖契约,都带着天生的恐惧感,故而面对着红印泥都怂了,求情的,拒按的,哀嚎一片,可杨孝起却面无表情,兀自饮起倪庄头给他准备的茶水来。
好不容易算是都按全了,主簿递上来,杨孝起过目,指着最上面的一张对倪守仁道:“你也来按一个吧。”
倪守仁愣。“我也要按?”
杨孝起给了他一个眼神:你说呢!
倪守仁哼哼地笑了声,反正这帮人他是告定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还当他好惹!于是没含糊,一个指印便可的文书,他竟义愤地按了整个手掌上去。
瞧着他那粗样,杨孝起满脸的嫌弃,放下茶盅道了句:“抓人吧!”只见几个衙役噌地将倪守仁围住,三下两下便捆了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按倒在地。
“杨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倪守仁惊恐道。
杨孝起笑了。“什么意思,倪庄头,你罪大恶极罄竹难书,这么多人联名告你,你不该拿?”
倪守仁急了,想要起身,却被按得紧紧的,他像个爬虫似的挣扎拱着,大吼:“不是他们告我,是我告他们!他们诬陷我!他们造谣!”
“造谣?这证据确凿,何来的造谣呢?”杨孝起反问,他拈起了那张印着手印的文书哼道,“你押都画了,罪都认了,这会翻供,晚了吧!”
倪守仁望着那刺眼的大手印,呆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挣扎着大喊。“杨孝起,你陷害我!你个狗官!”
“我是不是狗官,不是你说得算的!”杨孝起扫了一眼还没缓过神来的众人,大伙反应过来,随着一声喝彩,大伙鼓掌叫起好来。
事到此时,杨孝起才含笑看了眼姚宝络,揖半礼道:“二小姐,您可满意了。”
宝珞婉笑,起身道:“杨大人奉公廉明,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哪是我满意,应该是百姓满意才对。”
瞧着寒暄的二人,倪守仁彻底懂了,他到底还是栽在这个丫头手里了。可他不甘心,死也不能死自己一个,于是咆哮着把他和杨孝起曾经的勾当道来,可无奈众人欢呼声太响,他声音被淹没了。
杨孝起瞥着他,料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于是便以拘捕为由,赏了他二十大板。
衙役们打得实诚,倪守仁再壮实也挨不住了,哭嚎着求饶,待十几板子下去后,他便是想嚎也嚎不出来了……
宝珞看看杨孝起,现在她明白倪守仁那句“让你爬都爬不出去”是何意义了。
交代了后事,杨孝起押着人要回了,人到了门外瞧着小姑娘恋恋不舍,几次问及水利的事,二小姐可还会再来香河。直到宝珞耐不住笑应了句“自然会来”,他才安心地走了……
☆、34.家法
倪守仁被除,就相当于除掉了块毒瘤,整个庄子恢复正常。宝珞带着管事还有金钏,外加上一个精于算计得让她刮目相看的叶羡,把庄子上的账目重新理了一遍,宝珞心里大致有数了。质问倪守仁的妻子和岳丈,她也摸清了这些年罗姨娘从中捞到的好处。
一切就绪,眼下就缺少一位庄头来接替倪守仁。叶羡建议,不要把田庄全部交给一个庄头,虽然好管理,但因为距离的关系,很可能会养出第二个倪守仁来。应该把田地划分,分别请庄头来,让他们之间存在竞争,而竞争必然促进监督。
宝珞没看出来,这少年还颇有头脑。于是应下了,不仅招了三个庄头,还告之,他们除了工钱,每年按产量分红。
如是,庄子的事情便都解决了。而香河府衙也传来消息,倪守仁不但欺诈农户,还牵了几桩命案,死罪难逃。死刑案的流程是县衙将卷宗移送知府,再由知府上交到刑部,最后由刑部下发文书后方可执行。但就在杨孝起整理卷宗,准备提交之时,倪守仁畏罪自杀了——
他是死不足惜,不过自杀……他可不是那么轻易认输的人!
听闻消息后,叶羡淡笑:“有人比你还盼着他死呢。”
宝珞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叹道:“谁叫倪守仁手里捏了太多他的把柄,这杨孝起也是够狠。”
“那你还敢用他?”叶羡问。
宝珞笑了。“够狠才能办大事,再说这世上有几个纯粹的人。他也算是聪明的那个,既没违背天理,又能成事,我为何不敢用。”
叶羡颇是惊诧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耐人寻味地笑了,又道:“眼下事情都了了,倪守仁私吞的田庄杨知县也都赔偿于你,咱是不是也该回了?”
“急什么,还有事没办呢。”
“还有什么事?”叶羡纳罕道。
宝珞抿唇,笑而不语……
接下来两日,叶羡依旧陪着她。她又走访了几家农户,还专挑养官马者,叶羡隐隐好似猜到了什么,直到二人返程回京时,他忍不住问道:“你可是要打马的主意?”
宝珞盈盈而笑,道:“聪明啊,这都被你猜出来了。”
叶羡可不觉得好笑,他深沉道:“如今四方不宁,战事吃紧,战马尤其重要,故而为官有之物,京周的几个养马场皆为朝廷收录,这份钱不好赚,我劝你还是不要打马的主意。”
“可我不觉得冲突啊,我若是能将马养好,朝廷得力,这不是相得益彰的事?”
