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席墨叹了好大一口气,有些自暴自弃地摸了只红薯来吃。
虽说两个人都很不待见自己,但若是能选,他定是要选江潭的。这人言行举止虽怪了些,好歹不像那老伯,上来就是要揍人的主。只江潭这一说,自己怕又是免不了一顿揍的。
他饿极了,想着要跑路也得攒够力气再说。又吃得噎住了,看到几上一只陶壶,旁边只一个陶杯。想了想便将颈子仰后,隔空往嘴里浇起来。
是半壶凉茶,味道却苦得要命,如将黄连、苦参、龙胆草泡在一处,故意要人难受。与满嘴甜腻一绞,席墨只觉舌头要掉了。
他硬着头皮咽了下去,一时间也不知嘴巴里是个什么滋味,饿却是没有那么饿了。待细嚼慢咽了一整个红薯后,他也没再喝一口茶。
席墨靠着炉子,嗅着里头微微泛了焦糊的暖香,一面抖了衣衫来烤。烤着烤着就开始点头,正当昏昏欲睡之际,洞府外头轰然一声巨响,给他惊得一激灵,手里衫子险些盖在炉上。
洞门忽然开了,一辆推车伫在门前,车上坐着老伯和几只麻布袋子,看见席墨时,只同门旁的江潭道,“看样子是醒了。”
席墨忙将松散披着的外袍拢好,起身行礼。
“行了,过来帮忙搬袋子。”老伯坐着一动不动,“拿进去,全部堆在窗子下头。”
席墨目之所视只得
一个圆窗,但他也知这些东西总不会放在内室,这就从车上扛了一只下来,却不知里头究竟盛了何物,重得他走了两步就打了个趔趄。
江潭看着他一步步挪到了窗下,先跪倒在地,才顺势从肩上卸了袋子下来,便道,“剩下的都放在门口吧。”
老伯笑了一声,无不讥诮。席墨却听不见似的,只道了句“多谢长老”,便将余下袋子悉数搬放在门边。
“席墨。”江潭便道,“你同老伯去吧。”他看小孩望着炉子欲言又止,便道,“衣服你穿着,不必还了。”
席墨只能过去将自己的衣裳卷巴卷巴,乖乖坐在了老伯的破车上。两人一路无话,晃晃悠悠飞回了后山园子。此时雨过天晴,千碧一洗,苍茫翠色的尽头显出一道天虹来,疏阔浩丽。席墨却垂着眼,无心欣赏,只将那迎面扑来的润沁潮气吞了个够,脑袋一蒙,又有要打喷嚏的架势。
甫一落地,便控制不住,连咳带喘地呼哧了几声,好不狼狈。
“车推到柴房去,今后你也住在那里。”老伯道,“觉得冷了来找我要铺盖,动任何东西之前要先同我报备一声,记得了?”
“弟子遵命。”席墨拉着车走了。到了柴房一看,角落里已多了张小木床,这就松了口气,为自己不必打地铺而庆幸。
他只道现在浑身骨头都疼,眼睛却已能睁开了。再扯了外袍一看,身上的淤肿已消退许多,只手着意按压时还有些钝痛,便知自己的脸也该好了。他觉出老伯的态度已与清晨那时大不相同,却不知江潭同他说了些什么。
这么想着,却又鬼使神差般闻了闻那袖子,暗道上头并没有染却江潭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气息。
他就将外袍脱了下来,想反正自己穿过,那人定是不会再要,倒不如存下来,待长高一些后再穿。
到了傍晚时分,席墨便腆着脸问老伯讨得庖屋的使用权。又看屋中添了许多新食材,这就凑出五菜一汤,摆满一桌,又将那松软米饭与腊肠片拌匀,一一上了桌。
老伯其时正在后堂饮麦酒,第一道热菜出锅时就循着味儿来了。
席墨见状,先切了两碟冷盘给他下酒,道是哺时便能开餐。老伯哼了一声,也没别的话,就着炝耳丝与炸花生喝起酒来。
待到鸡汤熬出醇香,日头已快落尽了。席墨犹豫地望了望柴门,半晌才道,“老伯,长老今日是不来了么。”
“他来作甚。”老伯莫名道,“他就住在千碧崖上,如不是缺了牍子,平日是不会下来的。”
席墨恍然,知道今日那些袋子里原都是些牍片,怪不得那般重了。
“怎么,想他啦?”老伯扒了口饭,“别以为人家和你一样不会功法——你是学不会,小江先生是不想学。”
席墨一怔,垂头不语。
“不过你做饭的手艺,确实还不错。”老伯十分中肯,“下次放两个菜就行了,饭也别整这么花里胡哨,又不是过年。”
“是。”席墨记在心里。
“你是哪里人啊。”
“弟子是雍州人。”
老伯又咽了口酒,咂了咂嘴,“听说雍州大旱,你便是逃难来的?”
