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璃陡然清醒过来。
是了。
那七星门与百净斋的修士,约定在今日抵达天衍山。早几天前,选出带头人时便说定了要做个表率,姑且前去迎上一迎。
这个事类似于学生代表,要去接待外校来访学的一众人士。
她前几日一直准备着,临了却一时昏头给忘了。
白璃掰开他的手,自顾自坐起来嗅了嗅袖口。昨日闹了大半夜,被这只龙抱回来和衣而卧时大抵将就,似乎只用了两道净身术。
还好修真人士不存在消不去的酒味。
慕墟眉心一皱,喉头轻滚。睁开一只眼叩着她的手腕,闷雷在穹顶震响,便要掐出一道隔音结界将那扰人的声音通通遮去。
白璃:“!!!”
她手指抵在唇下,朝他“嘘”了一声。
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柔软的云被一卷,实实在在将这只起床气颇大的龙遮住了。手指勾过木架边的外衫,她掐了两道诀,强行把自己搞得精神一点。
裙角在房门边划出弧线,一边跑一边喊:“就来。”
“……”慕墟被云被埋了正着,手指按了按眉心。
索性也不动,便想看她要闹个什么出来。
树梢间的银杏叶沙沙作响,暖阳正好。
“是百净斋的人先到,还是那七星门的?”
白璃挡在小院口,扒拉着院门,不着痕迹挡住两位长老或许会想进内小叙的步伐。
教习长老:“来报的弟子没说,只说有两伙人在山脚底下起了冲突。小年轻间的事,我们老家伙倒不好出手。”
无论是主持公道也好,维护秩序也罢。
那边没有炼虚以上的长老跟在先头小队边,天衍这方只要动手,就免不了落个以大欺小的污名。
白璃眨眼间想通关窍,便知轻重。
“我叫上原幼他们一道,这……”
说着她顿了一下。
屋里还有一只龙等着,就这么溜了好像不大好啊?
因那海市秘境横空出世,近来四方宗门齐聚天衍。
人来人往乱得很。
桑长老神经紧绷,见她这一迟疑只将拂尘一扫,便问:“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那样子只等白璃应一声有,便要抄上家伙擒拿贼子。
“当、当然没有。”
要有了才真是社会性死亡现场。
白璃打着哈哈,一边心虚地瞟了一眼镂花木格前的漆门,一边往院内退了几步。“啊对!我那还有几瓶丹药要收拣的,烦请两位长老稍作等待,一会儿就来。”
说完,“啪嗒”一声将这院门重新闭上了。
只留下桑舟和教习长老站在门外面面相觑,搞不清楚状况。
这要让他们搞清楚状况,自己这个辈分可能就得升一升。不管是她跟着慕墟平辈论处,还是慕墟跟着她以晚辈相晤。
嘶——
岂止一个尴尬了得。
白璃只想了一瞬那个画面,美好得让人不忍看。
床头那朵灵犀花开得正好,香气清淡。拔步床上没变化,还跟出门前一样。
被藏在被子里的慕墟似乎对此没反应。
白璃屏住呼吸,去拉开被角想同他告个别再走,掀到一半又觉得这个情形有一点像拆礼物。
云被底下被拆出来的大龙看不出心情好坏,就是目光凶了一点,仿佛要把送上门的猎物就地正法。
慕墟轻哼一声,挑了眉。
眼瞧着目光逐渐微妙的龙,她手指一哆嗦又把被子给盖回去了。
慕墟:“……”
白璃:“…………”
半晌。
慕墟支手抵着额,主动拉开云被去瞧床边坐着的小姑娘。
“说出来你可能不大信,但绝对是被子它先动的手。”白璃在那道目光注视下意识就坐得笔直,缓缓竖起三根手指。
慕墟:“你紧张什么?”
他唇边浮起一点笑意,眼底多了几分促狭。
白璃:是哦,我紧张什么?
白璃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极大可能是对床榻上长出道侣这事不大熟悉。一回生二回熟,或许下一次就不会如此心惊肉跳。
她心里这般念着,仰头却说:“可能,是金屋藏龙这种事太刺激了。”此情此景,可不是金屋藏龙么?
眼前的小姑娘未施粉黛,双眉弯弯,那狭长凌厉凤眼底下俱是狡黠的笑意。有时候慕墟会觉得他是养了一只白狐狸,而不是天性高傲的凤凰。
慕墟唇线微抿,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重复:“刺激?”
