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子还不如我呢,自己不保养偏让我保养。”
鲁盼儿听着老俩口儿拌嘴笑了,“总之,伯伯和大娘都要注意休息,好好保养。”
正说着,门外传来几声汽笛,接着呼啦啦进来了十来个穿绿军装的人,领头的与罗伯伯年纪差不多,满脸的皱纹像刀刻的一般坚硬,一双眼睛却特别明亮,一进门就大着嗓门嚷,“老战友,我听说有人要批斗你?我看看哪个兔崽子敢!”
“老赵,你怎么还是这么个炮筒子脾气呀!”
“我没把你们红旗公社办公室直接砸了,脾气就算不错了!”
“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呀?”
“感谢就不用了,”这位老战友显然是不在意罗书记的调侃,“不过,要是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就把他抓到武装部问一问,他是打过日本鬼子还是参加过抗美援朝?身上是不是还有弹片没拿出来?”
“算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不提就不提。我弄了一只羊,人家都说三伏天喝羊汤最好,就到你家来炖羊汤了!”
罗书记就笑,“老赵,你问也不问,就在我家做上羊汤了?”
鲁盼儿便从窗户向外面一看,原来这一小会儿工夫,老赵带来的人已经在厢房前架起了一个大铁锅,有人将一桶水倒进了锅里,又有人锅下面架了柴起了火,还有几个人切羊肉,看来羊汤没多久就会好了——这时她才醒悟过来,自己该走了。
于是鲁盼儿就悄悄推了跃进和丰收丰美,带着他们一起出门,可才退到屋门口,那位老赵又大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呀?”
“朋友家的孩子,听说我出了事过来看看。”
“嗯,都是有良心的孩子!”老赵就说:“留下一起喝羊汤吧,三伏天喝羊汤最补了,能排毒呢!”
鲁盼儿笑着摇了摇头,“家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见者有份,给小姑娘割一只羊腿!”
“不了,不了,我可不能要!”
老赵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一摆头,鲁盼儿的车筐里就多了一只大羊腿,想推也推不掉,罗书记就说:“老赵跟我是老战友,你们就拿着吧。”
鲁盼儿只得带着羊腿出了门,就见一群孩子围着停在门口的吉普车玩儿,周围好几户家人都探头探脑地看过来,万红英妈妈的脸一闪而过……她突然间明白,老赵在罗书记家炖羊汤,不只
是为罗书记补一补,也是给红旗公社的人看呢。
于是她彻底放下心,与弟弟妹妹们骑着自行车回了家。
羊腿是难得的好东西,就是有钱也买不到,鲁盼儿回到家里也炖了一锅羊肉汤。既然老赵说三伏天喝羊汤排毒,那么家里也排一排毒吧。
学校开学,杨老师也从工地回来了。鲁盼儿特别留了一块羊肉,用盐腌了起来,此时拿出来加了小葱爆炒,香气十足。而丰收和丰美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老赵的传奇故事,使得这羊肉更别有一番滋味。
“我也听说有人想开除罗书记的党籍,可是不管他们怎么上蹿下跳,都没成功。”
鲁盼儿点点头,又把自己教双胞胎和陈家孩子学英语的事都告诉了杨老师,“我就想杨老师说的真对,当时我还说不可能教学生呢,没想到现在就已经用上了。”
“也许你以后也能用在别的方面。”
“杨老师是说遇到外国人或者出国旅游?”鲁盼儿还是觉得不可能,但是这一次她不再坚决反对,只是把书和词典都拿出来,“我得好好学了呢,免得误人子弟。”
读书的时间是过得最快的,杨瑾走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鲁盼儿,“最近上面又有所变动,形势不太好。”
“不好又能怎么样?”鲁盼儿不以为然,“吴队长再为难我也不过是干农活呗,插秧我都干过了,别的更不怕!”
“我就知道没有什么能难得住你。”杨瑾就笑了。
第62章碎了一地
继学校的学生和老师们从工地回来之后,紧接着章丽雯也回了红旗九队,她公开宣扬,“万书记家的亲戚觉得广播室的活儿又好又轻松,就想办法把我顶下来了——现在工地广播室发个通知都笑死个人,一口东北土话,大碴子味儿十足。”
大家听了虽然同情她,但也不大高兴。毕竟九队的社员们也都说东北话呀,谁也不愿意被人嘲笑土气。
章丽雯才不在意,她在广播室工作了两个多月,每天按十分计算替工的钱,今年的口粮没问题了,在她看来就很好了。所以接下来,她对队里的劳动更是随心所欲,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歇着,却找鲁盼儿又做了两套秋装。
吴队长批评她,她也毫不客气地反驳,“你们照顾自家的亲戚,还不许我照顾自己?我就是不想参加劳动怎么样?有本事你把我送回北京去!”