“旱灾起于疏勒河一带,弟子居于终南山下,暂未受到波及。”
“那你为何一定要留下?”老伯问完,自己先笑了,“罢,左右不过一个字,都是一样的。”
席墨不出声,默默含了一口鸡汤。
“你说对药道感兴趣才来后山?”
席墨顿了顿,只能点头。
“那你可知,我这后山不独种药?”
“弟子既知,请老伯指教。”
老伯又笑了一声,“也不必指教了,漫山遍野的灵傀都听话得很,你也只能做个饭了。”
“弟子不只会做饭,还想寻求药理之道。”
“停。那我问你,你这根骨到底是几品?”
席墨挣扎了一番,还是硬着头皮道,“无品。”
老伯呛了一口,嘴里不知咒骂了句什么,看着席墨的目光就愈益刁钻,最后竟是气笑了。
“小鬼,你当真厉害得很。”他皱眉道,“无品根骨,居然也能混进这里来。”
席墨不敢说话,生怕再一开口连一颗牙也留不住了。
老伯兀自碎碎念着,几度要将饭碗砸了,“甘度那小匹夫,居然真当我后山是个养生堂,什么玩意儿都敢塞?”
有了前车之鉴,席墨知道自己并不能替任何人说好话,只能继续沉默。
“喂,小鬼!”老伯将酒壶重重一放,“药理什么的,你不用想了。只我如今承了小江先生的情,暂且收留你一道。下次蓬莱道开的时候,你便自行离开吧。”
席墨呼吸一凝,却不得不道,“弟子遵命。”
老伯也懒得纠正他,冲他摆了摆手,拎着一串酒壶走了。他看起来是个好酒量的,连饮了这么多道,步伐依然稳当。
席墨并未饮酒,此刻却有些醉了。他觉得脑袋晕得厉害,胸口似堵了一团棉花般,喘不过气来。
他拼命扒稳了桌子,用力在心口敲了几下,锤得胸骨咚咚作响。
没问题的。他对自己道,蓬莱道不会这么快再开,你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席墨好歹喘过一口气来。他垂眼死盯着饭碗,快将那碗瞧出了个洞。良久之后方才觉出,天上又开始落雨了。
第9章掐指一算内藏玄机
让席墨欣慰的是,这一个月来,老伯再未动手揍他。
院子里伫着的那块深灰色奇石彻底转白之后,老伯就启了书斋下头的地窖,让席墨搭手,将窖里的藏书搬出来,一卷卷在青石板上铺展。
果然是罕见的晴天,青阳和煦,长风清悠。席墨一面从篮中摸出鹅卵石,仔细压在书页上,一面仰头去看那寻竹丛中变得雪白剔透的奇石,恍有所悟般,“老伯,这石头能预示天气。”
“不过能显示方圆百里内的气象罢了。”老伯将一轴《东荒图》抽开,在地上铺了好长。席墨悄悄看了一眼,发觉那图只从九州的海岸绘起,自陆上三州的边角画到了蓬莱洲,又往东延伸开来,过溟海后零星标出一些岛屿,再向右就是一片漫长的空白了。
席墨看老伯今日心情总算不错的样子,便轻声问道,“老伯,再往后的图为何没有了?”
