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你俩别瞎操心,快去睡吧。”时野抢了柳清川的手机说。
两个人还想陪时野唠,却一下被他挂断了电话。时野拿起放在一旁的毯子说,“我拿去还给小护士吧?”
深夜的住院楼寂静得能听见每一下脚步声,病房里灯暗着,有熟睡了的,也有辗转反侧的。护士台前只有陈虔一个人,他托着下巴阵阵困意袭来。
时野轻轻地把毯子叠好放在护士台,陈虔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含糊地“嗯?”了声。
“谢谢,还给你。”时野说。
陈虔看着时野,又看向他身后的柳清川说,“你好,我叫陈虔,是小川哥的初中同学。”
“我叫时野,时间的时,原野的野。”时野顿了下说,“柳清川的高中同学。”
陈虔饶有意味地噢了一声,说,“还有呢?”
时野回过头看了眼柳清川,又跟陈虔对视了一眼说,“男朋友,谢谢。”
正巧有个病房的家属按铃,陈虔对着时野一笑,说了声抱歉就跑开了。柳清川搂住时野的肩膀说,“不是说现在还不是男朋友的关系?”
“对内和对外是不一样的。”时野反驳道。
“哦,我们去看看阿婆吧?”
时野和柳清川两个人走到病房门口,轻轻开了一条门缝,只见阿婆在床上熟睡着,李娟芬坐在椅子上趴着睡着了,两个人的手在月光下紧紧牵着。
那一刻时野想,要是世间再无病痛疾苦该多好,但无论如何,他不会是孤单一个人,日子再短再长,总有人陪伴在他身旁。
第四十九章
两人在椅子上坐了一晚,直到晨曦微露,枝头响起了第一声鸟鸣,清脆又好听。
初升的太阳照进来,和煦的阳光正好落在两个少年身上,他俩相互依赖着,身上盖着毛毯,是后来陈虔替他俩盖上的。
“早安,阿野。”柳清川看着时野说,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
时野也揉着眼睛跟柳清川说了早安,这好像是两人第一次不是隔着阳台说早安,而是这样面对面,这么近。
柳清川的手臂借时野靠了一晚,此刻针刺般地阵阵发麻,他不动声色地想抽回来,却被时野按住了。
“手臂麻了是不是?”时野轻轻捏了几下,只见柳清川皱紧了眉头,“傻不傻你?”
“既然对外是男朋友,总要做足样子的。”柳清川笑着说。
“装。”
医院门外的早点摊已经开市了,这个城市像是上了发条一样周而复始地运作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有个人的悲欢离合最终都将消逝在时间的长河里。
而那些失眠了的夜,也将随着包子摊第一笼蒸屉冒出的热气而结束。
大概人间烟火味,最能抚慰凡人心。
时野和柳清川吃了炒米线,又给阿婆和李娟芬打包了两碗小馄饨。两人并肩走在回医院的路上,路边有几株樱花树,淡粉色的花瓣被昨夜的风吹了一地。
一路上,两人什么都没说,但一切都像在不言之中。回到病房时,阿婆还在熟睡,李娟芬却已经醒了。
“阿姨,吃点早饭吧,买了小馄饨。”时野乖乖地帮李娟芬打开盖子。
“谢谢,小野。”李娟芬回头对着时野笑了下,她显得有些憔悴,头顶有一根白发格外惹眼。
时野犹豫了下,轻轻问道,“阿姨,有一根白头发,要拔了吗?”
李娟芬愣下了,低下头说,“小野帮我拔了吧,谢谢。“
于是时野挨近李娟芬,小心翼翼地分出那根长长的白发,缠在手指上,然后很快地用力。
“阿姨痛吗?”时野把白发给李娟芬看。
李娟芬摇摇头说,“老了。”
“不老,阿姨很漂亮。”
馄饨汤上洒了翠绿的葱花,李娟芬舀了一勺汤喝,觉得胃里暖暖的。柳清川偏头在时野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野哥说着“滚”踹了他一脚。
做核磁共振的感觉不太好,耳边嗡嗡作响震耳欲聋,封闭的机器让人有种濒死感,甚至有人会犯幽闭恐惧症。
但阿婆很乖,柳清川问她,“害怕吗?”
阿婆说,“做完有糖吃就不怕了。”
于是柳清川和时野走了好几个路口,才在一家小店里买到了阿婆想吃的话梅糖。李娟芬一个人坐在检查室外面,手指绞着坐立难安。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动一点感情,却没想到此刻因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动起了求佛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这个老人会在自己被欺负时挺身而出,站在阳台上每天等着自己回家,还会问自己受伤了痛不痛?
