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懒洋洋的,就像在树底下摇着蒲扇乘凉的居民,不怕热的小孩疯跑着吵闹着。时野和柳清川始终并排骑着车,穿过夏天溜冰的小广场,又经过路边一整排堆满西瓜的大卡车。
时野一直跟着柳清川的速度,两人车头在同一直线上,却又保持一定距离以防撞在一起,像极了时野此时秘而不宣的心事。
他看着柳清川被微风吹起的头发,好几次想说却又没说。
两人就晚回去这点时间,他们那幢单元楼还是出事了,不过不是时野阿婆,而是李娟芬。李娟芬今天下班回来得很,她穿着套装裙踩着高跟鞋正走到楼下石榴树旁,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了一个浑身酒气的流氓。
那人力气大得很,一把将李娟芬推倒在地,猥琐地去拉她裙子。李娟芬喊着救命,用高跟鞋猛踹着,却连鞋子都被那人脱了去。
李娟芬挣扎着反抗,那流氓满身酒气熏得她想吐。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声救命,没把别人喊来,倒把隔壁邻居的奶奶喊来了。
阿婆拿着把扫帚狠狠地揍那个流氓,李娟芬随手摸到只高跟鞋,也跟着打那个人。两人合力,打得那个流氓抱头鼠窜。
看着那人跑远的背影,李娟芬才放下鞋子舒了口气,她长发凌乱,衣服也皱得一塌糊涂。
她站在路灯下,膝盖蹭破了一大块皮,鲜血有些刺眼。
阿婆叹了口气,说,“这世道啊,小姑娘一个人回家要当心。”
说完,她拉起李娟芬的手就往楼道里走,李娟芬挣了几下却被阿婆拉得更紧了。
到门口,李娟芬在包里翻着钥匙,但阿婆执意要带她进屋去,说要替她处理下伤口。于是,李娟芬第一次走进了阿婆和时野的房子。
她看着房门上贴的大字,突然意识到自己那天指责的是一个怎样的老人。
阿婆毫无头绪地在房子里瞎转悠,找医药箱,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胡乱翻着柜子。李娟芬坐在沙发上有些不自在,想走却被阿婆按着。
“小姑娘你一个人在家,我帮你弄好再回去。”阿婆说完又继续找着,还自言自语,“到底放哪里了?肯定是阿野用完又瞎放。”
还是李娟芬眼尖,在电视机柜子上看到了,她想自己弄,又被阿婆拦住了。
阿婆像是在哄一个小孩,轻轻呼了呼李娟芬的伤口,念叨着,“呼呼不痛。”
李娟芬看着阿婆替她擦了碘酒,又贴上纱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像小时候还没人这样对待过她。
于是,她回去时看见阿婆放在门口的垃圾袋,犹豫了下,拎起来去楼底下倒了。
第十七章
这件事情,阿婆没告诉时野,李娟芬也没告诉儿子,她回家后换了身过膝的睡裙,柳清川连妈妈膝盖上的伤都没发现。
母子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晚饭,柳清川回房间拎了一袋东西敲开了时野家的门。
“饭吃了吗?”时野问。
柳清川点点头,只见时野跟阿婆还在吃晚饭,米饭是他们自己烧的,荤菜是傅豪给的,素菜是汪燕燕家给的。
阿婆热情地招呼小班长坐下,给他盛了一碗绿豆汤,冰镇过了很解暑,又去厨房间拿了块切好的西瓜。
她忙乎了一圈在餐桌边坐下,竟忘记了自己吃饭这件事情。柳清川笑笑给阿婆夹了颗花菜,把筷子递还给她。
“你也再吃点吧。”时野也给了柳清川一双筷子,“傅豪妈妈做的梅干菜烧肉很好吃,你尝尝。”
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方桌边吃着晚饭,头顶的电风扇呼呼地转着,电视机里放着家长里短的城市新闻。
阿婆的脑子不知道转到哪一年去了,讲起了时野小时候到处打架受伤的事情,还说时勇没把名字取好,都是叫“野”给叫坏了。
她还翻起时野的嘴唇,给柳清川看他嘴唇上的一个小泡,阿婆担心地说,“真是吓死我了,这小子满嘴巴都是血,我还以为牙都让人打没了。”
“阿婆,哪有这么严重,就是磕了下。”时野说道。
“让我看看。”柳清川摸着时野的嘴唇,他的手指刚碰过盛冰镇绿豆汤的碗,指尖凉凉的。