“因为没去过。”老伯并不避讳,“而知道怎么走的人,都死了。”
席墨一怔,“传说……是真的?”
他可以说是听着各路神怪故事长大的。说东海之上有仙洲曰蓬莱,上有五山比邻,又相去万里,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蓬莱以东,有溟海,水色黑,无风洪波百丈。其上浮鬼域,世间之鬼皆来于此。
老伯笑了笑,“不是传说。”他看了席墨一眼,“你以为清虚所立为何?”
席墨闻所未闻,只能老实道,“弟子不知。”
老伯轻哼一声,“倘你能入五峰,开蒙的第一堂课,便是要问修仙之道所求为何,清虚立派又是为何。”他摸了一把卵石来,“你却答不出?”
席墨赧然,再瞥那图卷一眼却忽有所感,“……是为守世间太平而立。”
“勉勉强强。”老伯将长卷压实,“蓬莱以望,东有鬼门滋祟,西具九野共壤。清虚自立派始,当为界碑。凡鬼界发难,人界逢殃,首当其冲。”他说,“修仙不独为己,长生不独享乐。”
席墨眨了眨眼,未曾想忽被教育一番,却是顺从道,“弟子明白。”
老伯笑了一声,“你明白也无用。”
席墨:……那与我说这么多作甚?!
老伯又道,“该明白的多数不能明白。而今三界封印已损,黑月之徵将至,只望莫要再生不测。”
席墨听着,犹豫片刻,仍是说了出来,“弟子斗胆。如今虽不知老伯在此几旬,确是如这院中奇石一般,该能预知天意。您希望不要起事端,其是看到了个中端倪,那么这件事很可能是会发生的,不如未雨绸缪。”
老伯闻言,忽转头看了看他,“你这口气怎么回事?和从算机峰来的小神棍一样!”
“弟子此前也曾涉猎占筮之书,现在不过有感而发。”
老伯就道,“可以了,你还是说点好听的吧。”
席墨知道说好听的又要挨骂,便闭了嘴,继续摆起书来。
事实证明,那奇石当真很是神奇。一旦变得通体透白,天上就彻底不落雨了。席墨跟着老伯晒了五日的书,将一整个大地窖倒腾了一遍,连陈年龟历都拿出来翻了个儿,那奇石底子才显出一丝蒙蒙灰意。
这五日的相处出奇地平静,甚至在锁上地窖前,老伯同意将其中几部藏书借给他看,还大发慈悲地没有限定具体归还日期。
“我不在时,你不要乱跑。”老伯交代道,“误闯了石傀的领地,它们可不会放过你。”
席墨表示自己书都看不完,哪里也不会去,却想别看千碧崖那位不修功法,生造出来的灵傀却是一等一地能打。
这金石傀不同于老伯自造的草木傀,是为本无生
命之物赋予生命,难度更大,却更适合看护一些特殊地形与特殊灵植。试运成功后,直接解决了老伯亲自照看的烦忧。
掌门知晓此事后,亲自来问江潭要了设计图纸,当作绘稿样例拿给见诸峰长老上造物课去了。
江潭喜欢清静,交出图纸的唯一要求是制图人保密。掌门欣然应允,干脆将这个大功劳算在老伯头上。于是乎,那段时间,后山被揍飞的见诸峰弟子数不胜数。还一度发生了灵傀失窃事件。
后来老伯终于忍无可忍,冲到见诸峰将正在闭关的无辜峰主拖出来打成一摊浆糊,这场闹剧才暂时罢休。
席墨想了想浆糊的样子,衷心希望老伯一直保持愉快心情。
他送别不知何时回来的老伯,一躬身,倒看到院里那奇石只剩了一撮雪顶,孤零零的白头翁般站着,便打定蹲在柴房不出的主意,刻苦钻研起蓬莱的风土人情来。
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
天气晴好的时候,席墨会沿着山道走一走。有时候甚至携了书去,坐在青石阶上,看到暮色将坠,才夹着满卷落叶回去开灶。
