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别人告诉,顾清晗一眼看见街头空了一个位置,他走过去,心里知道这必是天瑜当初卖肉的地方了,肯定是巫阳县令不许别人用,周围用栏杆围了一个四方的框。
顾清晗立在外面看了几眼,伸手拍了拍那栏杆,欣慰地想,这条街上人气很旺,这个摊位的地势也还不错,想必她当时是能养活自己的,没吃过什么苦。
顾清晗今日一身便装,依然挡不住气质出尘,他甫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山区男人大多黝黑干瘦,像这样剑眉星目、长身鹤立的男子,闭着眼也知道不是普通乡民。
街上的不少常年摆摊的人也看了过来,看清他的模样都惊讶不已,又见他驻足在小瑜的那个摊子前,大家互相交换的眼色里全是惊疑不定。
顾清晗迟迟不走,旁边的李大娘终于按捺不住问了一句:“是卫公子回来了么?”
卫公子?
顾清晗先是一怔,转念想到那日在宫宴上卫怀瑾曾提到随父亲在巫阳县任上过了几年,他容貌和自己有几分类似,想来这位大娘是认错了。
顾清晗微笑道:“敝人姓顾。”
他发现看热闹的百姓在聚拢,便转身离开了,跟着娄捕快去看天瑜曾经住过的老地方。
城隍庙的一大片旧僧舍全租给了附近的百姓,里面有养牛的、有养羊的、有养猪的,还拴了不少恶狗,隔着远远的就闻到刺鼻的难闻气味,再靠近一些,那些恶狗全都气势汹汹的叫起来,吵闹不堪。
天瑜住过的那一间同样被用木栅栏围了起来,顾清晗轻巧地跳进去,门扇上了锁,不过没什么关系,窗棂全是断的,之前八成是用黄表纸糊上挡风的,现在久无人居住,黄表纸全部脱落,顾清晗一眼就能看见里面。
房里满是蜘蛛网和灰尘,角落里砌着锅灶,旁边放着一口缺了角的破水缸,还有一张麻绳攀网的木框床,一张三条腿的木桌,因为缺了腿,所以只能靠墙放着,地上有两个圆滚滚的干树桩,看来是天瑜当板凳用的。
顾清晗的表情凝重了,他记得天瑜似乎有些洁癖,每次他上床之前都要反复问他有没有洗漱,简直不敢想象她会在这样的地方住过几年。
他不过是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头皮发麻,皮肤发痒,过去的那些日子,她都是怎么忍受的。
周边的狗见这几个不速之客不走,更加凶猛地狂吠,大有挣脱绳子扑上来咬人的架势。
娄捕快道:“官爷,这狗叫的瘆人,要不然咱们走吧,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顾清晗离开之前再次深深地看了几眼小屋,几个人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发现边上有一件倒塌的房屋也用栅栏围住了,就随口询问了一句。
娄捕快道:“公主之前租的是这一间,后来下大雪把房子压榻了,庙祝又给公主换了一间。”
他龇着黄板牙笑了起来:“要不说公主是真命天女呢,这命多大啊,房子塌了一半,她毫发无伤。”
顾清晗却笑不出来。
他看着那几道狼藉不堪的破土墙,无法想象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是怎么从风雪天倒塌的土坯房里逃出一劫的,无法想象她当时会有多害怕,她是怎么熬过那一夜的。
天瑜面无血色凄楚无助,孤零零站在风雪的夜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样的画面,顾清晗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冷。
巫阳县令是个胖子,刚升堂回来,被两个农妇吵得头晕眼花,他安抚说理一上午更是口干舌燥,到了后衙也就不端着官架子了,手里拿着茶壶直接对嘴就喝了。
娄捕快点头哈腰进去行礼:“赵县令,这位官爷是我们丁老爷的朋友。”
顾清晗从外面走到室内,他眯眼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楚眼前这人。
胖子怕热,赵县令官服的袖子是卷起来的,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领子上的扣子也解开了几颗,旁边师爷正拿着大蒲扇呼呼地给他扇风,看着倒像是个接地气的父母官的样子。
赵县令看顾清晗一身书生打扮,又十分年轻,便没把他放在心上,随意地一指旁边的椅子:“先坐吧。”
顾清晗拱手示意,坐下后取出丁才英的信。
师爷过来接了,拆开后把信纸举着给赵县令看。
赵县令只看了几行字就变了脸色,劈手把信夺了过来,睁大眼睛从上到下通读了一遍,噗通一声跪下了:“下官不知道顾爵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公侯伯子男,国公是仅次于王爵之下的超品爵位,整个启朝只有两位。
顾清晗微笑着扶他:“赵县令不必多礼,贸然叨扰,是我失礼了才是。”
赵县令擦擦汗起身,完全没想到顾清晗这种身份的的朝中勋贵竟如此平易近人。
顾清晗示意他坐,赵县令便小心翼翼坐下了,像个小媳妇一样低着头,明明是在他自己的衙门里,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他还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高品级的官员。
顾清晗看他如此拘谨,只好温和道:“我此来没什么公事,只是想在贵县游览一番,另外还有些小事想要请赵县令帮个忙。”
赵县令立刻拍着胖墩墩地胸脯道:“顾爵爷有何事要办,只管吩咐下官,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倒也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顾清晗笑着摆手:“想必赵县令也该知道,本官去年尚了五公主,夫妻恩爱和睦。今次因公事到南省,路过贵县,本官一时起了些玩心,好奇五公主昔日旧事,不知她当年是如何过的。”
赵县令听到是为了这样一件小事,立刻舒了一口气:“这有何难,下官衙门里皂班衙役罗老三家的婆娘也在街上做买卖,当初跟五公主摊子相连,两人颇为熟识,顾爵爷若是想知道什么,叫她来问问就知道。”
李大娘被人带进来跪下,她看了一眼顾清晗,认出是早间在小瑜摊子前站过的那人,有点惊讶。
赵县令板着脸道:“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不得隐瞒,知道了吗?”