“真没什么。”时野不好意思地躲了下,“平时完全看不出,不舔嘴唇的话,这个泡就不会变大。”
柳清川闻言哦了一声,随口接了句,“那你别去舔。”
“嗯…”
只是柳清川的视线一直落在时野嘴唇的位置,看得他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那个小泡被口水湿润后果然明显了起来。
吃完饭时野在厨房间收拾起来,熟练地洗着碗筷,柳清川靠在门口等他,却被时野赶了出来,催他去陪陪阿婆。
阿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柳清川拿出了一袋核桃黑芝麻糊,他叫了声阿婆,说,“空的时候可以泡一碗喝下,这个味道挺好吃的。”
“小班长是想让我补补脑吗?”阿婆拍拍沙发,示意柳清川坐在边上,“还是你想得周到,你看时野给我买那些核桃,咬都咬不动。”
柳清川顺着阿婆手指的方向,果然在电视机柜子里看到了好几袋大核桃。
“不过再补也没用了,人老了。”阿婆叹了口气。
柳清川无奈地叫了她一声,把话题转移开了,只见他又从袋子里掏出小宝贝来,“阿婆你看,我给小乌龟带玩具了。”
只见他拿出一块仿岩石造型的爬坡台,放进乌龟缸里,上面像模像样地长了棵小树,有台阶,还有山洞。两只小乌龟一见着立马玩了起来,一只躲进山洞里藏好,一只在洞口探头看着。
柳清川又倒了些彩色小石子进去,乌龟的小窝一下子漂亮了起来。
“小班长”在洞里藏得好好地,不肯出来,洞口又小,急得“小阿野”伸着脖子好奇地瞧啊瞧,想进去又挤不进。
最后还是“小班长”给他腾了个地方,让“小阿野”在洞里头撒野地玩,自己在外头守着它。
时野甩干手出来时,就看见柳清川和阿婆两人弯着腰逗小乌龟。
“你买的?”他用手搭在柳清川肩膀上。
“嗯,怕它俩太无聊。”
时野看着阿婆孩子气地把一只小乌龟翻了个身,挠着它长花纹的肚皮,逗得它短小的爪子胡乱挥着。
“阿婆,别欺负人家了。”时野无奈地说。
却见着阿婆做了个“嘘”的手势,让两人瞧另一只小乌龟,那只小乌龟飞快地爬着,先是撞着阿婆的手指,然后拼命地拱着那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总算是帮它翻了个身。
阿婆很开心地笑了,时野看着她也笑了。
时野还记得爸爸刚去世的那会儿,他跟阿婆两个人,一个失去的是儿子,一个失去的是爸爸。他们就像两个各瘸了一条腿的人,是彼此的拐杖,相互支撑着才能继续走下去。
见到爸爸遗体的那一刻,两个人都异常冷静,没有哭泣。
仿佛至亲离开的那一瞬间并不会让人感到悲伤,而真正令人心痛的是在床底下突然出现的一只臭袜子,厨房角落里那箱还没喝完的啤酒,还有爸爸那再不会响起铃声的手机。
尽管那时候阿婆的情绪由于病症时而暴躁,时而失落,但她仍然竭尽全力地在守护时野,坚持用瘦弱的身躯撑起一片天。
因此在阿婆确诊阿尔兹海默症之后,在医生告诉时野这个病无药可治时,时野想现在该是他为阿婆撑起一片天了,他会越长越高,这片天会越来越宽。
时野看着把头靠在一起说话的柳清川和阿婆,突然很感激在这条路上多了一个人陪伴,不管他会存在多久,只要出现了时野就很想说一声谢谢。
因此,时野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把两人爸爸之间的事情藏在心里,就让他随风而去吧。
因为他不想柳清川觉得愧对自己,更不想他更加憎恨自己的父亲。
然后时野又想到了可恶的戴涛,他暗暗下决心总要搞明白这件事,替柳清川解决掉这个麻烦。
还有,他想多了解柳清川一点。
“在想什么呢?”柳清川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没什么。”时野回过神来。
阿婆回自己房间去了,两只小乌龟也一动不动地像是睡着了,柳清川看着时野说,“要帮你讲讲今天的试卷吗?”
时野有些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好意,把柳清川推到门口说,“你快回去吧,也不早了。”
“哦。”
时野想了想又说,“明天早点起床,我们去门口吃牛肉煎饺?”
