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东家来,晚上加菜,福兴楼的烧肉锅子,渠锦堂坐在正当间举杯,眼神,从杯缘和食指的边上溜出去,溜到常乐身上,举头的灯笼,朦朦的光晕笼着他,渠锦堂的胸膛微微烫,觉得灯影下的他,横竖都是好的,每一寸,都比着自个儿的心长的。
他是少爷,有人来敬他酒,并不真的劝,他自己也悠着,偶尔端起来抿一口,笑眯眯的样子没了晚上砸门的莽撞。辣酒混着唾沫咕嘟下口,一杯,最多两杯,他自己数着不能再多了,今晚……他还有事要做呢。
早上宋先生带他的时候他都瞅好了,后院三间存粮的栈房,剩下唯一一间常乐睡觉的地方,下午的时候,他像模像势的去了斗上雇工睡的屋,一进房,先捂鼻子,说不上的气味,烘烘的,熏得人头疼。
不可能安排他宿这儿,他瞧着宋先生找常乐商量,当时常乐的脸色,说不上不好,大姑娘害臊,脸上开两朵彤颊,到处找他,飞快瞥了他一眼,把他心肠都瞧软了。
被子是渠府里带来的,他娘怕他不习惯,新翻的棉,上头盖的百子千孙,渠锦堂摸着那层柔软的缎,那份小心,像摸他刚进门的新媳妇儿。
百子千孙……他心里乱糟糟的想,想完,又憋不住幸喜,笑得跟个傻情郎一模样,倒也贴切……
今晚就是他和月儿的洞房。
渠锦堂熬得难受,床上坐不住,几次起来抻脖子往院里看,人没来,他在房里来回踱步,又想到哪儿,翻裤子,从兜里掏出个瓷的小盒,臊着脸,偷偷摸摸拉开常乐床头的屉柜,塞里。
接着就是等。
渠锦堂盘腿跳到床上,嫌不够,摊手摊脚倒被子上,一个人傻乐。
就这么翻着滚着,盼啊盼。
月上西天,也没把人等来。
渠锦堂不是没想过出去,去找他,扛也把他扛回屋。
可不是今儿,他替常乐想,一个掌柜的,底下那么多双眼睛,往后,他还要服人。
想到这儿,渠锦堂抱起脑袋,孬啊,他恨常乐,又怨自己,到了这个份上还想着他,自己这是……稀罕他惨了。
整宿,渠锦堂没阖眼,天刚蒙蒙亮,鸡打一遍鸣,他红着两眼,穿衣往前院走,斗上四点要放粮,雇工醒得早,渠锦堂人没到,先听见声儿。
几个半大的伙计嘻嘻闹闹,渠锦堂咳了一嗓,不知里头听没听见,他推门抬脚,两小子,光溜溜的上身就一件破褂子,一个挤一个,一个把手伸到一个肥裤子后头,哗啦,扽下半拉圆屁股。
“哎呦!赵二你个缺了德的!想女人,自己找去!”
步鞋擦着渠锦堂的脸飞出去,满屋子静了。
有人挪下炕,贴墙,哑火似的喊了声,少爷。
渠锦堂沉沉一把目光,把屋里的人,脖子都瞧矮了。
他往铺上看,一个窝挪一个窝的找,一直找到最后,大炕的那头,一床旧褥子,常乐白白的小脸埋在里头,身上,还横了一条男人的膀子。
说男人,那是托大,顶天一个小孩,发身子总睡不醒,小身板薄得像片柳,哪儿热乎往哪儿钻,这会儿,都钻到常乐怀里了。
渠锦堂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心都给煎熟了,上去,一把把压在常乐身上的人提起来:“起开!!!”
常乐是被他从热被窝里揪出来的,揪到一半,舍不得了,就这么一个躺着,一个站着。他整宿没睡在房里等他,他呢,宁可和这些长工学徒挤一炕上。
“你!”
就这么不乐意和我待一屋!
这句话,渠锦堂憋得脖子都粗。
常乐硬是给闹醒了,软绵绵的眼,睫毛沾了露子似的,湿的,手指在上头抹过,身上痒的,忍不住想打抖。
他这样,渠锦堂还怎么下得去手。
“少爷!”
身边的伙计只当他要动手,都上来拦着。
“闪开!”
