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还有篝火绵绵。
那是从周遭搬来散石堆起来的火,砍下树上干枯枝干,烧得旺盛十足。
人与人往地上铺开织物,围篝火而坐,零星闪烁着刀光,便是在拭血割肉,准备开启一场林间的饕餮盛宴。
很快,空气里,一种生肉腥味和火烤的焦香味,徐徐融合。
篝火边上,江繁绿刚接过林珂给她精心调味的一串猞猁肉,便被周晏西拉到一顶帐子前,在橘红色的温暖火光里,听他细数猎物。
一只歪脖子鹿,两头白眼狼,三只黄毛山鸡,四只蹬腿兔子……许许多多,简直跟个小兽园似的。
只它们齐齐趴在地上,已了无生命迹象。
“你个行商的,如何箭法这般了得?”咬一小口竹签上的嫩肉,江繁绿这会儿顾不得什么食不言,昂着小下巴问,“以后要是散尽家财,你去当个猎户,也能养家糊口。”
说来,从初识到成亲,她可一直都替他担心这潜在隐患呢。
然周晏西眼皮子一掀,语气傲然:“别想了,咱家家财散不尽。有我这棵摇钱树,不信,你挥霍无度试试。”
“……简朴是美德。”吃肉吃得腮帮子略鼓的江繁绿,挺直腰板,严词拒绝,“休得诱惑我。”
正在这时,林珂的声音从人堆里飘过来,响亮至极:“绿绿,过来继续吃肉啊。”
腹有馋虫,江繁绿当即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某棵摇钱树独在风中摇晃。
说好的寸步不离呢?
周晏西不甘示弱,拎起地上一只兔子追了过去。
于是乎,单方面的争宠大戏上演了。
“乖,我烤兔子,吃兔肉。”
“可珂姐儿说猞猁比兔子好吃。”
“没有的事,这猞猁肉一看就很柴。”
“要不你尝尝?诺。”
“……虽然不柴,但是嫩得有问题。”
“什么问题?”
“一看就是得了病。越严重肉越嫩那种。”
……可惜最后,论周晏西再如何面不改色,胡言乱语,终究争宠失败。江繁绿义无反顾扑向了珂姐儿手中的肉串。
那刷层油,蘸了酱,在火中旋转,受热均匀,面面金黄,外焦里嫩的肉串。
“感觉你家夫君很幽怨。”篝火前,林珂瞥一眼后方,又给江繁绿递了一大串肉,笑叹,“连我一女人的醋都吃?”
江繁绿接了肉,回头看了看将兔子扔案板上,正阴沉着脸指挥阿左下刀的周晏西,忍住笑意。
真是成了亲才知道他这占有欲呐。
随即美味入口,细嚼慢咽。
此间江繁绿又听林珂语调轻淡:“不过瞧他今日猎物一堆,怎么练的这样好的箭法?在他指导下,我家那文官还真射中只野鸡。”
她高兴地答话:“方才他说年十八时去北方做了一整年生意,就顺便跟本地汉习了一手射艺。”
林珂侧目看过去,身边美人儿一双眸子只道里头沉了蜜,映着火光熠熠生辉,当下心中了然:“绿绿,瞧你也是很喜欢你家夫君。”
“嗯。”
应声应地果断,江繁绿也偏头迎上林珂目光:“世间再不会有他这般对我好的男子。故而他值得我全部的喜欢。”
话一出口,任谁来听,语之笃定,都近乎承诺。
可绕了绕,林珂又问:“听说你打小在皇城长大,那从前可有别的心上人?”
“自是有的。”江繁绿不遮不掩,言语坦荡,“那人才华至高,我一度仰慕他,都觉得他不该食人间烟火。”
再度提及裴衍,较之成亲前,她意外觉察到自己内心的失落已消失不见。
竟道是无感二字。
“不过这样的仰慕,太脆弱,经不住一点点的时日磨炼。”无关对错,只是一句简单的,无有情绪的叙述。
江繁绿面色平静。
林珂也有所感触:“嗯,当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说罢看向前方正辗转在众人间攀谈甚欢的陆屿,想起什么,她又道:“你家夫君为了你,可是连我家文官的大请求都应了下来。”
“什么请求?”
“你还不知道吗?就是跟蛮族通商的事情。我家文官托你夫君去边城取药,治疗银城热疾。”
“蛮族?边城?”
