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能让这样一个高傲的人选择臣服,他不明白赵正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了他,他不明白是什么让他选择抛却雁北的一切成为追随者:“并非是秦国,对不对!并不是一定是秦国,是不是!”
事到如今,连熊负刍自己都不知道在大局已定的现在,他还在执着什么。
白舒看着熊负刍,看着他脸上的执拗,在熊负刍以为自己或许不会得到答案时,终于出声:“为了一场梦,”如是说道,“为了一场或许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点燃世界的梦。”
“梦?”熊负刍不明白白舒究竟在暗示什么,“怎样的梦?”
“一个百姓丰衣足食,路边再无冻死骨,剩饭可喂猪狗,男婚女嫁自由随性,只有生老病死,人人皆可为官,人人皆可为商,做人最大的烦恼便是下一顿饭究竟该吃什么,忙碌过后要如何打发时间,再无冤魂枯骨的梦。”
不知想到了何事,青年嘴角含着的笑容温和如春风,令他本就好看的面容越发令人难以挪目:“一场有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繁华的大国梦。”
熊负刍的表情自惊愕转为了嘲讽,他嗤笑一声:“不过是为了秦国而灭六国,将六国中人变为秦国的猪犬罢了,说的倒是冠冕堂皇。什么丰衣足食,什么再无冤魂枯骨,不过是为了秦国的征战找的借口。”
“你这样骗了多少无知的家伙为你去死?你用这样的骗术欺瞒了多少人真的相信会有这样一个世界?你就不怕夜晚做梦的时候,那些被你利用的人,那些被你欺骗的人,统统跑去索你的命么!”
熊负刍尖声质问道:“为了一己私利将天下推入水火之中,你与我们又有何区别。”
“我从未否认过我的自私,也从未隐瞒过我的目的,他们愿意追随我是他们的自由,我不会拒绝,更不可能拒绝。若是不甘,若是感觉到了背叛,那便来吧。”白舒毫无畏惧的直视着楚王,“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可以来找舒算这笔账——但我不会错。”
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楚王有那么一瞬间真的相信他能够看到一切的结局。
但这样的想法也仅仅是冒头,就被熊负刍自己抹杀了——这未免太过荒谬了。
“只是别搞错了,”白舒抬头,冷眼瞧着楚王,“自从我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可能的结局。我从未指望过同行的人,更没有奢望过赞同和欣赏,唯有这点,从未动摇。”
“那赵正就理解你么?他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吗,他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么?就如你刚才所说,一切不过是你求太平他求天下,意外的异常巧合而已吧。仅仅是因为这一场巧合,你就可以为他做出这么多么?”
“为他?不,自然不是为他。”下意识的,白舒的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剑上,“这天下能让我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一切的,除却我自己,还有脚下的这片土地。王上从来不是其中一个,一如舒对王上来说,也从来都是不可或缺的那个。”
这并不能解答楚王的困惑:“所以,是为名利?”
“所以才说,你们不懂啊。”白舒摇头,手指在腰间的佩剑上摩挲了一下,“世人皆如你般,要的是王权富贵,要的是功名地位,要的是活下去。可生死是自然规律,人总是要死的,早与晚有什么区别?”
“甚至是死亡,若是舒运气够好,那便不是终点,而是归去。是去往舒真正应该去的地方,去往舒真正要去的地方。”这话说的很绕,可在场的三人都能感受到白舒发自内心的期待和喜悦,“这是这个世界欠我的!”
这个世界,欠我一场死亡。
短暂的沉默之后,熊负刍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话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沙哑,竟像是被人割了喉一般,有源源不断的生气自喉咙处流淌而去,身体越发冰冷。
因为他看着白舒,忽然意识他并不惧怕死亡,甚至他在期待着死亡。
“那赵正,就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或许吧。”他所展现的喜悦在听到熊负刍的话后瞬间淡去,表情也恢复了之前无悲无喜的样子,不掩他对这个问题的鄙夷与不感兴趣的敷衍,“果然,这天下除却王上之外,所有的人都与你一般无趣。”
“或许?”熊负刍不可置信的重复,“只是或许,你就把你自己赌给了他?你就把雁北,赵国,乃至天下都赌给了他?”
狂徒,痴人,疯子!
熊负刍怔怔的看着白舒,他张着嘴,却发觉自己此刻竟不出任何质问的声音。他自诩见过很多人,那些人或为名,或为利,或为仇恨,或为感恩,从未见过如眼前这人一般,难以形容的存在。
“有何不可呢,”白舒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份笑容真挚又肆意,甚至梨涡挂在他的脸上,将他如修罗般的杀意融化,“这世间这么多的庸俗人,熙熙往往为名为利,舒也要名利,可是要的却不是你们最终的称颂,而是这片土地上的千秋功名——”
“——你们又知道什么呢,你们又能看到什么呢,这个天下这么大,若是只有舒一个人能够看到千帆过后的未来,太过寂寞了。”
话都已经说到了这里,便是年幼如扶苏也领悟了他的言下之意。
“所以你便要拖着天下与你一道疯狂一遭?”