渠锦堂气呼呼地搡开人,把木门撞得哐当响,跑了。
打那往后几天,渠锦堂有意躲着常乐,两人之间有嫌隙,店里的人都规矩了,生怕一个不顺惹少爷不高兴,渠锦堂倒没和谁再起犯冲,只是……
“掌柜的。”斗上的相公①找来,“您去跟少爷说说吧。”那天之后,渠锦堂说什么也不肯和常乐住一屋,自己抱着被褥挤通铺,谁跟他都不敢挨着,“再这么下去,大家伙可都没好觉睡啦。”
常乐安抚了他几句,把人送出门,是不能这么下去了,常乐想,他得去找渠锦堂,他们俩有事,关上门解决就是,他不能让他俩的事儿耽搁成店里的大患。
夜里,渠锦堂回屋,炕上他的被褥没了。
“少……少爷……”每天夜里挨着他睡的小孩哆哆嗦嗦来传话,“掌柜有事找你,让您上他那儿去一趟。”
渠锦堂的气儿还没顺过去,穿着衣服上炕:“不去,他要见我,让他自己来!”
小孩被他吓得打冷嗝,可还记着嘱咐:“掌柜的说,你要不去,他就在屋里等你。”
“等一宿,也等你。”
①米粮店的相公,也就是柜台营业员。
第22章
胧月,从一片云的背面露了面,拉长地上烛火一样呼呼晃晃的影儿。
渠锦堂一溜飞跑进后院,他的心里还埋怨,脚下生风,步子抖露他的真心意。
到了门前,屋里点了灯,馨黄的一爿窗。
门上两串红火火的辣子,喜日子的鞭炮似的,他又踌躇,先蹬了蹬跑歪的鞋,捋直身上衣服,十根手指拢过头发,定了气儿,才去叩门。
门没关,一推就开了。
常乐批了件袄子坐在床上,听见推门声,往门口看过来,瞧是他,先低下头。
渠锦堂心里跑过一万匹马,还装,边把门上严实了,边硬声硬气:“叫我来干嘛?你常大掌柜架子可大,有什么话不能店里说。”
门阖上的时候,常乐抖了抖,这间屋里存着他不好的记忆,他在怕,渠锦堂的眼神太露骨,那不是东家看伙计,冤家看仇人的眼神,是一个起了意的人,还没弄明白自己想干什么,先毛毛的,死死把人盯上。
屋里只有一盏灯在跳,俩人都没动,各自揣着心思,等对方先开口。
“少爷……”
常乐那么叫他,叫得渠锦堂的心,盐卤的梅子一样,一阵酸,一阵甜。
“回来甫阳,一直没抽空上府里,是我的错。”渠锦堂听见他说错,眼眶红起来,常乐从床上挪下来,和以前一样,他和渠锦堂之间要有什么,总是他先认错,“我跟您告个饶。”
这不是渠锦堂想听的:“十几年没回来,现在想起告饶?”
常乐愣了,他还是恨他:“早该来的……”为什么没来,他没说。
棉袄细碎的摩擦,点火似的窜进渠锦堂耳朵,满心烦乱,来了,带着体温的人影,渠锦堂握紧拳头,耿着脖子忍,那么大胆,无法无天的一个人,也有怵的时候,盯常乐的鞋尖,不敢正眼看他:“少爷怨我,也是我该的。”
“怎么敢当。”酸鼻子皱眼,他也不想刁难,备不住心里有恨,“常大掌柜找我来,就是说这个?”两片嘴皮子一碰,就想把事儿给揭过去,想得美!
常乐知道渠锦堂不会那么轻易放他过门:“往日我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我给少爷认错,少爷怎么待我,我都没话说。”刻在骨子里的驯良,他的忠给了渠家,给了茂兴号,对渠锦堂,只有一副好性子,“那天……”
渠锦堂等了会儿,扭头,眨眼落到双乱颤的睫毛上,一时忘了挪开,常乐的脸是红的,嘴巴一张一合,白牙中间含着一截粉色的舌头,嗡的,脑袋炸开了,下面他说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上次的事儿,是我冲撞少爷,辞了大柜都是轻的。您怨我,犯不上跟自己过不去……”明明是他被扒了裤子,摁到床上像个小唱一样被玩弄,到头还得他自己逼自己赔罪,“褥子都换了新的,晚上……您歇这儿吧……”
渠锦堂是一辈子被人捧在手心上伺候的人,挑着下巴颏:“我占了你的屋,再逼你一个大掌柜的去挤伙计的铺?”
