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妄想》TXT全集下载_8(2 / 2)

蓬莱妄想 瓜仁草 4819 字 2023-09-22

席墨睡得饱了,就被那烛影勾着下了床,想看看江潭是不是在外室歇着。一出去之后却并没有瞧见人影。

他看见架子上的水滴漏,知外头这阵子应泛了亮,想着江潭大抵已经出门了。

他揉了揉眼,想去下层小窟汲水梳洗,并着手整理那一席子毒物。这才下了石梯,却鬼使神差般往那雪松里瞧了一眼,见江潭正憩在枝间,天光交错,树影朦胧,那一袭烟雨沉凝,恍若寒塘不系舟。

席墨踮着脚走到崖壁边,盘腿坐下,将清晨的空气深吸一口,品出松香石清土腥,以及一些日光沉淀后的焦甜味儿。

他也想如江潭这么睡,抱臂斜倚松,遥对山与空。看着风姿悠然,委实飘逸。只往下一望,见那谷壑绝渊深不见底,自打了个哆嗦,甚至犹豫着要不要去叫醒江潭。

他忽觉不对。

这人居然还能睡着。明明没有功法,又玄乎乎地悬在这种地方,掉下去铁定活不了的。

席墨看江潭吐息清匀,却忽想到自己跟着曹先生出诊时遇过的一例病症。

那是个自小患有夜游症的农妇,产子后再次发病,深更半夜往屋顶上爬,之后还就歇在屋顶不动了。直到婴儿啼哭闹醒了她丈夫,苦等妻子不来,见儿子哭得厉害了,免不得要外出寻人。一路喊着妻子的名儿到了院门口时,就听见一声闷响,一回头,见那农妇已断着腿坐在血泊中,一脸呆傻,索性还有半口气在。

那丈夫吓坏了,这就连夜去敲医馆的门。一路上还很是惊恐,以为妻子中了什么邪症,道是天亮了便要去请神婆作法。

曹先生携席墨同去,望闻问切一番,遂道出个中原委。他摸骨续骨,以紫杉木板固定断处,隔日来换伤药时,提了一副夜里配好的安神散,养了月余,那农妇才渐渐回神,所述果与曹先生推测无二。

那时起,席墨就知道夜游者不能随便叫醒,不小心惊了魂会变成傻子。

他挠挠头,当下想起到了蓬莱后才见识过的一种瑞草来。

那草唤作萐莆,又叫做倚扇。状如蓬,大枝叶小,根根如丝,转而成风。性清凉,可驱虫醒神。

他曾在柴园的庖屋附近看见过萐莆,夏天热得狠了还会摘来作扇子。

想来只消那么一吹,江潭得了萐莆的味道,自能无恙而醒。就不知道这人醒来看见自己挂在树上,又会是个什么脸色了。

席墨既担忧又好笑,这就上了梯子,推了洞门想去外头拔草。奈何这一推才发觉,这门居然是要以灵力驱使的。

他不由眼前一黑,想着新认的师父没救了。倘使有下次,宁可自己去睡那松枝子,也不要放江潭上去冒险了。

这么想着,席墨只能下到收纳窟中,解了井旁束桶的绳索,在井栏石环上结结实实多绕几圈,再将一头在腰上束了,试了试松紧,就摸到雪松边,想着将江潭弄下来再说其他。

他站在树旁,只觉凉风直往鼻腔倒灌,也不敢往下多看,这就挡开一丛松枝,咬紧牙关迈开腿,几步跨到了江潭栖身的那根枝子上。

离得近了,便愈觉这人有种不与众同的安谧。一呼一吸之间,似已与树融为一体。

席墨却不得不屏住呼吸,生怕把他闹醒。

甫一到近前,才将腰间绳圈取下,颤巍巍要往人身上套,江潭却忽睁了眼来,眼神幽邃地看着他。

那神色冷极,瞧得席墨一时怔了,心中莫名生了骇意。

江潭漠然看了几瞬,似是认出他来,面色稍缓,却是不明所以。又听席墨呆然道,“师父,你怎么回事?”