江繁绿听得糊涂,便请林珂细细给她说了始末。
最后对话结束之时,正巧周晏西一手握着一只粗长竹签走了过来。那竹签上绑着的,分明是块去毛洗净的兔子腿肉。
……这人还真胜负欲极强。
江繁绿暗中窃笑着,跟林珂简单说道几句,还是乖乖凑去了自家夫君身边:“你烤肉呀,我陪你,陪你。”
一团温热中,她意欲往他手里分一只竹签。
偏周晏西不给,还嘴角高扬:“你只负责烤火。”
真比方才林珂给肉刷的那一层蜂蜜还要甜。
酒足肉饱后,众人纷纷就着温暖的篝火进账入眠。
偏周晏西独树一帜,吩咐阿左寻了附近一处平坡另生篝火,另扎帐子。
别说江繁绿,便连阿左都看出来自家少爷有所图谋,欲行不轨。
是以躺在账里柔软的皮毛之上,听着林间萧瑟的风声,再看看账外还在捯饬账顶的男人分明精神饱满,江繁绿有些惴惴不安。
不过后头等周晏西进了账,却是君子坦荡荡,修长的身躯平躺下来,只道要一块儿看星星。
帐内一侧悬着条粗麻绳,他一拉,上方账顶的盖布便受了力,往一边收紧,还真露出一方空间,得见璀璨星空。
“好美呀。”江繁绿瞬间丢掉不安,目光顺势而上,一点点沉溺,沦落。
账顶空间有形,夜色却幽魅无边。既黑如墨,又深如谷,兜着繁星无数,缱绻沉吟。再赏繁星,一颗颗都像宝石般闪烁着亮泽光辉,层层照进眼眸。
故当视线不再黑暗,便是得到光之由来。
“天太大,看不过来。就只说顶上这一块,我可一眼瞧出最亮的那颗。”倏忽间,周晏西发表见解,“就像在银城,我也一眼瞧出你,是最特别的那个。”
耳边风声似是滞留,时空更仿若静止。江繁绿翻身去看,却见周晏西早转了过来,直直盯着她,眼神温湛。
倒底受了情意牵引,她不自觉伸出手,柔软指腹抚过他的浓眉高鼻,笑意薄唇。
“我不知道我特不特别,只知道我也不想让你吃亏。”
“你或许觉得我行事向善,也或许觉得我亲近陆家。但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如此对等。”变缓的语速里,她字字真切,“周晏西,我不愿干涉你任何抉择。”
一度沉沦在肌肤之亲里的周晏西这才清醒:“林珂跟你说了通商一事?”
“嗯。”
见江繁绿点了头,他眉眼微蹙:“一人一嘴,他陆家两个唱戏不成?本来这样的事以后还多,我不想你操心,所以瞒了下来。”
真打心眼儿的溺爱。
可江繁绿看得长远,讪讪道:“你要这般过度护我,以后离了你,我定然活不过一日。因为安逸太久,脑子都丢了。”
不想周晏西执念颇深,一把将人搂进怀中:“傻就傻了,有我不是?”
“……”江繁绿又气又笑。
片刻后倒底妥协,绕回正事:“总之,倘若你不愿同蛮族通商,那咱再找别的法子,同知州四处搜罗名医亦可,不必为了我违背本意。”
“罢,既然已应下了,我自要去一趟。”
周晏西话说得坚定,脸上情绪却是淡淡:“从陆府回府的第二日,我派小厮过去传信,着实跟陆知州说定,等我从边城回来之日,就是银城热疾退散之时。”
江繁绿如今终是透彻,原初见他拆店,一副纨绔恶劣模样其实并不真实。此刻一论大事,毕身锋芒内敛,他的稳当妥帖才是本象。
而且,她想他最后应下通商,可能也不全因为她。或许,只是他无有自知。
他那越来越柔和的心性。
上空星夜静谧,想着想着,江繁绿突然胸中一闷:“你去边城,何时启程?”
察觉她面上情绪变化,周晏西心下明了:“舍不得我?”
