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人回头,看见说话的人是张心远。他有些慌了,脸上丧女的悲伤都装不下去,下意识的去看魏集。
魏集刚要说话,容商就道:“礼部侍郎孙胜刺探内闱,居心叵测,着入天牢,听候发落。”
他话音落下,殿前侍卫便上前来,他一下子吓瘫了,嘴里胡乱喊着些什么。
明川去看魏集的神色,魏集不动如山,很沉得住。明川不由得感叹魏集狠得下心,自己人说弃就弃了。
明川不知道的是,孙胜算不上魏集的自己人。慎妃害的明川落水,险些丧命。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即使慎妃死了也免不了会追究其母家。这样的情况下,孙胜冒险反其道行之,将陛下落水的罪责赖在别人身上,好保全自己。
魏集不过是借机将水搅浑。
“不知陛下心里可有彻查的人选?”底下有人问道。
一边一位大臣举荐了一位官员,是容商的人。魏集那边的人不愿意。又有人举荐了魏集的人,容商的人吵的更厉害。两边僵持不下,眼见日头越升越高,明川有点想念寝殿里的冰鉴了。
忽然明川抓起了手边的一个摆件摔了出去,动静很大,殿中诸人瞬间就安静了。
明川去看容商的脸色,只见容商面色不变,于是明川就放心了,道:“诸位大人好口才啊,比朕前几天看的猴戏还热闹呢。一个彻查的人选都选出来,这满朝文武都是干什么吃的!”
满殿里只有小皇帝说话的声音,明川抬了抬下巴,道:“魏集,你说,彻查之事,谁能胜任?”
魏集有些摸不懂小皇帝,但自觉他坏不了什么事,便说了一个自己阵营中的人。
“把人拉下去,处斩!”
殿中之人都惊了,魏集皱眉,“敢问陛下此人犯了什么罪?”
明川道:“朕不管他犯了什么罪,朕就是看他不顺眼。”
魏集道:“陛下此举乃是昏君行径。”他说话很不顾忌,许多大臣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明川冷笑道:“朕是昏君,魏将军是佞臣,咱们这一对君臣,岂非很相称么。”
魏集眯了眯眼,低下了头,“陛下说笑了。”
明川哼笑一声,“朕再问你,彻查之事,谁能胜任?”
魏集心中盘算,人肯定不能选国师那边的,但也不能选自己这边的。小皇帝行事不定,容商却会借题发挥,到时候真把人砍了,得不偿失。
几番思虑,魏集道:“大理寺少卿徐成玉,年少有为,许能胜任。”
明川看向容商,容商点了点头,明川道:“那好,徐成玉擢升大理寺卿,全权负责此案。”
“陛下圣明。”满朝文武一起道。
到此,朝会算是告一段落。
明川下了朝,急不可待的脱下了那身朝服。言恪拿了个薄毯子,叫明川不要离冰鉴太紧,一冷一热,容易生病。
容商慢了一步回到紫宸殿,他回来的时候小皇帝抱着个冰碗吃得开心。
看见容商,明川放下冰碗,问道:“朕今日做的不错吧。”
容商点点头,笑道:“陛下威仪赫赫,令许多人刮目相看。”
明川有些得意,想了想又有些担心,道:“朕落水之事,哪里有什么阴谋,魏集是什么意思?”
“他有什么意思?无非借题发挥罢了。”容商道:“这些事情繁乱无端,你不想理便不理,过会儿徐成玉进宫。你只当他来陪你玩的就是了。”
明川想起徐成玉,道:“魏集为什么选徐成玉?”
“徐成玉才跟徐首辅闹翻,约摸已经不是我这边的人了。”容商看了他一眼,打趣道:“坊间传闻,徐成玉与陛下往来甚密,陛下定然舍不得将徐成玉也拉下去斩了。”
明川哼了一声,“魏集心眼多,你心眼也多,你们聪明人忒累得慌。”
容商摸了摸明川的脑袋,没有说话。
午后徐成玉果然进宫,名义上是调查小皇帝落水的事。
明川在偏殿召见他,点心茶果一应俱全,大冰鉴放在一边,一室凉意。
徐成玉满头大汗进来,瞧见冰鉴,瞬间就眉开眼笑了。明川又命人上了一碟肉脯干,他近来很爱吃这个,香香辣辣的小零食,还能随身带着。
于是两个人一人捧着一碟肉干,明川道:“朕听人说,你自就任大理寺少卿以来,在京城屡破奇案,名声大振。”
“在其位,谋其事。”徐成玉道:“京城乃天子脚下,这些事情决不能倏忽。”
明川点点头,道:“朕落水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徐成玉想了想,问道:“陛下可否将落水前后的事都同我细细讲来。”
明川便与他说了,末了道:“其实这件事,确实只是意外。慎妃只是想邀宠罢了。”
徐成玉默了默,道:“敢问陛下,这件事真的与国师无关吗?”