而每日清晨,他则会将前夜看过的知识在纸头上默一遍。到了煮早饭时,再将默下的东西背诵出来。反复以往,第一部《杂览》就熟记在了脑中。因此,当云外遥遥传来由浑厚向清越的间错长鸣时,他便知道,霜降到了。
主峰九钟,知霜而鸣。
此日之后,蓬莱的冬季便要来了。席墨听老伯说过,后山的冬日漫长,却始终不会太冷。一般来说,大雪封山前,他就会安置好一切,然后随便去个什么地方过冬,待到开春之时再回来。
席墨默默想,这个“一切”的范畴肯定是不包括自己的。
会御风术真好啊,想去哪里都可以。他将捡拾的细柴扎紧,想清虚诸峰间相距甚远,周围设有诸多守护阵法且皆浮于海上,赤手空拳根本过不去,自己有心找人也都是痴心妄想罢了。
一场初雪落下来的时候,老伯依然没有回来。看样子是已将后山事宜安置妥当,春日来临才会重登山道了。
席墨刚默完最厚的那部《蓬莱记》,隐隐嗅见外头的雪味儿,这就绕到园子里,看那奇石玄铁般沉黑,墨染似的不含一丝杂色,便知这雪势必然极大。
他看着一片雪花坠在眼睫上,眨眨眼,那雪便抖落在颈间,又融成一滴雨珠。
再仰起头,半空的太阳淡淡映着一圈光影,仍不可直视。他眩目般闭上了眼,却终似想起了什么,这就如上了头般,冲到庖屋扫了一包食材,一路扬着雪跑向了千碧崖。
待到了那奇险的通天长阶前,席墨才终于喘出一口气。
他恍惚想起老伯的告诫,一时又觉此举着实不妥,再看日头已快被漫天飞雪遮了,沉思片刻,还是鼓着气攀起了山。
再次看见那扇褪色的山门时,席墨已喘得大汗淋漓。他中途未曾停歇,纵如今雪将山道覆了大半,也只觉热气从每寸皮肤向外蒸腾。
他要热熟了。
席墨颤着手叩了门环,并不能听见里头的动静,却笃定江潭就在洞中待着。
他算一算,自己已有小半年没见过能说人话的活物。若今日再听不到人声,怕是真要疯了。
可是无人应门。
席墨不再犹豫,握紧了一只紫铜环,撞钟般用力敲击起来。
环子都要给他撞碎了,仍是无人。
席墨目瞪口呆,脚下一软,好歹扶住了门,才缓缓蹲坐下来,心中疑惑又失落。他想,这人不会御风术,竟也能离峰?
这么一想却未尝不可。说不定是老伯将人
载了,两个一道游山玩水去了。
席墨死死靠着门,欲哭无泪,只是心累。他抻着颈子向下望了一眼,天地间已是灰蒙蒙一片。只蹲了不一会儿,他脚腕掩在雪里,便冻得僵了。
但他依然不想起身,反是抱着膝,与门黏得愈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暖和过来似的。
夜深雪重。江潭提着一盏琉璃莲灯,沿着山阶缓缓上行。风雪连天,遮星蔽月。快到崖洞时,他隐约望见山门前徘徊的风里似裹着一团东西,只一怔,总想不会是什么精怪在蹲守自己。步子未停。待到近了,却发现是个小雪人。
自到了这里后,江潭再未堆过雪人。他不知是谁将这团东西放在门口,只腾了手去,想将这拙劣的作品拂开。甫一触手却是一凝,又几下拍掉了覆雪,露出一个面色青白的少年来。
席墨眼珠还会转,冲着他露出一个虚弱至极的微笑来,“长老,我看见你了。这回不是又做梦了吧……”
他睫上挂着一层冰晶,有些茫然地盯着面前微微摇曳的琉璃灯,不知不觉间已被江潭挪进洞府,摆在小炉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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