白璃目光从他被云绸遮去的腿弯间一晃而过,重新对上他暗沉的眼睛,脑中那根弦将崩未崩。她忽然觉得,他可能更想说“想不想试一试更刺激的?”。
她强行按住这逐渐往锁章边缘试探的马赛克,脑袋摇成拨浪鼓,先退了:“不了,我还小受不住太刺激的。”
慕墟不紧不慢坐起来,撩开搭在衣襟里的长发,仿佛本就该是这里的主人家一般。
他曲指在她额前轻弹了一下,似笑非笑:“你的小脑袋里究竟在瞎想什么?”
白璃:那道侣之间的事,能叫瞎想吗?
慕墟手掌撑在床边,忽地闷沉沉笑了好半会儿。
白璃哼哼唧唧,有点小别扭。
也不知道他是真能听到心声,还是纯粹想要乐一乐。
索性转身去找小几边留存的那几瓶清障丹丸,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什么意思,自己体会。
“来。”慕墟赤脚踩在脚踏上,招招手叫她靠近一点。
“干什么?”她听上去不大高兴。
慕墟不说话,咳了声。
这种事着实幼稚了点,想得他耳根悄悄红了。
白璃不明所以,从案几边囫囵捡了两个小玉瓶凑过去,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
龙也会感冒发烧吗?
慕墟没动,只从袖中拿出一只墨玉雕成的龙型发簪,轻轻送进了高挽的道髻中。簪头镶刻的阵纹与送出去逆鳞遥相呼应,虚虚的龙影在她身边绕过一圈,悄然隐去了。
甚至于这只小凤凰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指腹在白璃眼下摩挲片刻,薄唇轻轻在颊边贴了贴。
便让她转过身,去镜子底下瞧。
白璃迷迷瞪瞪没反应过来,定睛一看。
那案几边的银纹水镜中映出一道清晰无比的倒影。
坐在床榻边的黑袍男人,还有他身前的小姑娘。银白的长发,漆黑的玉簪,只一眼就能看出归属。
白璃对着镜子眨眨眼,啧了声。
这只龙啊。
“我走啦。”
她眉眼带笑,抱着道具玉瓶转过身,弯下腰在他唇角啄了一口。
说完,飞快溜了。
第五十五章
慕墟手指揩过唇角,旋腕握住那只白狐狸面具,和着灵犀花一并藏起来了。
他轻掸袖口,径直撕开一道空间缝隙,跨步向天一峰。
……
白璃赶到时,山底下的战场还在僵持阶段。或许顾忌着怕人渔翁得利,或许顾念着这是别人家的地盘。
这一行人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同七星门动手的却是万兽谷修士,一众人穿着制式相同的淡黄色道袍。而这一身鹅黄穿在领头那女修身上不是娇俏可人,倒变成了女皇登基。
白璃琢磨着,恐怕这位就是万兽谷的大师姐。
她瞧这女皇登基架势的小姐姐,颇有种老妈子看老妈子,哦不对,是师姐看师姐的亲切。
万兽谷大师姐不止手上招式过人,只用一手纸扇轻轻松松在两派练习生中拔得头筹,甚至连嘴上功夫都更胜那七星门一筹。
一句话不带半点脏字,就能噎得对头七星门怒气值拉满。
只是,这声音听上去怎么颇有男子气?
白璃朝一旁坐在台阶上看热闹的体修弟子们,挥手打了个招呼。她没琢磨出个道理,索性跳上巨石同他们一道先瞧瞧热闹。
拉架嘛,总讲究一个时机。
体修中那位领头师兄放下吃瓜大业,主动走到小师姐跟前,简单叙述了一下这场械斗的由来。
原是七星门与万兽谷素来不对付。
这一回百净斋路上不知出了什么事,迟迟没赶来,反倒让万兽谷的领先一步同七星门撞上。
两大门派谁也不让谁,都想先对方一步进山门。
七星门的人或许横行霸道惯了,推搡之间,侮辱万兽谷带头的大师姐,口称“变态、娘里娘气、怪癖”云云。
“……用师姐的话说,就是七星门带头的那个辣鸡,先撩者贱。”
白璃诧异:“这种词儿你们都学会了?”
体修师兄憨笑挠头:“不敢不敢,还是师姐教得好。”
白璃拍拍这师弟肩膀,点头:“儒雅随和,不错。”
场上那位更儒雅随和的万兽谷大师姐缓了口气,扇骨啪地一打便将所有攻击挡在身前,一个横扫直直踢向敌方首级。
顺道还比了个中指。
七星门修士啐了口血沫,大骂:“白非羽你他妈就是个变态!”
白非羽:“滚回娘胎里再修个百二十年,差不多就能达到老子这种变态水准。”
这话一出,万兽谷的修士尽皆掩了面不忍看。
“大师兄,这儿外人这么多,你、你……”
小弟子你了半天,憋红脸只一句:“注意点。”
“……?”
白璃脚下一个趔趄,弓弦差点没叩住。你瞧这淡黄的长裙,蓬松的道髻,漂亮的脸蛋,他娘的居然是个男修?!