“我无事。”江潭看他将手中绳圈藏到身后,不免

疑惑,“你做什么。”

席墨笑了笑,“我想叫你来着,又有些恐高。”

江潭颔首,“你不必上来,在里头叫我能听见。”

“是了,我记着了。”席墨讪然退了几步,不成想一脚踩空,眼前景物登时开始上浮,脑子便凉了,下意识去抓一旁的枝子,攥到手的却是江潭的袖子。

江潭,在席墨掉下树枝时已倾身扯住他腰上那圈绳子。只两人猛然间缀在一处,容身的那枝子就承受不住,听着声儿,隐约是要断了。

江潭道了句“抓紧”,当即抬掌拍断了枝子,趁着那树枝折在足下的须臾,一脚借势,恍似踏风而起,借着那股巧劲在松间冲撞几下,安然落在崖边。

再一瞅席墨,果然抓得够紧,自己那外衫都给扯落了半边去,仍紧攀着自己一臂不放,还仰了脸来笑道,“师父好厉害啊!”

江潭使力将胳臂抽回来,拉好了衣襟,“嗯”了一声。

席墨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先将自个儿声讨一番,又将那夜游症一事说了,末了很是懊悔道,“徒儿今后再不敢妄自揣度,今日之事,还望师父责罚!”

江潭闻言,默然良久,只道,“不必。”

想了想又将腕上的玉令解了,“大比将近,你需养身体。想要什么,自去与老伯换了。”

席墨一时没敢接,犹豫了一下才道,“师父,我如今算是清虚弟子,是不是能有自己的玉令了?”

江潭道,“已经在制了。”说着将那玉令递到小孩面前,“拿着吧。”

席墨不想扰人清梦还得了这么个结果,只得好生将玉令系在腕上,又听江潭道,“我今日戊时回来,你于此间随意。”

说着便上了石梯,将大桌旁的物什收到皮编草篓中,一言不发地就要出门。

“师父。”席墨眼巴巴看着江潭,“这洞门我打不开。”

“你以玉令相触便能开了。”言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席墨看着江潭远去,有那么几刻很是想跟着上去。心中只道如今这遭歪打正着,既已得堂堂正正地留下来,实则便失了参加峰门大比的意义。能住在这里,就连一直吃白米莴苣,他也是极开心的。

他忽然哪里都不想去了。

现在就盘算着等手好利索了,先去溪谷盘一块地,再将鼎盆里的毒物移过去,接着琢磨农方与毒方。他再也不用担心蓬莱开道的事情,只觉那柄时刻悬在头上的利剑终是被自己握在掌心,亲手斩断了囚笼与枷锁。

他将那玉令按在心口,细细抚摸,眼是软的,心亦是软的。

江潭这人……是真的从不会生气么?

这般磨蹭到了午后,席墨还是下了千碧崖。他叩开柴园时,在庖屋外看见了几株萐莆,不由笑了,随手拾起揣在怀中,想着晚上回去给江潭吹着玩儿。这么满面笑容地见了老伯,就更不为他的冷嘲热讽所动,笑得人都要气血逆流,划了信点后就匆忙给他赶出去了。

席墨装了一篓子炊具吃食并各色佐料,边走边采着花花草草,看见什么顺眼都要来上一把。待到了崖阶前,身上各处能盛装的地儿皆已塞满,亦是气喘吁吁满身大汗。面上微笑却只多不少,索性寻了处阴凉地,将背篓一放,摸出一枚砂梨咬开。

他慢慢将那梨肉吮着,只觉嚼了一嘴过了霜的凉蜜般,唇齿得清,舌底生津。不由眯了眼来,想着干脆待在这里等江潭,两人一道回去时,就把另一只梨子给他吃。

再往下一想,又觉不好,自己应当先回洞把饭菜做好才是。早上江潭那感觉有点像是被自己吓跑的,连饭都没吃一口就匆匆走了,晚上可要好好补回来。

席墨断了将指与药指,故而握不住刀,索性烧了一陶罐的草菌粥,再将青菽放盐与花椒一并煮了,又细细捏了一碟绿豆糕来蒸在屉上。

江潭入得门来,就嗅见一阵清幽幽的熟香。席墨正靠在矮几上看书,听见响动就叭叭跑了过来,“师父!”