最后吴队长也只能不了了之。
九队的社员们也有样学样,装病、撒谎,或者什么借口也不找堂而皇之地从工地回家,现在工地上不干活儿的记高工分,干活儿的心里不平衡,也不愿意出力了。
九队修水利的人少了,吴队长也被批评了,他每天在工地和生产队之间跑,抓逃避劳动的社员。大约心思都在这上面,连队里的农活儿都忽视了。
好在,大家都知道地里的粮食最重要,小春婶儿发现水田耽误了灌水,赶紧把村里的人都喊了去,大家急忙补救——此后小春婶儿天天盯着,田里锄草、追肥再没有落下。
这天晚上,杨老师说好来读书的,却没有过来。鲁盼儿信步去了学校,才进校门,就听到丽雯姐的声音,“过几天我就调到公社广播室了。”
杨老师就说:“真是好消息——你很合适在广播室工作。”
“然后我再想办法调到县广播电台,”章丽雯显然早计划好了,“然后再向省广播电台活动,当然最后的目标还是北京。”
“要是想进县广播电台,你还得加强一下普通话。”
“普通话不重要,重要的是关系!”章丽雯就问:“杨瑾,你就不想办法活动活动?”
“我成分不好,还是不活动了。”
“成分不好也不是绝对不行。我们过去在九队什么也不知道——这次去工地广播室才长了见识,现在最流行的是‘走后门’。只要走后门,什么事都能办好!”
“你知道吗?顶替我到广播室的那个人就走了后门,他虽然是万书记的亲戚,但也给万书记送了二斤香油。”
“我写信告诉了爸爸,他也说现在都到处都在走后门,让我问问万书记需要什么。我开始还不好意思,没想到万书记一点儿也不客气地点了上海牌手表,答应收了手表就调我去广播室——我爸已经答应弄到手表就送来,然后再用同样的办法联系县广播电台。”
“噢。”
“你其实也有能力办的!我爸说你父亲过去桃李满天下,有许多人都当上了领导干部,随便找个人说句话就行了。”
“我孤身一人,在哪里都一样。”
“这个鬼地方你还没待够?”章丽雯猛然间生气了,“你想像蔡颖一辈子留在这里?你去看看她现在的样子,还有半点儿像是北京来的知青吗?”
“当实我就反对她嫁到农村,可是她就是不信——现在被小姑子推得差一点流产,丈夫理也不理,公婆还说她不对,没人的时候她就向我哭,可是再后悔也没有办法了!”
“每天她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白天大着肚子下田,晚上回家烧火做饭伺候一大家子;出门没有公交车,没有地铁;想买一卷手纸都要去十几里之外;想下一顿馆子、看场电影那是做梦……”
“不只知青与农村人结婚,就是知青和知青结婚,也一样要变成农村户口,再也回不了北京!”
“所以我们最重要的就是要回北京,把户口调回北京!”
“原来我以为你清高,现在看就是糊涂!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要离开农村,只有你还老老实实地上课!小心你将来也与蔡颖落得同样的命运!”
还在丽雯姐说红旗九队是鬼地方时,鲁盼儿就恨不得冲进去反驳,可是她还是很快冷静了。虽然自己觉得红旗九队很好,但是这里的确没有商店,没有电影院,没有饭店,没有楼房,没有汽车,甚至连供销社也没有……
丽雯姐抱怨过好多次。
她一直很不适应红旗九队的生活。
在襄平读了几个月的书,鲁盼儿明白她说的并没有错。
杨老师也与丽雯姐一样来自北京,他也一定很习惯去书店买书,到饭店吃饭,住在楼房里的日子吧。
他的确不应该一直留在红旗九队,他应该去更好的地方。
想到杨老师会走,鲁盼儿的心立即碎了一地,痛得无法呼吸。
但是,北京那么好,自己不能反对杨老师回去。
鲁盼儿便转身悄悄走了。
回到家里,她打开书就呆呆地坐着。
丰美推她,“姐,姐,你怎么了?杨老师叫你两声了!”
