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显然那只是扶苏的自我吐槽,因为他紧接着又补了两句:“那也轮不到他们嫌弃仲父,能给仲父生孩子是她们的荣幸才是——更何况做我大秦雁北君的夫人,这是他们祖辈多大的荣耀啊,让她们做妾顾忌愿意的也不少。”
白舒感觉更头疼了,因为他发觉扶苏的重点并非是前面铺垫缠绕的‘娶妻’,而是在娶妻过后‘生子’上:“所以,是因为这几个月,舒与十八公子走得太近了,是么。”
一针见血。
扶苏哑火了,隔着房间内并不明亮的月光,白舒能够看到扶苏脸上的委屈。
“这就是你为什么大半夜的跑到舒这里来的原因啊,”第三次叹气,对着自己养大的孩子,除却退让他还能怎么办呢,“扶苏,你未来是要成为秦二世的,有些事情你必须自己去想,自己去寻求答案。”
“扶苏不想要答案,”少年人也很委屈,“仲父明明就是扶苏一个人的。”他酸溜溜的话一点儿遮掩的想法都没有,所有不满和委屈在被戳穿后,直白的展露在了白舒面前。
然而白舒却从其中察觉到了他要的线索:“你既然知道舒是为何如此行事,也知道你父王的意思,大半夜的跑过来不为邀功,却在这里醋溜溜的——小醋坛子,你仲父就只有你一个儿子,未来只有你给仲父养老,满意了么?”
系统模拟出了吃瓜子的卡擦声,表示猹在月色下吃到了好大一个瓜呢。
“不是因为这个,”扶苏向身侧一倒,扑在了软软的被褥中,发出了‘噗’的一声闷响,“父王对扶苏不满意么?”
“为什么会这么问?”白舒想起了历史上的大秦长公子扶苏的下场,“扶苏,你得知道你父王并非永远都是正确的,无论世人将他捧得多么高,将他称颂成了何等了不起的天选之人,他都只是与你我一般的凡人罢了。”
扶苏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被子,循着声音仰头看向白舒的方向:“父王也会犯错么?”
“你把你父亲当什么了啊,”白舒好笑的弹了一下扶苏的额头,“外人也就算了,你是他一手带大的,如何不知道他也是凡人,自会犯错。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他布局时估摸错了你的心思,如果你为此与他生了间隙,不就是一个错误么。”
“这算什么错处啊,”扶苏小声反驳,到底还是对自己父王的敬仰占了上风,“仲父你这根本就是在强词夺理。”
“明明就是你把他想的太过神话了,”白舒发现如果自己不纠正扶苏对嬴政的这种盲目崇拜,他很可能还会重蹈那因为一纸诏书自刎谢罪的覆辙,“扶苏,仲父问你,大秦一直以来皆尊商君之法,若你处在君上如今的位置,七国一统,商君之法可尊否?”
在秦朝一切已经步入正轨且初见成效的如今,答案已经放在了扶苏面前:“尊,但并不能全尊。”
他等了片刻没听见白舒的相应,便主动补充道:“因秦国方寸之地易为掌控,七国中原诺大一片土地,勿论是否与秦齐心,旧国之法尚未忘却,旧民之心尚未归顺,若是贸然实行严法,会引得百信民怨,而六国便会借此机会施行复辟。”
这个答案白舒比较满意,于是他接了话柄:“你可知你父王原本打算直接将秦法,原封不动的用之于天下。”
这点扶苏真的不知道,他发出了惊呼声。
“不仅如此,你父王他还想着因为六国旧民心念故国,所以他要让这些人忙起来,为了稳固大秦的统治,他决定大兴土木建设,让青壮的精力消耗在基建上无心谋反。并且必须要保证大秦的绝对统治,强大的武力与地方机关收拢权利,再交由中央管控双管齐下。”
这样的想法有错么?
没有。
但是嬴政却从未考虑过百姓刚刚经历过了战乱,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恢复自己的生活:“法家好么?乱世,他是好的,但太平盛世,过于执着法家却是弊大于利的。比如你刚从战场回来,法律规定捡东西时必须有人证明这东西不是你的,但是你不熟悉律法,忘记了这一点,那座位地方官,你是否要依法处理他呢?”
扶苏似懂非懂的点头:“若他不是故意的,警告方可。”
白舒笑着揉乱了扶苏的头:“你父王,是坚定依律法判他有罪的那个。”
至此,扶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白舒看着扶苏脸上的恍惚,笑的欢快:“小扶苏啊,大秦一统中原是前无古人的壮举,在此之前便是商与周也不过是方寸之地,诸侯割据自立政法。你父王是第一个将这片土地画而归一的人,如此新政从无前例可以参考,吾辈便只能踽踽独行。”
第213章纵死侠骨香
说到这个,白舒就忍不住想要吐槽:“你知道你父王最开始,所有事情亲力亲为,把政务都积攒在了他自己身上,试图掌控整个帝国的运行么?”