像水滴石穿,再坚硬的心也一点点在被融化。
“求求菩萨保佑。”李娟芬在心里默念着。
检查报告到下午才出来,汪燕燕爸爸特意找了神经外科的主任,柳清川又喂了阿婆一颗话梅糖,酸酸甜甜的滋味很好。
时野嘴上说着“再吃没收了啊”,手却下意识地找到柳清川攥紧,彼此手指紧紧扣着,明明只是初春时野却已经出了一手汗。
李娟芬的脸色刷白,撑着桌子才能站住,进来之前她已经找过汪燕燕爸爸了,对方对着她摇了下头,李娟芬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一瞬间心如刀割,她强撑着才让眼泪不掉下来。
都是明白人,其实用不着多说,时野和柳清川看着李娟芬的模样也一下子明白了,只有阿婆跟孩子似地一直在讨糖吃。
脑内胶质母细胞瘤,恶性程度最高的胶质瘤,生存率不太理想,即使手术也无法完全切除。由于阿婆年纪大了基础体质差,切除过程中极有可能出现意外,术后也可能偏瘫。
唯一可选的就是进行放疗,但胶母的放疗效果并不好,至多也只能延长几个月,且要承受巨大的痛苦。
几个人安安静静地听主任说完,是李娟芬最先撑不住了,她眼眶一下子通红,捂着嘴巴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你去看看我妈。”柳清川对时野说。
时野犹豫了下也跟着跑了出去。
李娟芬穿着高跟皮鞋一直跑着,直到头发都凌乱地散落下来,脚也扭了下,只能靠在冰冷的墙壁慢慢滑下/身体。
她索性脱下皮鞋,就这样赤脚蹲在角落里。
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难过到极点根本哭不出声音,她哽咽着、颤抖着,原以为撕心裂肺的痛哭只化作喉咙口的呜声。
李娟芬承认自己很爱哭,和父母决裂的时候她哭了,儿子被人戳着说同性恋的时候她哭了,柳军被抓入狱最后判刑的时候她哭了,甚至刚到石榴坊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时她也哭了。
但没有一次是现在这样的哭,这么绝望无助连声音都没有。
时野就这样远远看着李娟芬,他觉得自己该跟阿姨一起抱头痛哭,但此刻身体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时间仿佛停滞了,时野就这样站着也不上前,直到李娟芬抬起埋着的头叫了他一声,“小野。”
“阿姨,我在。”时野蹲在李娟芬面前,伸手抱住了她。
两个人的温度叠合在一起,李娟芬终于哭出了声音,她的眼泪流下来滴在时野肩膀上,断断续续地说,“小野,我们上北京去治好不好?阿姨保险柜里还有值钱的东西,钱不是问题。”
“阿姨。”时野叫了她一声,把她抱得更紧了。
那边的诊室里阿婆和柳清川却很平静,主任理性地分析了病情,不建议手术切除,毕竟太冒风险且意义不大。
剩下的选择就是要不要进行放疗,开始柳清川是坚持要的,直到阿婆凑到他耳边说,“这样太痛了。”
柳清川看着阿婆眼角深深的皱纹,一下子明白了,放疗和化疗的痛苦阿婆是亲眼见过的,丈夫曾经经历过的那些难受与煎熬历历在目。
那些巨大的副作用反应如果不是靠一线求生的欲/望维系着,根本坚持不下去。
阿婆说太痛了,柳清川懂。
也许如果延长的生命要用这样的痛苦去换,不如开开心心地走完最后一程。
柳清川冷静地跟医生聊了很久,问了很多问得很细,最后要离开的时候,阿婆拉住了他的手臂,犹豫着问,“这个瘤和老年痴呆哪个发展得快?”
主任说,“这两个病是并行的,说不准会不会相互影响。但现在胶质瘤的部位主要在运动区域,后期先会出现肢体问题。”
阿婆嗯了一声,像是听明白了,她对柳清川说,“回去告诉阿野和小芬,不治了,我想好好呆在家里。”
柳清川正好看到窗外的樱花飘落,像是蝴蝶飞离枝头,翩然起舞却又回归大地。
阿婆的这句话柳清川听懂了。
她想说的是,如果离开的时候我能够清楚地记得你们每一个人,没有遗忘、没有陌生,那这缩短的时光对她而言就值了。
阿婆其实是害怕的,她怕自己最后把石榴坊的人都忘记了。怕这些可爱的人站在自己面前,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是谁,不知道他们多大了。
怕伤了每个人的心。
如果可以避免这样的折磨,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娟芬擦干了眼泪,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笑着搀扶住了阿婆回家,她问阿婆想吃什么,她去菜场买了做。
阿婆报了一大堆菜,李娟芬说,“这可为难死我了。”
“我帮你,阿姨。”时野自告奋勇。
柳清川陪阿婆喂了会儿小乌龟,两只小乌龟长大了不少,却越来越调皮。安顿阿婆睡下之后,他在卧室里找到了一个人发呆的时野。
“还好吗?”柳清川问。
时野点了点头,突然关上门对柳清川说,“做我男朋友有两个要求,你可不可以答应我?”