鲁盼儿抬起头,原来杨老师来了。
尽管鲁盼儿想与平时一样,但是不论是英文还是汉字,都在她眼前跳啊跳,仿佛是一群蝌蚪,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
对面丰收和丰美吵着争论小人书里的故事,她也恍若未闻。
杨瑾就知道有问题了。
他笑着接过小人书,“是这样的……”调节了双胞胎的纠纷,然后向鲁盼儿说:“今天就到这里了吧,我先回去了,你要是有空儿就送送我。”
鲁盼儿木然地跟着杨老师出门了,初秋的夜晚,风很凉,吹得她一下子清醒了。
黑暗中,杨老师放慢了脚步走在自己身边,他从来不像九队的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时自顾自地往前走,而是会照顾身边的人。鲁盼儿侧过头,就看到他挺拔的身姿,屋子里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留下一个修长的影子。
杨老师这么好,他属于更美好的北京。
“鲁盼儿,你听到我和丽雯说话了?”自己的学生自己了解,鲁盼儿虽然懂事能干,却一直是个单纯的姑娘,今天如此失态,杨瑾就有了猜测。
“杨老师,你应该想办法离开九队调回北京。”本来鲁盼儿不知道如何开口,现在却很顺利地说了出来,而且,还成功地把自己的情绪藏了起来,她不会让杨老师知道自己不想他离开红旗九队。
既然劝杨老师走,就让他高高兴兴,毫无牵挂地走。
“你想我离开吗?”
当然不想,但鲁盼儿努力用轻松的语调说:“我希望杨老师到更好的地方生活。”可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到了音尾怎么也控制不住带了些哽咽。
杨瑾轻轻拍了拍鲁盼儿的肩头,“别哭,眼下我不会走的。”
可是鲁盼儿却终于忍不住哭了,“可是你早晚要走的,对吧?”
第63章来日方长
杨瑾的手留在了鲁盼儿的肩头,“将来,我的确可能会离开——但是,你放心,我不会不负责任地离开这里。”
杨老师哪里有什么责任要负?
鲁盼儿不解,当年杨老师孤身一人来到红旗九队,将来走的时候什么拖累也没有,一定会像那些离开红旗九队的知青们一样,一去再不复返了。
可是,杨老师的话还是让她的心灵受到了安慰,她也更能勇敢地面对杨老师要走的现实了,“是因为你不愿意‘走后门’吧?”
杨瑾是很瞧不起‘走后门’,用金钱和财物去交接自己的前程,他宁愿一辈子留在红旗九队也不会去做,“还是你了解我。”
鲁盼儿的心又好受了一些,丽雯姐就不懂杨老师怎么也不会去讨好万书记,给他送礼品,可自己却明白。
“当初我之所以来红旗九队,是我父亲觉得形势不好,在病重地时候将我托付给他的学生,请他借着知青下乡的机会将我安排在最偏僻的乡村。果然,我在红旗九队躲过了所有的风波。”
“这几年里,我从一个少年长大成人,思想成熟了,体魄强壮了。最近,就连我父亲的学生都受到了涉及,我还在九队里平平安安。”
“现在形势晦暗不明,父亲的学生建议我继续留在红旗九队,等到形势真正好转再考虑回北京。”
“那什么时候形势能真正好转呢?”
“也许还要很久很久,也许很快。”
鲁盼儿就纠结起来,她既希望形势很快就好转,可又觉得如果不好转,杨老师就可以一直留在九队了。
杨瑾猜到了她的心思,就笑了,“不管怎么样,我对九队,对九队的社员、对你的感情永远不会变的。”
杨老师对自己的感情永远都不会变!
鲁盼儿开心极了!
“这回放心了吧?”
“放心了。”鲁盼儿就有点儿后悔,“今晚的时间都浪费了,我一个单词也没背下来。”
“来日方长,我们不急。”杨老师就说:“在这么美好的乡村夜晚,散步也是很好的事。”
鲁盼儿突然发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红旗九队真的很美好,黛青色的天空下,几十栋房舍散落在山脚下,屋中的灯光与天上的繁星相应成辉。村落外面一边是望不到头的玉米地,秋风吹过响起一片沙沙声;另一边是一块块的稻田,水面映出银白色的光……
只可惜红旗九队还是小了点儿,他们这一会儿工夫就走到了学校门前,鲁盼儿只好停住了脚步,“我回去了。”
“等等,我送送你。”
“可是我刚把杨老师送回来呀?”
“不过,我还是可以再把你送回去的。”
“是的啊!”鲁盼儿就笑了,“那杨老师把我送回去,我是不是可以再送杨老师呢?”
“当然可以。”
他们就这样互相送,送了好多次,因为谁也舍不得就这么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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