这样的疯子,赵正竟然也应允,甚至陪着去犯癔?
“有何不可,既然我与世界格格不入,它不喜欢我亦如我不喜欢它,那总要走一个退让的不是么。”白舒张开手,似是在迎接面前没有形体的存在,“让它变成我喜欢的样子,那它也一定会开始喜欢我吧。”
熊负刍从未见过如白舒这般的人,但他相信放眼天下,也不会有如他一般的人了:“你将这天下看成什么了,”说改就改,岂是儿戏,“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对这个天下,有多么重要么!”
“不重要么?”微微侧头,如孩童般天真的看着熊负刍,“你知道么,楚国本不该这么快就亡的,也不该亡在我的手中。”说到这里,琥珀色的眼睛亮了起来,“赵国应该打的更长些,燕国也不该灭的这么快,甚至楚国——你知道么——”
白舒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忘记了身后的扶苏和蒙恬;“——你知道么,楚国本不该是舒带兵的,是舒请王上派舒来的——应该再长久些的——秦国走得太快了,你们已经追不上了——你们不可能追上的!”
像是个拿到心爱玩具的孩子,手舞足蹈的炫耀给熊负刍看他对这个玩具的喜爱:“你瞧,舒对这个天下,多重要啊!这个天下对舒,多么重要啊!”声音骤然拔高,带着癫狂,带着喜悦,带着扭曲,还有隐约似是错觉的哭腔。
他并未看见身后蒙恬与扶苏下意识退后的动作,但或许即便他知道了也不会多在意什么:“这万里山河,这广袤大地,这绿荫与流水既然都不愿给出答案,那我就自己写下答案好了——”
“知道么,多年前廉颇曾问过我,我的祖国在哪里。”他眼神灼灼,腰背笔挺,脸上带着病态的痴迷,“舒想了很久,然后有一天忽然就顿悟了。我的祖国,一直,一直,一直都在脚下啊!”
看着满面幸福之色的将军,熊负刍觉得自己浑身发冷,他想过灭掉楚国的会是什么人。他想过是秦王的走狗,想过是执着杀戮的战争贩子,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故人,又或者是为了名利想要垂名青史的文人。
却从不曾想过,会是一个得了癔症的疯子。
“为舒所看到的的中华,为舒所想要的太平,为那多元却也统一的华夏,拜这万方生计,跪这千秋大业,为其生也为其死,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做那炬火成为那光——只是这样想想,就觉得无比幸福啊——如此,有何不可为,有何不可做!”
青年声音骤然拔高,然后在看到熊负刍不可置信的表情后回落。
他身上的兴奋和喜悦在撞上了熊负刍恐惧的眼神后,如潮水般褪去,整个人又恢复到了往日那副沉稳的模样。甚至脸上的笑意都标准的与他踏入宫殿前一般无二——只是不见了脸侧的小梨涡。
“算了,”那癫狂的气质从白舒身上消散后,便还是那个受人敬仰的雁北君了,“你们都是清醒的人,是不愿意白日做梦的人,是不会与舒同污的清流。”
他这样说道。
“清醒的不去做梦的人,你们才是真实世界中正确的那个。”
只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正确,而是一个属于白日,繁华又瑰丽的梦。
我想要在梦中,看到太阳。
第152章银鞍照白马
伴着身后是酒杯落地的青葱翠响,白舒踏出了楚宫的殿门,那些是是非非,尽数随着楚王那杯酒,没入腹中再无可寻之处。
门外是明媚的天空和晴朗的阳光,陡然踏出阴影,阳光刺的白舒视线瞬间黑了下来,他不由眯起眼睛,才看到站在阳光下的副将:“将他葬了吧。”
知晓对方等在这里是为什么,白舒如此吩咐道,“宗族一个不留。”
“是!”对方如此干脆的反应让白舒忍着眼睛的不适,去看对方的面庞。只是还未等他看清,蒙恬和扶苏也跟着走了出来,并在听见他的话后,对他的命令发表了自己的提问:“你要杀楚国的王室?”
白舒理所应当的点头,似乎没有听出蒙恬话语中的不赞同;“听过一句话么,‘野草吹不尽,春风吹又生’。留个昌平君在外逍遥就够了,舒不希望再冒出个什么熊大熊二的,顶着楚国遗族的身份,给秦添麻烦。”
“但是之前——”
“王翦将军是王翦将军,”眼睛微睁,一股杀意直指蒙恬,“王上既然将楚国之事全全交于舒,那么舒就有绝对的命令权。若是蒙将军还有疑问,等着回了咸阳,你我二人于王上面前当面对质,也无不可。”
那个时候,楚王室的人早就不知死了多少个日子了。
蒙恬也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将军,自然不可能被白舒这样示意性的威胁所震慑,但白舒本也不是为了恐吓他,而是为了表决自己的态度。
明确了这件事却无商讨价值的蒙恬,喉结上下滚了一滚:“是属下逾越了。只是觉得那些妇孺着实无辜,且此事并无先例。”
“留着养着,等他们长大了反秦么?”白舒话语凉薄,在他看来,这是个病态的时代,一国的象征是‘王’而并非是‘民’。
然而又或许在这些人的眼中,他才是病态的那个。
“知道为什么周能轻易灭商,自此稳坐天下四百年,而战国纷乱不休不少国家明明只有巴掌大的地儿,还能苟延残喘么?”他有听到扶苏倒吸的冷气,“因为商纣王并无直系子嗣留于人间,所以,这些人不能留。”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上百人的性命。
他似乎还嫌这些不够劲爆一般,又投下一击重弹:“至于那些妇女,虽然他们无辜,可蒙将军,你刚才在大殿中也听见了。既然舒能在当年的环境下活下来,走到今天的地位,那么为什么楚王之子不能呢?”
