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完眼睛,无世又给明川抹上药,依旧用白绫蒙起来。
“这就好了?”明川问道。
“嗯。”无世似乎没有与明川调笑的心思,道:“一觉醒来估计就好了。”
明川摸了摸眼睛,并没有觉得有些不同。无世并没有给小皇帝问话的机会,上了药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明川不由得奇怪起来。
第二天早晨,明川就急不可待的想要揭开白绫,无世站在一旁看着。白绫揭开,明川尝试着睁开眼睛,他首先感受到的是窗户投过来的光,白茫茫一片。两眼一直在黑暗里,骤然看见光,明川心里不可抑制的涌上欣喜。
慢慢的等他适应了光,无世和那青衣童子的轮廓就慢慢清晰。
“怎么样?”无世问道:“看的见吗?”
明川点点头,看着无世的眼睛,“看的见。”
无世也松了一口气,道:“看来你的眼睛确实是好了。接下来这几天,你注意一点,不要揉眼睛,别让什么东西迷了眼······也最好别哭。”
明川正趴在窗户上看这个他待了许多时日的小院子,闻言回过头,“哭?我为什么要哭?”
无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这是容商留给你的。”
明川一愣,目光落在信封上。
“拿着呀,”无世道:“总不至于一封信你都不敢看。”
明川没有回嘴,只是接过信。他将信打开,里面的字迹确实是容商的,他的魏碑气象浑穆,温雅俊秀,几乎同他的人一样,带着纵横睥睨的贵气。
信里说了一些京城里的事,静华生了一个女儿,张心远与她夫妻二人感情越来越好。明南卿渐渐从母亲去世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开始正常的生活。
寥寥几句说完了京城的事,容商又说,江南的夏天湿潮闷热,明川未必住得惯,最好还是去北地看看。
因为一些说不明的心思,明川一直都在南边活动,避开了京城一带。容商知道明川的顾忌,很轻易的点了出来。他早年曾在北地游历,在信中说了些他记得的北地风景。
容商还说了哪个地方的官员是清官,哪一地政通人和,若是遇见难事可以去找哪个人求救。他还说了出门在外需要带什么东西,遇见什么样的人应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不露财,什么时候不能省钱。
他做事情很周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如果明川早知道这些东西,可能游历的时候就会少吃点苦头。
好几页的信都是在为明川出行做打算,关于他自己,一个字也没提。
明川沉默的看完容商留给他的信,抬眼看向无世,问道:“他回京城了是吗?”
“当然不是。”无世面无表情道:“只是回京城用得着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明川一噎,问道:“那他到底去哪了?”
无世道:“他回九嶷山了。”
明川眼中的惊讶明晃晃。
“他回九嶷山去取治你眼睛的药。”无世道:“九嶷山有一种奇药叫素眼七叶昙,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当然也可以治你的眼睛。”
明川抿了抿嘴。
无世接着道:“容商与九嶷山有仇,此去回来的人只有容风。”
明川心里一咯噔,他看了一眼无世,眼中有些惊惶。
无世心里一样拿不定主意,只是道:“若非如此,他怎么可能不亲眼看着你的眼睛康复呢。”
无世言尽于此,拎着东西走出了屋。
明川扶着桌角的手都有些泛白,青衣童子不知所措的看着明川,不知道要不要去扶他。
屋外空气清润的不得了,雨气夹杂着草木清香,让人心旷神怡。明川收拾自己的小包袱,把容商留给自己的那封信夹在衣服里,看上去还挺有活力。
无世匆匆赶过来,看见他这幅样子,问道:“你要走?”