“答应。”
“都不先听我说完。”时野瞪了他一眼。
“那你说?”
时野拉着柳清川在床边坐下说,“一要身体健康,二要心理强大,可不可以?”
“可以。”柳清川拉住了时野的手。
“因为我要你陪我很久很久。”
“嗯。”柳清川答应了,然后在时野额头落下一个吻说,“男朋友,你也要坚强。”
第五十章
晨钟暮鼓无休时,即使拳头握得再紧,时光还是在指缝间流失着。
生活总是这样充满着意外,就像纸最终包不住火,到了四月中旬,首都的疫情突然暴增了三四百例,原先以为快结束的非典之疫才好像刚刚开始。
电视里太多的人负重而行,太多的人仓促离世,七天七夜建成的小汤山医院像是这场战役最后的堡垒,被人们寄予了无限希望。
而对于时野他们而言,教室里和家里熏白醋的气味又浓烈了起来。
得知阿婆生癌的消息后,每天上学,汪燕燕一坐上傅豪的车就开始哭,每天哭得眼睛红肿地走进教室。
最后傅豪实在忍不住了求她,“班长大人,您能别哭了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每天欺负你。”
“你没少欺负我吗?”汪燕燕瞪他。
“天地良心,平时都是你欺负我啊大姐。”傅豪拉着时野的手说,“野哥、川哥,你们说是不是?”
时野才不帮傅豪,懒得理他。
柳清川替汪燕燕擦干眼泪,轻轻说,“燕燕不哭了,你每天这么哭,时野看了多难受。”
小燕子吸了几下鼻子,嗡声说,“嗯,我不哭了。”
她抬头看着柳清川和时野总觉得最近两个人不一样了,野哥好像特别黏人,走哪儿都要跟柳清川一块。
有一次,汪燕燕上课时看见时野把手搁在柳清川大腿上,两个人的手悄悄握着。她看了一眼自己傻不拉几的同桌,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秘密。
傅豪问过时野,阿婆有没有什么心愿清单之类,时野摇摇头说她也没提过。
反倒是储老师知道阿婆的心思,他去过时野家里一趟,陪阿婆聊了很久,最后看着堆满书的架子问她,“想不想再给孩子们上一堂语文课?”
阿婆点了点头,眼睛放了光。
储良辰就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每个人都像是在心里给阿婆预留了一个位置,或大或小,总是专属于她的,然后大家照常生活着,做着该做的事,说着该说的话。
李娟芬和傅豪妈妈的服装店照常开着,只是由于非典生意惨淡了不少,但是回头客老熟人还是会光顾。
这段时间,李娟芬走哪儿都要带着阿婆,看店时就让阿婆坐在一旁看自己织毛衣。
好几个客人都很疑惑,带着好奇问漂亮老板娘,“都快夏天了,织什么毛衣?”
李娟芬很久很久没自己动手织过了,针脚总是弄错,拆了好几次,她笑笑说,“自己织得慢,织到冬天正好穿。”
明天就是阿婆的本命年,李娟芬挑了好多线团才挑出手上这卷红色。
最近她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开始住进时野家晚上陪着阿婆睡觉,李娟芬对儿子说,“阿婆晚上要人照顾,小野要上学熬不了夜,小川,你晚上自己锁好门。”
柳清川说,“好的。”
对于家里多了一个人,时野开始有一点不习惯,毕竟这间屋子一直是他跟阿婆两个人的,就算爸爸还在的时候,也没住进过跟妈妈年纪相仿的女人。
但渐渐时野发现李娟芬对自己比对柳清川还好,有什么东西阿姨总是先想着自己,这显得隔壁一个人孤零零住的柳清川很可怜。
有次他对柳清川说,“我是不是抢了你的妈妈?”
“迟早也是你妈妈。”
时野嘴上说着“滚”,心里却像开出了一朵花,他也努力地对阿姨好,能做的家务总是抢先做了,让阿姨少辛苦一点。
于是,时野、阿婆和李娟芬倒更像是一家人,这让时野每天在阳台上跟柳清川说“晚安”的时候都特别过意不去。
“哎…”时野叫了他一声。
gu903();“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