蒙恬倒吸了一口冷气:“你真的是姬周的公子?”他之前看着白舒那般的坦荡,丝毫不介意自己和作为秦国继承人的扶苏听到的样子,还以为这是他有意给楚王设下,让他误解并落入圈套的局呢。
“舒怎么知道真假,”显然,蒙恬这幅震惊的模样令白舒十分满意,“他说的话,舒就要信?那若是他说小扶苏和舒的眉眼长得有几分相似,那这小娃娃还真的是舒的血脉不成?”
对蒙恬如此容易轻信他人表示嘲讽。
“这种事情可不是能随便用来开玩笑的!”看着对方完全不知悔意,甚至还有些雀跃的想来第二次的白舒,蒙恬作为年长几岁的那个,忍不住劝道,“若是真的传出去流言蜚语,对你不利。”
只是白舒大概注定要令他失望了:“那便传出去吧,”很随意的答复道,“吊出更多的肥鱼,抓出更多浑水摸鱼的家伙,又不是什么大事。”
“身份之事岂能混淆,”蒙恬只觉得自己出来就是为了给王上看孩子的,本来以为令他头疼的应该是笑的那个,却没想到是眼前这个,“是就是是,不是那就是不是,怎可以是非不分,用作儿戏。”
“那,蒙将军又知道什么呢?”白舒嘴角擒拿着笑,看着蒙恬态度礼貌却也疏远,“你既然从来不识得过去的我,又为什么要来评判现在的我呢?或许你认识了过去的我,就会发现现在的舒真是太好了,也说不定啊。”
恶魔对着人类伸出了诱惑的手,但很快又像是忌惮着什么般,将邀请的手掌收了回去:“不过你没机会啦!”话锋一转,身上的疏离在他欢快的语气下被遮盖住,“小甜甜你,只能有荣幸认识现在的舒。”
蒙恬被白舒给他‘小恬恬’这个称呼恶心的不行,向后退了一步试图和白舒拉开心理上的距离:“别这么叫我。”
“爱的昵称都不打算要?”白舒哼唧唧,“你们还真是无趣啊。”“能和你一样无聊的,也没几个人吧。”蒙恬不想在这方面和白舒掰扯,因为他知道在斗嘴这方面他永远也赢不了不要脸的人,“你对楚王说的那些话......”
扶苏的眼睛一亮,原本拖沓的步伐也加快,三步两步贴在了白舒和蒙恬身后。
浅色的桃花眼一勾,丝毫不遮掩其主人的愉快:“假的哦~”尾音上翘,眉眼弯弯,“小扶苏也就罢了,蒙大将军多少也要有些自己的判断力啊——还是说人如其名,蒙大将军你内芯真的是个小甜甜?”
“闭嘴!”蒙恬脸色一黑,“恬自然有自己的判断。”
“有判断你还来问舒?”也不知信了没有,青年发出了两声哼唧唧,毫无意义的鼻音,“鬼谷子的事情,当然是假的啊。”一边说,一边抬手将跟在他身后的小扶苏拢到了身前,“小扶苏,干嘛这幅脸?”
“难道不应该稍微感谢一下舒?舒可是有很认真地教给小殿下,什么叫人心险恶啊!大人都是满嘴谎话的家伙哦~”
他这副无辜的样子,别说是蒙恬了,就连尚是少年郎的扶苏都恨得咬牙:“这都是谁的错啊,”如今白舒与蒙恬是名义上的上下级,但扶苏却是他们王的嫡子,蒙恬不能说的话,扶苏可以,“还不是你这个恶劣的大人的错!”
“但是这么轻易的就相信了舒的话,你们也太没提防心了吧?”白舒反手指着自己,声音委屈,“想想看也知道不可能啊,从庞涓孙膑到现在,鬼谷子是乌龟王八么,能活这么多年。”
白舒抬手揉了揉牙根:“楚王那个蠢货信了也就罢了,小扶苏,你曾祖父的兄弟怎么死的,你秦史课真的有好好上么?”
虽然秦国的历史是七国中较短的那个,但不知嬴政出于何种态度,专门找了国中较为长寿的宗族,给扶苏掰扯秦国的发家史,还偶尔会谈及其余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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