然而下属反馈太慢,中间运作又放完重复,以至于嬴政手里的政务看着堆积如山,实则根本毫无效率可言。那阵子不要说嬴政,就连已经辞官的尉缭都被抓回来当苦力了:“所以,别把你父王想的太完美。”
他也是人,也会犯错。
“舒也是如此,你父王与我只想到了借这次机会彻底清扫草原势力,将祁连山往东彻底划归大秦,却从未想过你的立场——是我们疏忽。”
“但扶苏,你要知道一件事,”长辈的手按在了晚辈的肩上,“你想要的东西,你必须用尽一切办法抓住他,而不是因为犹豫,让他从你手中溜走。”
“扶苏,若你想要这帝国,就必须学会独,而不是分享。”
“独?”扶苏重复着这个字,茫然的看向白舒,向他求解,“什么是独?”
“便是将你心底一点小小的温柔给予你所在意的,尔后内心坚硬如铁再不动摇。”
扶苏似懂非懂的点头,然后又是一阵动物甩毛式猛摇头。
白舒只是一边笑一边将手从他肩膀上挪开:“怎么说呢,有时候君上看着你,便想起了他自己,于是不自觉的便将他以前的愿望统统转移到了你的身上。”
他想要一个爱着他的父亲,所以他成为了扶苏的好父亲。他希望自己能有一个爱儿子胜过爱江山的父亲,于是更感情重于理智的白舒成为了扶苏的仲父。
一如他希望扶苏不要经历那些他经受过的挫折和委屈,所以他替扶苏扫平了所有前路上所有的艰难险阻“只是你不是他,所以有些东西对你可能太过了。”
扶苏不理解,他发现今夜仲父与他说的话,是他过去从未接触过的:“太过了?”
“陛下......”白舒有些头疼该如何解释,“陛下是特殊的。”
扶苏依旧不能理解为何白舒会如此说。
“这样与你说吧,只要陛下还在一日,六国就不会反。他们没这个胆量,更没有那个能力。但一旦陛下不在了,无论继任者是谁,天下都会有反局。是陛下支撑起了一个强大的帝国,他是一个象征,若是没有他,那么这个帝国也会存在。”
隔着黑夜,白舒能够看到扶苏陡然瞪圆的眼睛。
“扶苏,我也好,蒙家兄弟也好,王氏祖孙甚至还有如今朝武大臣,将我们凝聚在一起,摒弃百家之间纷争的,是陛下。吾辈折服于陛下的胸怀,追随他的野心,敬仰他的壮志,所以才会为了大秦奋斗——但这些不是你的。”
“我们会为你所用,但是扶苏,你无法如陛下操使我们一般,驾驭我们。”白舒把话说得很开,“另外,当你成为皇帝,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合适于你的朝堂了。”
“大秦一统六国,靠的是法家与兵家,驾驭百姓斩杀锋芒,绝对武力是维系地位的唯一准则。但是当中原一统,法家与兵家就不再合适了,因为中原已定,征战不再,帝国需以自身发展与百姓安定为主——而这些,是儒家的专长。”
扶苏蹙眉:“父王不喜欢儒家。”
“哦,巧了,舒也不喜欢。”白舒冷漠脸,“儒生好多贱骨头,打一棒子再给点儿枣,先兵后礼,他们特别好说话。”
扶苏歪头,隔着夜色看自己的先生:“可孔老夫子的话,颇受推崇啊?”
“在百姓嘴里受推崇也就算了,小扶苏你是君王,修身养性也就罢了,别的就莫要听信了。”白舒轻声发出了啧的一声,“你听听他们的教条吧:‘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什么是达,什么是穷?”
扶苏顺着白舒的话思考了一下,发觉自己好像的确无法给大众一个标准。
“所以你细想,这话是不是在说‘在其位谋其政’?既然如此,当天下太平,儒生就可以跑出来做官了。若是天下大乱,那他们就先保全自己,如此处世还美名其曰‘明哲保身’。可试问如此不顾天下苍生,若是人人如此,何人平息战乱?”
将自己的不懈表达的很明显了:“这便是你父王对他们不齿的原因。人因为倘若世人都像他们这般只顾保全自己,不顾天下苍生,不再战乱时尽自己的一分利,那么战乱如何平息,帮过如何统一,政治如何长生,生活如何安定?”
扶苏困惑:“法家不行,儒家又不能全新,那要如何做呢?”