言下里意思,等他一句话。
“我也……睡这儿。”
常乐从床上抱下被子,像小时候那样,蹲地上打铺盖。
渠锦堂的动作快过脑子,上前一把拉起他推回床上,往里头赶:“那么大地方还容不下你,让我爹知道你睡地上,非教训我。”
渠锦堂心里其实也虚,没敢回头,吹了灯,掀被子,常乐的手指碰到一片温热的皮肤,渠锦堂光着身子上来:“往里去点,给我挪点地儿。”
一人半的架子床空了大半,常乐背贴着墙,把自己缩成那么窄,那么束缚的一小片,还是没躲过渠锦堂的手脚。
昏暗藏起太多东西,因为看不见,有意的碰触,都成无心之举,渠锦堂在被窝里蠕动,笨拙的像枚春天破茧的蛹,为的只是悄悄的,碰一碰那个人,他能感觉常乐的颤栗,指尖划过他的手背,他就细雨里打卷的叶儿一样颤。
那股生涩,叫他心疼,也心动:“嘶……真冷……”
他说冷,常乐不动了。
渠锦堂咽了口唾沫,抓住他的手,躲不开的五指扒开指缝,像一对榫和卯,严丝合缝地攥到一起:“你这屋,怎么也不烧个炉子。”
常乐答不上,两片嘴唇,光用来咬紧,他想推开他,越推,渠锦堂缠得越紧。
“别动,气儿都让你跑没了!”他凶他,那头果然不闹了,渠锦堂试探着伸出一条腿压到常乐被上,“就取个暖……”有了借口,他陶醉地把人兜腰搂住,“踏实待着!”
“少爷……”怀里,很轻,很淡的一个声音。
“嗯?”
“小时候……是我对不住你……”
那是渠锦堂心里揭不开的伤,真把常乐抱怀里,听他说对不起,他又觉得:“都过去了,我早翻篇了……”
常乐由着他抱,黑暗里,一双眼直勾勾,找不到焦距:“我欠你的……”
渠锦堂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知道欠我,对我好点……”
常乐没吱声,渠锦堂感觉靠在肩膀上的脑袋动了动,高兴得跟个得了宝的孩子,说不完的热乎话:“别老一见到我就冷个脸……”
“嗯……”
“还有,你一个掌柜,往后离那些伙计远点,没了规矩,看谁还服你。”
“嗯……”
他们俩就这么一个说,一个应承。
搂在一块儿的身子很快热起来,血管里汩汩的血液,春来的小河水,生机勃勃,流到哪儿,哪儿都兴旺。
“往后……”渠锦堂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佯装不经意地擦过常乐的额角,碰了碰,嫌不够,又碰了碰,那人在哆嗦,可没推开他,渠锦堂壮了胆子,“你别走了……就睡这儿,我们一起……”
不是拒绝:“嗯……”
渠锦堂的心热了,绷紧的神经一松懈,困意袭来,迷迷瞪瞪眨眼,找着魂儿的狗似的,黏着人讨好的蹭:“月儿……”
常乐的睫毛猛地抖动,这个名字,仿佛两块沉到河底淤泥的老银元,被泥沙和流水搅动,又来翻覆。
过了不多久,屋子里响起鼾声,一声叹息。
“睡吧……少爷……”
第23章
店里的人都觉出来,少东家在掌柜屋里睡了一宿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虽然还是不怎么搭理人,脸上出晴了,斗上好些伙计瞧见这位少爷背着人,偷偷猫角落一个人傻乐。见到他们掌柜的,跟块狗皮膏药似的跟前跟后,往上翘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子后头。
“你说咱掌柜的用了啥法子啊,把头老虎的毛都捋顺了?!”
伙计在屋外抖掉褂子上沾的糜子面:“这算啥!“他是从隅北来的,跟了常乐四五年,“咱掌柜当年在廊河西口和把子山的溜子要咱被截的一批粮,两个人,两把枪,套着一车山货上的山……”
他说得炕上的人都不冷了,两枚眼睛,火炬一样亮,那么一个山清水秀的俊掌柜,在一窝子劫道摘瓢①,掳财插人②的土匪当间,还不得跟把肉喂到狼嘴边一样,吊人心呐,好几个催他快说的。
屋里热腾,都竖着耳朵等着听,谁也没留神窗户外头的黑影儿。
“杀过老梁庄武家的雷动天知道吗?咱掌柜就是跟他喝的酒,比烧刀子还辣的高粱酒,拍开四五坛,仰着脖子就干。两天两夜!整整在把子山喝了两天两夜,下山的时候我们的人迎上去,掌柜的刚还能笑,下一秒,就头冲黄土栽下去。”
多豪义的英雄,伙计们攥着手:“那后来呢?货要回来了吗?”
“岂止要回来了,往后咱们的货走西口,再没遇上过敢劫道的!”说话的人把胸脯拍地啪啪响,“谁不知道咱掌柜的!那是雷动天拜把子的兄弟!”
嘎吱……门动了……风敞进来……
有人裹着被看过去,渠锦堂红着一双眼,站在门口,两个拳头,掌面上能看到凸起的青筋。
少东家……
蜡烛摇曳,再定睛瞅,哪有什么人呐。
渠锦堂一路风赶烟似的跑回后院,两扇把门的老门板,撞在墙上,嘎吱嘎吱颤。
常乐被他吓了一跳,解到胸口的扣,下意识系回去一颗。
渠锦堂看他的眼,热得不正常,手也是,握着人的膀子,把人烫得一哆嗦:“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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