“你若私立马场,便是赚了赔了都无所谓。可你若碰官马,就没那么简单了。朝廷马政苛刻,你又不是没瞧见那些养马的百姓,一匹马出现问题便要受罚如此,你若养得多呢?一旦有了闪失,你觉得你要赔进去多少。你赔钱不要紧,马匹牵扯戎事,戎事便是国事,你就不怕朝廷给你扣下贻误军事之罪?”
“这我还真没想到……”宝珞喃喃道了句,便不再提及了。
虽她不提,可一路上却始终望着飘荡的车帘发呆,叶羡几次唤她不应。沉思如此,他明白,只怕这想法是在她心底扎根了……
二人清早上路,追着暮色总算到京城了。本来还可以再快点,无奈有个晕车的,走走停停,两个多时辰的路,竟赶了一天。
宝珞入侯府时脸色煞白,把下人都惊了一跳,叶羡要送她回观溪院,却被宝蓁撞了个正着。
乍然瞧见二人,宝蓁惊诧——
表哥失踪几日,哪哪都见不着人,连表姐都不知其去向,好不容易回来了,怎是跟她回的?难不成他们始终在一起?不对不对,怎么可能,巧合罢了!宝蓁劝慰自己,可心下仍是狐疑。一边埋怨他走也不知一声,害大家伙担心,一边拉着他去公主府见表姐去,给她报个平安。
不辞而别确实不对,叶羡见宝珞无碍,便去给姐姐请罪了。告别他后,宝珞回了观溪院,然还未入门,便听到一声嚎叫。
怎么听着想清北呢?
她赶忙穿过二门一瞧,可不就是他!清北正趴在长椅上,挨板子呢。
“这是怎的了?”宝珞冲过去,护着弟弟问。
清北一见姐姐,大喊道:“姐,你可算回来了,救救我吧,父亲要打死我!”
“你还敢让你姐救你!你今儿就是你母亲来,我也不会饶了你!”姚如晦是真怒了,一把从小厮手里夺过板子,抬手便要打。
宝珞忙拉住父亲,问道:“谁能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问他自己!”姚如晦指着儿子大喊。
清北委屈地看着姐姐,咕哝道:“我和轻霜,轻霜……”
“你和轻霜怎么了!”
“我和轻霜同房了!”清北索性大喊,峻峭的眉拧在一起,表情甚是决绝。
宝珞怔住,问道:“轻霜,可是我走之前你带回来的那姑娘?”
清北可怜巴巴地望着姐姐,点了点头。
宝珞脸色一沉,什么都没说,松开了拉着父亲的手,漠然站到了一边。
清北傻眼了,还等着她给自己求情呢,怎就不管了。姚如晦也愣了下,随即一板子下来,清北“嗷”地嚎了一声。
他爹可比小厮手狠多了!
这一闹便是一个晚上,直到入夜才消停下来,大伙都聚在东厢房。姚如晦坐在官帽椅上,瞪着面前跪着的儿子,怒气未消,斥声道:“整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居然还敢做出如此下流之事,你才多大啊!”
清北被打了八板子,疼得抱着面前的杌凳才撑住自己,可他还不服气,嘟囔道:“您娶母亲时也不过才十五……”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我与你母亲是明媒正娶!”
清北不知又嘟囔了什么,姚如晦没听清,抬手便要打,被宝珞拉住了。“父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是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吧。”
“怎么办,纳妾!”
“不行!”
“不行你还要娶她?”姚如晦反问。
清北心乱糟糟的,表情也是纠结。“我不娶,也不想纳!”
“那你招惹人家。”
“我没有!”
“你再说没有!”
姚如晦气得蹭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干出这龌龊的事,还不想负责!
这父子二人,就是吵到明天早上也吵不出结果的。可宝珞瞧着不对,她不赞成弟弟过早接触女性,那是因为她内里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可父亲不一样,男子到了十五六岁便可娶亲,娶亲之前身边有个做通房的小丫鬟也属正常,虽西宁侯不支持,但也不至于暴怒如此吧!
宝珞再次询问,西宁侯才将事情道了来……
今儿他沐休,头晌去大书房见儿子不在,便来了观溪院,可一进门就瞧见东厢房乱做一团。清北衣衫不整地坐在罗汉床上,痛苦的表情显然是宿醉方醒,而架子床里则蜷着个姑娘,未着寸缕,瑟瑟缩缩地搭着一条锦被。
这一幕任谁瞧见也明白是发生了何事。西宁侯登时怒从心生,指责儿子胡闹,才刚及十四便惦记男女之事,骂他没出息,一面要关他禁闭,一面让嬷嬷处理那姑娘,带她下去另做打算。可那姑娘方裹上衣服便噗通一声跪在了西宁侯前,撕心痛诉,道自己的清白被毁,她无言颜苟活,但求一死。
这会儿西宁侯才听明白,原来是儿子强行玷污了人家。情不自禁是冲动,但强迫,那便是品质上的问题了,西宁侯这还能容,于是捆了他一个下午,直到归晚回来这刻,他依旧不认,无奈,只能家法伺候!
gu903();听到这宝珞心里有数了,道自己与弟弟谈谈,让父亲消消气,先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