李大娘来之前已经听她男人罗老三说过了,是外地来了个官爷想打听小瑜当年的事情,她看了一眼赵县令为难道:“县太爷,并非民妇有意相瞒,您忘记了么,当初京城的官爷们把小……公主接走的时候,曾经交代过咱们,不许私下议论公主的往事,县太爷不是也把咱们几个叫进来训诫过么?”
“我那是怕你们胡说八道嚼舌根,才不许你们跟别人言语的,”赵县令指着顾清晗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李大娘摇摇头,又点点头。
见赵县令皱着眉头,李大娘赶紧解释道:“上午见过了,这位官爷姓顾。”
顾清晗笑容和煦:“我姓顾,名清晗,是五公主的驸马。”
李大娘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小瑜男人啊!”
赵县令闻言脸一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休要胡言乱语,注意言行举止!”
顾清晗却并没有生气,相反,他觉得民间夫妻之间的这种称呼听起来虽然粗鲁了些,却十分有趣:“无妨的,我就是五公主的男人,你坐下答话罢。”
“啧啧,”李大娘上上下下打量了顾清晗几眼,觉得这位顾官爷长得可真俊,便是比起当年的卫公子也毫不逊色,那手指头干净细滑,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人,家境肯定很不寻常,她唏嘘道:“小……公主总算是熬出来了。”
顾清晗态度和蔼,李大娘胆子也大了起来,她把天瑜过去那些事情,细细说给顾清晗听。
赵县令见顾清晗听得十分认真,脸上没有一丝厌烦,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便亲自给李大娘端上了茶水:“你好好讲,讲的好本官重重赏你。”
李大娘更加来劲了,事无巨细,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但是唯独略过了卫怀瑾的部分。
她是个市井间的买卖人,生意人自然有生意人的精明,既然顾清晗是小瑜的男人,哪些话能说给他听,哪些话不能说给他听,李大娘心里掂量得清清楚楚。
尽管小瑜走后再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帮衬过他们这帮穷相识,李大娘却并没有责怪过小瑜。
想必她是有为难之处吧。
都说大户人家难做好人,皇帝家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大户人家。小瑜一个乡下野丫头,当初刚来县城的时候都受人排挤,到皇宫的日子哪有那么好过。
像顾清晗这样含着金汤匙出身,锦衣玉食长大的人,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接触到的底层穷人真实的生活。今天,在李大娘的讲述中,他终于直面了天瑜的过去,心痛来的措不及防。
她当时承受的贫穷和苦难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人会变成怎样的人,并不是一朝一夕成就的,天瑜经历过的事情,受过的伤痛,往日岁月里的点点滴滴都藏在她心里,最终使她成为这样的人。
顾清晗曾经厌恶天瑜,她无休止的哭闹争吵让他的生活变得无比糟糕,他苦于无法摆脱她。
突然有一天,当她不再张牙舞爪面目狰狞了,这段混乱的婚姻总算渐渐平静下来,他无奈地说服自己接受了她。
现在,顾清晗放下成见去试着了解天瑜的往事,才发现这个姑娘一生命途多舛,她挣扎着、坚持着、苦熬着……才勉强挨到今天。
顾清晗开始疯狂的想念天瑜,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京城去找天瑜。
他想见她,不是因为她名义上是他的妻子,是因为他心里真的喜欢她,他想对她好,想疼她一辈子。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确定了心意。
原来他是如此心疼她。
生命中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牵挂过一个人,只恨自己出现在她生命中太晚,恨不得她当初吃过的苦,他都帮她扛下。
第66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我知道了怕心脏受不了
顾清晗送了些银两给李大娘,请她分发给当初帮助过小瑜的人,又让她转答,殿下一直感激大家,只是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回来探望,希望大家一切都好。
顾清晗又找到了城关镇,向村口背着筐割草的农妇打听汤屠户家在哪里,那农妇抬手一指,艳羡道:“喏,你往里走,就那边那家,一眼就能瞧见,新盖的五间青砖大瓦房,连院墙都是拿砖头砌的,通村里没有比他家还气派的。”