江潭恍觉自己多了只狗。

“饭都好了,粥温在灶上,您现在吃么我去盛饭!”

不对,是多了个儿子。

“好。”说罢就看席墨蹦跳着下了石梯,放下草篓跟过去后,晚饭已摆了一桌,端的是香而不腻,温而不燥。

席墨将自己那碗粥搅了搅,微笑道,“这里头是我今天刚采的菌子,鸡枞、羊肚、牛肝、松花、青头都有,吃着特别鲜。”

他看着江潭点点头,道了句“很好”,又指着那碟奇形怪状的绿豆糕笑道,“这个长得丑了点,但还是原来的味道,师父不要嫌弃呀。”

江潭便夹了一块来,就着粥与青菽一并吃了。

席墨看人吃得开心,这就状似犹豫地开了腔,“师父,关于峰门大比,徒儿有一些顾虑。”看人抬了眼,便更为忧郁道,“师父可知,昨日主峰来人为何要抓我?”

不待江潭回答,遂叹气道,“因我种出了古毒融影,他们索方不成,就要拿我问事。”偷了一眼对面,发现江潭并无反应,就猜他大概已知晓此事,便继续道,“昨天恰得您相助,我才没被捉走。但若去参加大比,我一个没有根骨的,再碰上那些人,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说,“保命要紧。如今我尚未提交名签,自不用去参赛。只是担心不去的话,师父会不会生气,觉得我骗了您。”

言毕就举着一双愁眉望过去,见江潭波澜不惊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

“席墨。”他说,“你可能是有根骨的。”

第24章再造之恩可以一抱

江潭看着小孩一动不动,似是傻了,只淡然接道,“不过我不是十分确定。如你觉得不需要,待在此处种地也好。若是需要,我帮你看看。”

席墨垂了眼不出声,羽睫低垂如蝶翼扑簌,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江潭并不催促,又吃了几匙粥后就听小孩抑着颤儿道,“师父。”

席墨抬起脸来,眼波潋滟,面若荼蘼,缓缓笑了,“那就帮我看看吧。”这句说完,便盯着江潭不动了。

江潭不管他,自将那粥与豆糕吃了,起身收碗时才看席墨托腮道,“师父放着,我来。”

江潭“嗯”了一声,仍照例将碗碟放在桶中。

席墨看人走了,往那桶里丢了粒皂荚果,抓了丝瓜瓤来迅速将灶台并石桌清理干净,复把手指搓洗一遍,才蹦跶到江潭面前,乖乖唤了句“师父”。

“你将上衣除了,去床上坐好。”席墨闻言,隐约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句话。边想着边坐下,就看江潭执着一卷再看看他,道,“不要乱动。”

席墨想起上次被这人按到肋骨发痒,不由握紧拳头,咧嘴笑道,“知道了师父。”

江潭神情微敛,正要上手,就看小孩眼珠子紧紧黏着自己,一滞之下便道,“闭眼。”

“师父随便按,我可皮实……呃!”话音未落就疼得咬了舌头。

席墨感觉自己在被江潭缓缓痛揍着。

他被打到几乎失神的时候,不免想到了甘度长老那套掌法,霹雳般的连环掌,此刻给江潭拆了开来,一段段往他身上招呼,疼得想叫又觉不好意思。

好容易等江潭打完了,席墨一睁眼泪就落了下来。不过和着满面汗水,看着也不是很突兀的样子。

他痛得喘了几口气,看江潭屈了一膝,靠上前来,并着两指似是在比划什么。他忍着后仰的冲动,竭力挺直了腰板,垂眼下视的时候,就见自己下颌的汗一滴一滴打在江潭手背上。有的颤巍巍晕开一圈,缓缓润湿了青蓝脉络;有的顺着滑过那把纤瘦腕子,沿着小臂淌开深深浅浅的水渍。