柳清川点了点头。
然后,时野想着要多了解他一些,于是加了句,“你骑车带我吧,我懒得骑了。”
“嗯好。”
离开时野家时,柳清川又看到了他们三个人的合照,那时候的时野还很小,笑起来像是蓝天上的白云,时勇也很年轻。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柳清川有一丝哀伤,他见过时勇,不是在照片上而是在自己家里。那个人提着一箱子现金,一捆捆整齐的钞票很刺眼,可是在柳军眼中却见怪不怪。
柳清川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可以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做牛做马都可以报答,柳军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笑容,给时勇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那是柳清川第一次看见时勇。
第二次则是在当地报纸上,财经板块用了一整个版面去报道知名企业家跳楼身亡。
于是,柳清川去了时勇的工厂,空无一人的厂房昭示着没落与失败,他抬头看着迎风飘扬的旗帜觉得有些难受。
但也只是短暂的难受。
直到他在时野家门口看到那张照片,那种感觉又翻涌而来,柳清川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他只是想对阿婆和时野好些。
柳清川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时野这件事,但他怕时野知道以后会恨自己。
于是,他在漆黑的楼道里站了好久才走进家门。
李娟芬这段时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手里的电话响个不停,但母子二人保持着“你不问我也不说”的默契,经常躲在各自房间互不打扰。
柳清川走进门时,李娟芬只是问了句,“又去隔壁了?”
“嗯。”
然后她放下手机,犹豫了下问道,“那个男孩子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柳清川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是从书包里拿出那张班级第一的成绩条,放在李娟芬面前。
母子二人之间的对话又结束了。
柳清川回到房间里插上耳机听了会儿歌,就准备洗漱睡觉了,他刚走上阳台去收衣服,就听见时野在隔壁叫他。
时野说,“晚安,明天见。”
柳清川也这么回他。
夏天的夜里,有蝉鸣有蛐蛐叫,有闪烁的星星,还有少年们藏起来的心事。
第十八章
好像总是这样,说过“晚安明天见”之后,又总会期待第二天清晨那声“早安”。
时野觉得自己有些傻,明明只是跟柳清川约了一起吃早饭,却像儿时期盼春游似地起了个大早。他洗漱了一下,站到阳台上时却发现柳清川起得比自己还早。
晨曦之下,石榴树枝头凝结着晶莹剔透的朝露,整个街坊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呼吸声。柳清川靠在阳台上,穿着蓝白色相间的校服,在看到时野的那一瞬间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时野挠挠头,说,“早安,柳清川。”
“早安,时野。”
两个对视着,然后各自低头笑了下,不知停在哪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了几声。
时野指了指自己,说,“我去换校服,等我。”
“好。”
两人是沿街早点摊的第一批客人。
三四点就起床揉面的包子店老板娘此时眼睛里还有红血丝,她手边一屉屉包子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两人那晚吃的小面馆还没开张,时野带着柳清川又走了几步进了一家清真小店。
戴着白帽子的回族老板正往大煎锅里放牛肉饺子,一圈圈排得很整齐,他浇了点水又盖上木锅盖。
“阿野,带新朋友来了?”老板跟时野很熟,是他从小吃到大的店。
“嗯,还是老样子,帮我给阿婆打包一份。”时野跟柳清川面对面坐着,随手替他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
“小哥俩先喝碗汤。”老板盛了两碗热腾腾的牛肉汤,上面飘着翠绿的葱花。
此时店里还没别人,老板边等着锅里的煎饺,边跟时野聊起了天,问他找女朋友了没?
“没呢。”时野大口喝着牛肉汤,含糊地说,“我不早恋,我很乖的。”
柳清川握着调羹的手顿了下,抬头看了他一眼,自从发现时野嘴唇上有颗小泡,自己的视线总是忍不住落向哪里。
就像此刻,小泡碰到热乎乎的汤水又变得明显了起来。
“那果果可就放心了,成天嚷嚷着要嫁小野哥哥。”老板开玩笑,果果是老板的女儿,才上小学。
“哈哈,那老板你让果果等着,她大了我来娶他。”时野口无遮拦地说。
老板也被他逗笑了,刚好牛肉煎饺OK了,木盖子一掀,金黄色的饺子滋滋地响。老板给两人各装了一盘,笑着说,“那我可不敢收准女婿的钱了。”
时野拿了两个小碟子,倒了点醋,又问柳清川吃辣吗?
柳清川说,“一点点。”
于是时野就当真在筷子尖上戳了一点辣椒酱,拌在醋里,把小碟子推给柳清川。
老板看着两人边忙活边说,“说正经的,你对燕燕没意思?我可是看着你俩长大的,多般配。”
时野笑了下,用筷子指了指柳清川说,“老板,燕燕有意思的人在这儿呢。”
“胡说什么。”柳清川拨开了时野的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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