“我去找他。”明川背上小包袱,眼底清明心里通透,“你说的没错,去见他总不会比不见他更难。”
“可是······”无世有些犹豫。
“放心好了,这次去九嶷山虽然凶险,总不会比上次宫变还要危险。”明川道:“就算很危险,我也不怕。”
无世闭上了嘴巴道:“那祝你一路顺风了。”
明川点点头,大步昂扬着走出去。
第55章何当共剪西窗烛
九嶷山在湖广一带,风景秀美,源远流长,史书可追溯至上古。《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
有传闻说,九嶷山的首任山主是舜帝后代。但是据容商所说,这些都是九嶷山的人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胡诌出来的。
九嶷山其实就是先秦时候鬼谷子的一个分支,在罢黜百家的时候逃到九嶷山,然后扎根落地,慢慢发展开。如今他们的学术也跟鬼谷子一派没什么关系了,基本上是现世推崇什么,他们就学什么,一点气节都不讲。
但是由于他们识时务,见势不好就躲回来,时局稳定了才走出去,因而几百年来,九嶷山都屹立不倒,靠着岁数长硬生生熬死了好几个朝代,名声越吹越大,地位越来越超然。
明川离开江南,沿着运河在船上飘了好几天才踏进湖广地界。在当地,九嶷山似乎还挺有名,明川随便打听了两句,就有人给明川指了路。
九嶷山不说别的,风景是一绝。九嶷山九峰耸立,山峰奇绝,巍峨壮丽。其余八峰众心拱月一般拱卫着中间的那个。明川走到半山腰,望去只见云雾缭绕,山间时有翠鸟山猿,声响在山中传的很远。
石阶像一条丝带嵌在绿树翠藤中,越往上走越觉得寒凉。走上山峰,豁然开朗,只见平底起了一座恢弘的建筑,红墙绿瓦不逊皇宫。山门尤其的雄伟,几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守在门前。
明川走上前,有个人过来盘问。明川拱了拱手,“我来找人。”
那人面无表情,“外人不得擅入本门。”
“我这不还没进嘛,”明川道:“我说了我找人,我找容商。”
即便听见了容商的名字,那人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有要赶人的动作。
明川无奈,只好退开,在不远处的一个石头上坐着,和这几个看门人大眼对小眼。
等了两个时辰,明川越等越不耐烦,他们依然没有放明川进去的意思。
天色渐晚了,明川打着哈欠站起来,心说真是没道理。想当年,我当皇帝那会儿,哪个地方我不能去。就你们这小山头,说平就给你平了。
他心里过过瘾,面上却只得拎着小包袱原路返回。
山下有城镇,人来人往还挺繁华。明川找了个客栈落脚,好好歇一歇他爬上爬下的双腿。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起床,外头正是好天气。明川对进入九嶷山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想着先在城里打听打听有关九嶷山的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进九嶷山。
说来也是巧了,他刚从楼上下来,就看见几个身着青衣的九嶷山弟子站在大堂之中,伙计从后厨拎出来好几个食盒,交给那九嶷山弟子。
等他们都走了,明川走到柜台前,问道:“这些人是不是九嶷山的人啊?”
“是啊。”
“他们来做什么?”
掌柜的笑道:“他们每次来都是要的我们客栈的酒菜,这有大半个月了吧,天天都来。”
明川若有所思,问道:“掌柜的我听说九嶷山不许外人进,是不是真的?”
“确实有这么一条规矩。”掌柜道:“不过这几日,我看来往山上的人不少,有上我们客栈取酒菜的,也有去绸缎庄定衣服的,还有招杂役的呢,来来往往都是人。”
“招杂役?”明川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悠,问清楚哪里在招杂役,明川立刻收拾了东西奔过去。
明川把脸涂黑,弄得自己很狼狈,然后给自己编了一个归家途中遭遇抢劫流落异地衣食无着的悲惨故事,很轻易的混进了杂役堆里,被那些青衣弟子们领着上了九嶷山。
他们走的和明川上山的路不是同一条,他们的路应该是自己修建的,一点都不陡峭,走起来也不费劲,怪不得这些人一天几趟的走却一点不显狼狈。
走到山门,为首的弟子出示令牌,将他们一一数过,然后才放行。
不得不说,九嶷山的建筑真的比着皇宫也不差什么,更因依着山水,别有野趣。不过同样跟皇宫相似的还有这里的森然规矩,师弟见了师兄要停下行礼,弟子见了尊长还要避让,明川在杂役里这一路不知道让了多少个人。
越走明川心里越没底,容商和九嶷山有仇,九嶷山又看不出来一点同门情谊,那容商岂非凶多吉少?
走到一处院子里,廊下站着一个身着墨蓝色服饰的人,他比明川见到的所有九嶷弟子的地位都高,因为只有他的衣服看起来比较贵。
旁边的所有杂役都跪下去了,明川反应过来跟他们一块跪下,不过还是慢了半拍。廊下那人皱了皱眉,对旁边的人道:“都是些没规矩的。”
旁边那人赔笑,“二师兄说的是,只是现下那一位要的急,留待日后再教规矩吧。”
被叫做二师兄的这人不耐的点了点头。
明川从地上站起来,把这个什么二师兄记到自己的小本本上,等他把容商救出来了,一定要这个二师兄好看!