“这些,都是你要去考虑和研究的,扶苏。”白舒敲了敲他的头,“但是你记住了,是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士兵给了天下以太平,是辛苦耕作的百姓给了天下以昌盛。”
瞧着扶苏越发困惑的神色,白舒放轻了声音:“倒不是说他们不好,而是有些事情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比如打造直道,连同长城,建立边塞,铸造宫城,修建陵墓,这些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事情,若是不知停歇的密集操作,超出了百姓承担的范围,就会伤及国本。”
“所以仲父向父王谏言,”这件事扶苏是亲眼见到的,“父王才挪用了人手。”
“是的,这点君上真的很好说话。”只要将是非对错放在他面前,让他意识到有更优的方法,那么嬴政从来不吝惜于承认自己不如人,“但是扶苏,你要记住,在臣下眼中,君王从来都是无错的。”
这听起来和白舒之前的话自相矛盾:“但仲父不是刚说,父王做错了么?”
“他做错了,但臣子不能说‘陛下错了’。臣子可以婉转的提醒,变相的拒绝,但是不可以明面上说‘陛下你做错了’或者‘臣下这里有更好的方法’——当然,若是扶苏你,应该不会介意这件事。”
扶苏不明白:“父王会介意?”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仲父已经怼了自己父王好多次了。
“私下里你父王不会介意,但公众场合他会非常在乎这点。”与嬴政相处这么多年,白舒对于如何与嬴政相处交流已经有了一本子的攻略,这也是为何他的言行可以被称之为‘嚣张’,但嬴政却从未真正动怒的原因。
而现在,他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将这些攻略交给扶苏:“在你父王眼里,有利于天下的都是‘好的’,他自己的喜好反而是第二位的。”
这一点,扶苏已经听自己的仲父说过很多次了,于是似懂非懂的应了下来。
“知道周幽王么?”白舒翻了个身,拉过自己的枕头躺平在床上,“世人都说周幽王失国是因为褒姒,但是烽火戏诸侯——若是周幽王不下令燃气烽火,他的权威又如何会被他人视作儿戏呢。”
“一句妖妃在侧奸臣蒙蔽圣听便让他成了受害者,却忘记了天下大全皆在君王之手。如是君王贤明盛德,即便有美女在怀小人在侧,也能明辨是非。就算不能,却也是知道什么是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的。”
“如果扶苏要如何知道自己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呢?”
“没人知道你是不是走错了路,”白舒不以为意道,“你怕什么,大秦花了两百年,数代人的积累才得意有了你父王一统天下的资本。你做不到,就交给你儿子去做,你儿子做不到,还有你的孙子,你的曾孙,你的后辈。”
“武王举鼎,哪怕是付出了生命,也必须去举——是因为他傻么?是因为他争那一时之气么?是因为他收到了别人的蛊惑么?”白舒侧身,将扶苏拢在怀里,轻轻拍打的他的后背,一如多年前。
“是因为他知道他必须去举那个鼎,那是九鼎啊。”在细看秦史前他未曾发觉,在看了秦史之后,他才发觉秦国短短二百年,是多少代秦人咬着牙步步维艰的血与泪,“他要知道旁人对周王室的态度,他要知道这江山,这九鼎,有多重。”
“扶苏,君王要做的事给世人一个目标,惠文王问鼎,武王举鼎,昭襄王要了九鼎,他们所做的一切,扶苏,是为了他们的后背,是为了有朝一日,秦人能够称霸中原,不再被称呼为西夷。”
扶苏抬手抱住了白舒,将头埋在了自己仲父怀里。
“所以别怕,扶苏。”白舒轻轻地拍打着扶苏的后背,“只要舒还是雁北君一日,君上要你成为二世的心就不会改变,你储君的位置也不会动摇——雁北会是你最大的后盾,无人能够撼动你。”
扶苏埋头在白舒怀中,声音闷闷的应了一下。
白舒只以为这孩子是在担忧自己的前景,他想了想:“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国,他在其余诸侯视眈眈的包围中,用了百年的时间,试验了当时几乎已知的,理论上的所有可以复兴他们国家的方法。”
“他们做了很多,走错了路,走岔了路,牺牲了很多人,却从不觉得是浪费。他们踏着无数先辈的血肉,踩过了无数同辈的性命,最终踩在摸爬滚打之中,找到了一条正确可行的道路。”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国会如他们一般,愿意不断去尝试,即便犯了错也会修正自我。更不会再有这样的百姓,即使是极端落后与愚昧,即便被他人看不起,即便盯着嘲笑和无知的帽子,却依旧可以为了先辈,为了自己的家国不断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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