明川睁大了眼睛,“当然没有关系!徐成玉,你可要慎言。”
“陛下恕罪。”徐成玉道:“近来朝中人心惶惶,流言频起,臣不得不慎重。”
明川道:“罢了,你起来吧。”
徐成玉又坐回去,道:“臣当然也不相信这事和国师有关,臣与家父所认识的国师不是这样的人。”
明川又捡了肉干来吃,道:“你说朝中流言频起,都是什么流言?”
“无非就是那一套,说要变天了什么的。”见明川面色如常,徐成玉也放松下来,道:“就我所知,护国将军府这几天多了不少访客。”
“说起这个,”明川道:“朕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魏集没来京的时候凤平浪静,怎么他一来京,这么多人就投靠他,难不成国师真的这么不得人心?”
“哪里是国师的原因,”徐成玉道:“实在是人心难测啊。”
明川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自陛下登基一来,天下承平日久,朝堂也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可是时间久了,人心思变。官职低的,想一步登天,官职高的,想更上一层楼。谁不羡慕国师大权独揽,权倾朝野。”
这话说的不错,张心远之所以和魏集走得近,就是抱了这个心思。
徐成玉继续道:“何况今年又是陛下的加冠之年,事关国师还政的大事,风起云涌就是一夕之间的事。”
犹豫片刻,徐成玉又道:“先前我劝陛下不要动魏将军,是因为魏将军并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但是如今······陛下早做打算吧。”
明川皱眉:“什么意思?”
“陛下昏迷那几日,国师也没有出面,外头乱成一团。我听闻,以魏集为首的不少大臣都去拜访了赵王。”
明川一愣,先帝的子嗣只剩下明川自己一个,还有继承资格皇位的人就只有先帝的兄弟,赵王算是其中一个。
“那是因为朕险些不好,但是现在朕不是好了吗?”
“那又如何,”徐成玉道:“念头已经起了,还怕没有机会么?”
徐成玉走后,明川还愣愣的没有回过神。
言恪进来,面色沉沉。
明川瞧见了,问道:“怎么了?”
“宫中之事传到宫外,这不是一件小事。国师在清查宫中的人,先前慎妃殿里伺候那些人,都已经抓去慎刑司了。”
明川转头看向外面,层层的云遮住了太阳,明川心里有种感觉,要变天了。
国师说清查就真的从里到外筛查一遍,从明川殿里的人,甚至太后宫里的人都没有放过。每天都有人被带走然后没有回来。宫女太监人心惶惶,这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也感染了明川。
明川在阁楼上,四面的窗子打开,分吹起帷幔,有些潮湿,兴许是要下雨了。
雕花芙蓉美人榻靠在窗边,言恪走过来,给明川盖了个毯子。明川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依稀看见来人是言恪,问道:“去见过你的家人了?”
言恪蹲在他身边,道:“见过了。”
明川看了看他,又闭上眼,“怎么感觉你不是很开心?”
言恪沉默了一会儿,道:“奴才没有不开心。”
“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现下只有咱们两个,你是在骗朕还是在骗你自己啊?”
言恪没有说话。明川轻轻地叹了一声,“朕就有一点不开心。”
“陛下为什么不开心?”
明川睁开眼看了看外面的天,道:“朕十岁那年,接连经历了三场宫变,那时候宫里死了很多人,一到夜里,巡查的人举着明晃晃的火把到处走,御河里不知多了几多尸体。”
明川止住话头,明显不想再回忆。睡意被回忆打扰,明川睁开眼睛看言恪,道:“你拿本书来念,朕睡一会儿。”
“是。”言恪去书架上寻了一本《诗经》。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明川歪着头睡过去了,言恪在他身侧长久的注视他,忽然言恪弯下身,极轻极轻的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门口处站着容商,风吹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言恪直起身,对上容商的目光。
第37章悲伤的小皇帝
大雨倾盆而下,打在屋檐上枝叶间,哗哗的声音充斥在天地间,几乎掩去了别的所有的声音。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带着泥土和雨水的潮湿味道。
容商坐屋檐下的椅子中,言恪跪在雨地里,雨幕隔开两个人。大雨打在言恪身上,寒意像是要侵入骨子里。
还好给他拿了毯子。言恪心想。
容商端着茶碗,指尖轻点,一下又一下的。
言恪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这是他第一次放下那副恭敬的面具跟容商说话。
“我在想,到底要不要杀了你。”
“陛下身边的人不多,你杀了我之后要缓一些告诉他,他会难过。”
“不会难过太久。”容商道。
言恪低下头笑了,“那也好。”
容商没再说话,放下茶碗,起身走了。
雨越下越大,明川从梦中惊醒,身边的人奉了茶来。明川回头看去,却不是言恪,是他身边的大宫女,福巧。
“怎么是你,言恪呢?”