席墨当时就屏住呼吸,暗道坏了。

“师父。”他强压着心跳,十分虚弱道,“手脏了。”

“嗯。”江潭专注盯着胸肋间的肌理之相,没发现小孩的汗水益如泉涌。

席墨很紧张。他也不懂自己在紧张什么,却本能般安慰自己,就算这人发现被汗淹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他微微溜了一眼,见江潭那手正虚虚贴在自己心口上方,指尖的影子投在皮肤上,滑动之间,影随形移,有宛如实质的触感。

席墨就忽然开始犯晕,闭了眼不敢再看。

江潭大概觉得一遍不够,研究了一会儿又开始了他的拆筋卸骨手。只劈了一掌下去时,居然滑了位,这才抬眼看了席墨的脸,发现那两腮如同上了胭脂般,红得不正常。

自去一门之隔的浴室取了巾子来,“擦一擦。”

席墨接了,忙不迭将自己裹了一遍,只露了双眼睛看着江潭道,“师父,我发现了,你怎么都不出汗的。”

“……”

“是不是入境之人都能这般啊。”

“或许吧。”

被江潭慢悠悠打了第二遍之后,席墨已然有些神魂颠倒了。

他抹了抹泪,看着江潭的背影,勉强笑道,“师父,我入派之前,也是这样给甘度长老摸了两遍骨。”

“其实他第一遍就摸出来我是无品根骨了。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才又摸了一遍。”席墨道,“让师父见笑了,我可能真的没有修道资质。”

潭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嗯”了一声,又往那书上勾了几笔,步履匆匆地出去了。

席墨整个儿快要散架,还是跟了上去,就见人将今日背出去的草篓从大桌下拉了出来,从中取了各样奇花异草,皆腾放在一个小筐里,再提着往浴室去,自行捣鼓一番,好一阵后才唤道,“席墨。”

席墨干巴巴坐了半晌,身上余痛未消,听见这话却很是精神,“师父!”

一步迈进浴室,只嗅见一股分外诡谲的味道。

饶是出了几身汗,席墨也几乎立刻就从那繁冗的草木清香里揪出了一缕冷而薄的腥甜。

那是雪中血。是沁在喉头的冰,结在眼底的凉。

然后他看到了一扇墨翠般的水,黑中透绿,油得发亮。因池底暗槽里有炭火炙着,还时不时翻出几个黏稠的气泡。

“进去吧。”江潭道,“水要淹过下颌,不要弄到眼里。可能会瞎。”说着便十分平淡地掩上了门,“泡足一个时辰,期间不得离水。”

席墨瞅着那汪看似极冷实应极烫的水,咬牙跨了进去。然而,却并不是如他所想那般,进去就能化掉一层皮。

是温凉的。倘不是火一直烤着,大概是要冻住了。

席墨在水里站了一会儿,掬了一捧来凑到鼻尖轻嗅,只觉那雪一般的血味更重了。

他用指头将水面拨拉几下,缓缓坐了下去。只不想腹背一入得水,便是一阵钻心蚀骨的痛。

痛到他将嘴张了开来,不断倒气,感觉那挤压着腑脏的水像是要把腔子深处的什么东西碾碎了似的,静默无声地沸腾,野火一般烧灼。

席墨几次都要坐不住,但想江潭的吩咐,又硬着头皮撑了下去。挨过最初的半个时辰,仿佛就习惯了般,恍惚觉得自己蜕了层皮,新生的肉酸麻麻地跳着发疼发痒。但举起胳臂一看,皮肉分明好端端地长着,那断了的指骨却已没有感觉了。

石头池子里那些个药草中,他能闻出的有乌药,苍术,川芎,降香几味,余下的都是他不曾见过的。

但可以猜出来,为采这些药,江潭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因着根骨之事,明明做足了准备,却还是要问自己愿不愿意接受。倘那时自己选了不开根骨,这些药大概也用不上了吧。

但他肯定什么都不会说的。

席墨舌尖就泛了丝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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