“咻——”
不幸脱手的箭矢破空,暴烈的灵气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大圆满的赤红色轨迹。
山阶下剑拔弩张的诸人一顿,齐齐朝箭羽的主人扫来。
灵气从弓弦之间迸发,白璃丝毫没有吃瓜被抓包的尴尬,挑了眉,任由威压如水一般铺平整个道场。
山阶下猛兽咆哮声骤然一停。
兽族刻在血脉中的臣服,哪怕是被人修豢养大、从未踏足五方部族的灵兽也会记得。
于是,这些未能化形的灵兽皆缓缓收起攻击姿势,匍匐在下,焦躁地绕着主人打转。
“天衍山以内禁止私斗。”
白璃站在巨石上向下俯瞰,弓弦在指尖嗡鸣。她叹口气,又说:“我知道,你们小年轻火气旺。”
“这样吧,若是实在要打,咱们清风崖上请,生斗、死斗、生死契地下庄局咱们这儿一应俱全。”
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为难,反倒兴致盎然,活像赌场外揽客的小哥。
这般不着调的劝阻又成功激怒了七星门一众人。
那位道袍绣着北斗七星阵的挑事男修格外不虞,手中法器灵光大炽:“来者何人?凭什么管我七星门的闲事。”
体修师弟们面面相觑,暗叹:这男修怕不是个傻子。从天衍山下来的,除却东道主,这他娘的还能有谁?
“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白璃啧了声:“我们天衍啊别的不说,就是开明。远来皆是客,魑魅魍魉也是接待的。就这交流沟通有障碍,着实有点难。”
“你说谁是魑魅魍魉?!”
万兽谷这位雌雄难辨的大师兄嗤笑:“谁接茬谁不就是咯。”
这种套路都上当。
有一说一,这敌我根本不在一个力量层面。
白璃撑着凤翎弓,咽下一个呵欠:“要不你们再吵一架,赢的尽管进这个山门,输了打道回府各回各家。”
白非羽展扇一乐:“你们天衍的待客之道,倒颇为别致。”
白璃眯起眼,只瞧这扇子刚刚积累没多少的好感尽消。
看热闹的心思一下子没了。
她长弓一指,只道:“天衍书院,白璃。请诸位道友进山。”
七星门修士仍愤愤不平:“他万兽谷辱我宗门,你们天衍这就算了?”
“我们是书院,又不是街道办调停吵架的。不过,我倒有四个字想送你——”
“先、撩、者、贱。”
白璃向下掠睨两眼,在那男修开口前抢先说:“不想进你也可以不进。海市秘境的位置四个宗门分,我以为也挺好的。”
那男修冷哼一声:“七星门掌派二弟子,龙韬。恭候白道友高招。”
白璃点点头:“二弟子啊,这名头倒不错。”
学到儒雅随和精髓的体修师弟,立即补充道:“够二!”
顿时,道上一片哄笑。
山阶上下又充满了快乐的气息。
这位人如其名的二弟子涨红了脸,顶着那张被踢得又肿又红的脸还欲争辩,却被剩下的同门拉住,主动向前去了。
“白道友,你我这姓倒巧得很。”
白非羽倒提着白扇,旋腕晃了一圈。“说不定早千八百年,咱们还是同族。”
“同族不敢当。”白璃眼都没抬,“毕竟人兽有别,不必强求。”
白非羽哼笑两声,摇着那把碍眼的白玉骨扇轻轻松松走过长阶。
白璃眯了眼,掐指召出一道符箓,掌中聚起灵火在袖中燃尽。
反极必有妖。
这七星门来的人怎么会是弟子里的二把手。那位惊才艳绝的少门主难道对海市秘境没兴趣?
符箓只剩一点余烬,迎着灵风追着这位万兽谷大师兄去了。
一场风波悄然平息。
吃瓜吃了一早上的体修弟子们,被自家师兄一个踹一个,爬起来继续锻体修炼。
“小师姐,咱们这儿真有那什么地下庄局生死斗吗?”
白璃啊了声:“这个嘛。”
体修师弟挠了挠脑壳,只见他们小师姐手指拂过弓弦,留下云淡风轻一句:“以前没有,咱们现在也可以有一有。”
“师弟啊,修士要该懂得变通。”
体修师弟:“……”
骚,还是你小师姐更骚。
三日后。
除却百净斋在内的三大派终于在天衍齐齐聚首,教习长老曾经担心的有意试探没有发生,桑舟担忧的动乱没有发生。
甚至于白璃担忧的攀扯,也没有发生。
gu903();百净斋派来的弟子至今毫无消息,但大家都没有闲工夫再去关心那些失踪的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