“回陛下,言恪别处有事,先叫奴婢过来伺候。”
明川点头,道:“外头雨停了吗?”
“还没有。”福巧道:“陛下要走,奴婢去叫銮驾。”
明川看着外头的瓢泼大雨,道:“等一会儿吧,雨停了再走。”
“是。”
雨下起来没个头,明川等得有些烦了,便叫了銮驾,冒着大雨回了紫宸殿。拢共没走几步路,明川的下摆却几乎湿透了,还溅上不少泥泞。一进寝殿,福巧赶忙招呼人拿姜汤换衣服。
明川拦住福巧,道:“这么大的雨,大概也没什么旁的事要做,换身惯常穿的来。”
“是。”福巧去了,去了好些时候才拿来一件细白绸衫子。
明川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陛下恕罪,”福巧道:“陛下的贴身物事都是言公公收拾的,找衣服费了些时间。”
明川便罢了,问道:“言恪呢,你着人去看看他的事办完了没有。”
福巧低着头,“是。”
人去了好些时候,来的却是成公公。明川正窝在榻上看话本呢,一看成公公来了,笑道:“成公公怎么来了。”
“听闻陛下淋了雨,老奴有些不放心,过来瞧瞧。”成公公端上来一盏热茶。
“晌午走到兰芳楼,走累了便在那里歇了午觉,谁知道一觉醒来雨下的这么大,言恪也不知道跑去哪了。”明川道:“兰芳楼一下雨水气重的很,朕待不下去,便回来了。”
明川问成公公,“你瞧见言恪了么?不晓得他去哪里了。”说着,明川叹了一口气,“这雨下的朕心里烦乱,想找个人说话。”
成公公的身躯佝偻着,好一会儿,他哑着嗓子道:“言恪,没了。”
明川一愣,“没了,是什么意思?”
明川满目茫然,成公公却只是伏着身子,磕了个头。
“是不是言恪做错什么事情了,他在慎刑司吗?”明川站起来,“朕去找国师,求他放了言恪就是了。”
“陛下!”成公公面容悲戚,“言恪已经没了。”
明川站住脚,身子僵着。
殿门口传来宫女的声音,“国师大人。”
明川看去,容商依旧是他惯常的模样,眉眼如画,淡然出尘。
明川出声,声音已经有些哑,“言恪呢?”
“言恪有不臣之心,已被处决。”
明川身子晃了晃,眼睛渐渐的红了。
“他一个内侍,”明川咬着牙,“能有什么不臣之心?”
容商看着明川的眼睛,道:“同我一样的,不臣之心。”
明川眼睫颤动,“你胡说。”
“陛下不信?”容商看着明川,问道:“你不知道他对你的心思吗?”
“便是有又怎么样?”明川眼里蕴着泪,“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死罪。”
“那我倒想问问陛下,”容商用那种惯常的上位者的目光看着明川,“你明知道他喜欢你,还留他在身边,又是哪一番的心思?”
明川的眼中盛满了悲伤,他看着容商许久,“人间多情,不单单只有一种。你根本不明白。”
“便是我不明白吧。”容商不想再说什么了,“无论如何,本座不过是处置了一个奴才罢了。”
“言恪不是奴才!”明川喊道:“朕从没有当他是奴才!”
“所以呢?”容商面色沉下来,“陛下想让我为他赔命吗?”
明川没说话,容商逼近他,“我的陛下,你要我给一个奴才赔命吗?”
退到退无可退的境地,明川终于低下了头,溃败的一塌糊涂。
容商伸出手摸了摸明川的侧脸,语气放缓了些,道:“一个言恪,也值得你我这么吵一架?”
明川看向容商,容商也看着他,像从前一样,明川会向容商低头道歉,两个人和好如初,然后将这一桩事忘掉。可是明川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容商许久,久到容商都有些急躁。
gu903();“当然值得。”明川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