顾清晗很容易就找到了汤屠户家,果然如那农妇所说,房子是新起的,连猪圈都是用石头和砖头混建的,一望而知,他家的日子比村里其余人家富裕许多。
汤屠户和汤铁牛刚去外面村子里收猪回来,见到这个不速之客,一家人都十分意外。
黄大娘上街卖货去了,菊叶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孩子,汤铁牛笨手笨脚地给顾清晗上了茶水,憨厚地笑笑:“乡里乡下的,也不时兴用茶杯,就倒在碗里了,顾驸马凑合喝。”
那碗看起来不甚干净,茶水也不像什么好茶叶,顾清晗接过来,手上毫无停顿喝了一大口:“确实口渴了,多谢汤大哥。”
顾清晗说出来意,公主希望能接他们一家到京城去生活。
汤屠户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蹲在墙根下,磕了磕手里的旱烟袋:“如今我老了,家里的事都是儿子当家了。”
汤铁牛挠挠头看向了媳妇,菊叶胳膊上抱着小奶娃,正拍着哄睡,她轻声道:“相公,我们都听你的。”
汤铁牛拿定了主意,他诚恳地对顾清晗道:“我只能请顾驸马帮忙谢谢公主的好意了,我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地方,已经住惯了,如今我媳妇有身孕,爹娘年纪也大了,舍不得这个家,也不想抛下这家去外乡。”
顾清晗想,不愿意去,天瑜恐怕会失落了,她应该是把汤家人看做家人的吧。
但是人家不想走,总不能绑住他们去京城,顾清晗只能惋惜道:“此事当然是遵从各位的意愿,便是如今不去也没关系,何时想去都可以。”
里屋忽然传来了一些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尖叫声,汤家院子里的狗站起来朝屋里看了看,居然没叫。
顾清晗立刻变了脸色,他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一直蹲在地上闷声不吭的汤屠户便道:“若是驸马爷愿意,就把我家桃花带去伺候公主吧。”
汤铁牛红了眼眶:“让您见笑了,我家妹子跟人和离了,咱这地方小,家家户户都熟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人都知道这事儿,怕她出门伤心胡闹,只好给她关在屋里。”
菊叶已经抬起袖子擦拭眼泪了:“可总这样也不是办法,要是公主愿意带她立刻这处伤心的地方,再在京城给她找一户好人家过日子,我们全家都感激公主的大恩大德。”
菊叶进屋把桃花领了出来。
顾清晗温声向桃花问候,桃花却只是呆若木鸡地站着,不肯理人。
李大娘曾说,汤屠户家的这个桃花一直把天瑜当成亲妹妹看待,每次天瑜被人欺负,她总会出头讨回来,可眼下这个女子脸色蜡黄神情恍惚。
顾清晗顿时心生怜悯,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带桃花姑娘去京城,给她寻个好大夫治病,至于姻缘之事,殿下必会放在心上的。”
卫怀瑾和另外两位一甲武进士都被封为御前侍卫留在了哲昭皇帝身边伺候。
御前侍卫挑年轻体壮武艺高强这者,既然随扈在皇帝身边,很容易获得皇帝的喜爱,等过几年有了资历,契机来了补上空缺就能飞黄腾达,升至二品就算是朝中大员了。
卫怀瑾深知,做御前侍卫不仅要武艺高强,更重要的是要懂得避嫌,侍卫是健全男人不是太监,日常出入宫闱,侍卫们常有机会遇见后宫嫔妃和公主,若是行为不检,别说前程,连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存疑。
他在宫中执勤之时,一向是沉默寡言、闷头做事,不该看的不多看一眼,不该说的不多说一句,不该听的听见也假装没听见。
只除了天瑜。
他有一次站在上书房外的台阶上,远远看见她和侍女一起蹦蹦跳跳拽着一只风筝试图放飞,那风筝是一个寿桃的花样儿,想必是为了放上天逗太后娘娘开心的吧。
卫怀瑾走神了。
记忆中也曾经有一个春天的傍晚,他和她悄悄跑到河边放风筝,他拿着线轴在前面跑,她举着风筝跟他一起跑。
卫怀瑾高声叫:“小瑜,松手。”
小瑜蹦起来,把风筝往半空中一抛,卫怀瑾拉着迎风跑了几步,风筝呼呼飞了起来,越飞越高。
两人背靠背坐在河岸上,仰头看那只在云天中飞翔的雄鹰。
小瑜说:“你有一天也会像这只鹰一样展翅飞走吧。”
她怅然若失:“我娘也姓展呢。”
卫怀瑾捏捏她的小鼻子:“我知道啊,你不是叫展瑜吗。”
“我娘说其实我叫夏瑜。虽然我是冬天生的,但是我姓夏,多荒唐。”
卫怀瑾随手拔了一根身边的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摇着:“那你跟皇家一个姓,皇上也姓夏。”
小瑜转脸,眼睛亮晶晶地看他:“我娘说我是公主,你信么?”
gu903();卫怀瑾失笑了:“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