看江繁绿无言,分明默认,他凤眼得意,卷着星光扬起好看的弧度:“等现下北街几家铺子的账本核完,嗯,大概就是七八日后了。”
七八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江繁绿却只觉得快。
贪恋他怀中温暖,她开始回搂他,大方承认:“是舍不得,边城那样远,只来回路程便要一月。”更遑论同蛮族建立信任又要耗费多长时日。
一种很不好受的感觉攀爬上心头,又酸又胀,江繁绿索性抬起手臂,紧紧圈住周晏西脖颈,用力吻住了他。
从未有过的深吻。非他往日待她那般汹涌猛烈,她给他的,是温柔和缠绵。
只江繁绿倒底难得主动一回,周晏西着了魔,全身血脉喷张……故而吻着吻着,江繁绿唇瓣开始发疼,眼睁睁看着周晏西意乱情迷又夺了权,如同战场上厮杀的年轻将军,将敌人灭至片甲不留。
当然,也将她灭至身无衣物。
此刻,帐外分明隆冬狂寒。
帐内却是春色浸润。各种翻云覆雨,颠鸾倒凤……最后,还是江繁绿身子骨弱,实在经不住周晏西没完没了的攻势,只能在星光中低怨:“停、停一下。”已然气若游丝。
而周晏西也似是体谅,喘息着提议:“乖,睁眼数星星,数到一百我就停。”
“……”
化怒火为气力,江繁绿忍痛,讨价还价:“五十。”
听那人犹豫了会儿,道:“也行。”
她终于,窥见生存希望,用残存的意志开始了漫长的数星星之旅。
然数着数着,此间冲撞竟然开始加重,直弄得她脑袋昏沉,找不着北。迷糊间,黑暗里又传来个邪恶声音:“数错了,重数。”
“……”
好了,江繁绿放弃了,看清她为鱼肉的悲惨事实。
且尤为可耻的是,某刀俎终于饱足后,竟还搂着她匿笑一句:“也不必舍不得我,毕竟那边城你也得去。今儿说好,寸步不离。”
“你你你老奸巨猾!”江繁绿又愤怒又委屈,对着身前宽肩就是一咬。
无奈她这会儿根本没得气力。
周晏西只当肩膀被亲了一口,轻道:“乖,无商不奸。”
第33章刺绣
周府内院,一棵常青树旁,江繁绿荡秋千荡得正欢,纵是寒风扑面,耳朵鼻子冻了个通红,她也不觉冷。
好在旁边平乐仔细掐着时辰道:“小姐,该下来了。姑爷说了,天儿冷,不能荡太久。”
“你倒听他话。也是,如今他也是你主子了。”江繁绿叹口气,默默从秋千上下来。
平乐偷笑,递过去一个热手炉:“重点是姑爷对小姐无微不至。”
“我也为着小姐好嘛。”见江繁绿接过手炉便要进屋,她又跟上去进言,“昨儿打猎回来,瞧小姐可是站都站不稳,定是登山给累的。我想小姐须得好好注意着身子,可莫生出病来。过几日不还要出远门不是?”
“……”
是登山给累的吗!
想到自长崖山回来便整日笑嘻嘻出门核账的某恶财主,江繁绿一瞪眼,只怕自个儿心中怒火,热过手中手炉百倍。
还偏平乐此刻无有眼力见,又开始了对周晏西滔滔不绝的夸赞。
“不过说起打猎,姑爷他也太厉害了,那满满一马车的走兽飞禽呐,一半扔给府里厨子,一半喊小厮拖走孝敬咱老太爷去了。”
“我看姑爷这般的好儿郎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也就咱小姐配得上了,可谓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还有还有……”
“平乐!”扶着墙,江繁绿终于叫停,“我要看会儿书,你莫吱声。”
“哦。”
小狗腿子老实闭嘴。
正这会儿外头廊道行来一小丫鬟,通禀说陆知州府里来了人,是林珂请江繁绿过去指导刺绣。
“罢,我去一趟吧。”
江繁绿拿了主意,转头吩咐平乐给她梳妆。依旧是简单发髻,插贝珠流苏步摇,再着一身浅色对襟旋袄,带着平乐乘轿出门。
是以到了陆府,林珂见着江繁绿一身惨白过了垂花门,不禁迎上去打趣:“绿绿,瞧你这寡淡装扮,不知道的,还只当你嫁了个破落户,哪像是嫁的银城最有钱的主?”
“没法子,我穿不惯艳色。”江繁绿淡淡答一句,心下暗想,还好此刻周晏西不在,不然听见破落户这三字,定要好一番哼唧。
江繁绿身后,平乐也小声解释:“我家姑爷可在一空厢房里堆满了绫罗绸缎,只我家小姐性子淡,偶尔才挑块素料子裁衣裳。”
“这你陪嫁丫鬟?”林珂看过去,翘直翘直的双丫髻,鼓囊鼓囊的肉脸颊,“倒是可爱。”
“平乐谢过知州夫人。”
意外被夸,平乐非常高兴。
只江繁绿轻咳一声:“珂姐儿莫怪,是我平日惯的她,越发爱插嘴了。”
平乐这才小嘴紧抿,不敢说话了。
“没事,我就喜欢这性子。”但林珂向来不羁,不重礼节,立马冲自个儿贴身丫鬟示个意,“昨儿东街新买的枣泥酥,配壶碧螺春,带平乐一块儿歇着去。”
受到堂堂知州夫人如此关切,平乐一时呆滞,还是由江繁绿转过头嘱咐一句:“既如此,你自去歇会儿,但千万守些规矩,莫要失礼。”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