在这个院子换了杂役的衣服,接着又有个人领着他们往别的地方走去。明川走的头晕脑胀的,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在另一个院子门口停下。
这个院子比上一个停留的院子大很多,一走进去,只见花木扶疏,山石林立。影壁前头立着一个很大的水缸,缸里栽着荷花。转过影壁就是三间宽敞明亮的正屋。左右两边修了两个纳凉亭子,围着一些芍药蔷薇。
还真别说,这个院子的布局很得明川的喜欢,没有宫里的沉闷感,富有趣味又不失讲究。
将他们带进来后,一个青衣弟子站在最前头训话,给他们分配屋子和要干的活。不知道是他们太着急还是明川没当做杂役,放下自己的东西歇都不歇直接就让去干活了。
明川负责一个亭子,打扫亭子四周,还要裁剪枝叶。
芍药花开的正好,但是在明川眼里,每一朵都在嘲笑苦兮兮的明川。
也不知道这院子里住的是九嶷山哪一位大人物,明川哼了一声,伸手去掐那花骨朵,等他找到了容商,就让这院子的主人给他打扫亭子,裁剪枝叶。
“你干什么呢!”忽然一声呵斥把明川吓了一跳,明川回过头,只见一个青衣弟子拎着鞭子气势汹汹的走过来。
明川吓了一跳。
“敢偷懒!”说着,鞭子就朝明川飞来,明川赶紧往旁边躲,一下没打着,那青衣弟子更生气了,追着明川跑。
两个人一个跑,一个追,闹得鸡飞狗跳的,院里的其他人都不干活了,都看热闹。
“外面闹什么呢?”后廊上歇息的容商被吵醒了。
他身边立着一个蓝衣弟子,见他醒了极为恭敬,“回大师兄,是新来的杂役不懂事,我这就让他们停下。”
容商没理他,自顾自的起身往前面来。蓝衣弟子赶忙跟上,生怕慢一步他就跑了似的。
刚从后面装出来,迎面一个灰扑扑的人影就撞到了容商怀里。蓝衣弟子低低的惊呼一声,那追着明川的那青衣弟子也停下了。
明川抬起头,正对上容商错愕的眼。他眼里也满是不可思议,说好的身陷险境,凶多吉少呢!
“你···”容商看着满身狼狈的明川,“怎么弄成这样?”
明川嘴巴一扁,委委屈屈道:“还不是为了找你么。”
容商心里又甜又酸,“来找我?”
明川看着眼中有些不敢相信的容商,心里忽然就酸的不得了,他抱住容商,把满头的灰和汗都蹭在容商一尘不染的白衣上。
“容商,我回来找你了。”
从早上便一直奔走的明川在见到容商之后很快放松了下来,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明川同容商一起坐在榻上。
容商低着头给他捏走了一天酸疼不已的腿,他撑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容商。在他眼睛看不见的时候,他曾用手指抚摸过容商的面容,知道容商依旧是他记忆里的模样。而直到真正看见他,明川才发觉什么叫唯不忘相思。
“无世说,你替我取药,但是只有容风回去了。你和九嶷山有仇,很可能遭遇了不测。”
容商声音低沉缓慢,“我后来不是送了一封信回去吗?”
“这样啊,”明川道:“那就是无世骗了我。”
容商抬眼看了看明川,道:“要是其实是我骗了你呢?”
明川目光一直落在容商身上,,“那我就要跟你生气了。”
容商笑了笑,伸出手碰了碰明川的侧脸。
明川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你会不会是假的,这是不是就是个梦。”
明川一哽,一股酸涩的泪意涌上来,他握住容商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容商手掌底下,明川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鲜活有力。
“你不要招我,”明川道:“无世说我的眼睛还没好,不能哭的。”
容商定定的看着明川,忽然将他揽进怀里,眼泪滴在明川侧脸,容商的声音沙哑,“我替你哭。”
他还说,“谢谢你,愿意回来。”
第56章连理枝头花正开
宽床软褥锦绣床帷,外头的光都被隔在帷帐之外,帐子里面昏昏暗暗的。明川睡的正酣,红晕都上了脸儿,一把青丝胡乱散在枕侧,樱桃一般的嘴唇微微张着。
容商醒的比他早,撑起身子靠着床边坐,目光一直放在明川身上。
明川睡梦中察觉身边一空,循着温度滚到容商身边。
容商拿明川的头发逗弄他,不多时,叫他迷迷蒙蒙的醒来了。
“该起来了,睡多了身上疼。”
明川眼皮子动了动,困的眼角沁出几滴泪珠儿。等了半晌,扒着容商坐了起来。
容商下床洗漱,等他洗漱完了,才把明川从床上抱起来,给他穿衣洗漱。
容商的早饭很是丰盛,几个弟子拎着四个红漆食盒,一样一样的将吃食摆上来。
gu903();“这是山下酒楼客栈里有名的吃食。”容商道:“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