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墨收拾干净,又去浴室搓洗一番,这才坐到江潭对面涂起了生肌散,“师父在画什么?”
“龙冢地图。”江潭道,“冢内泓渊下有古龙角,你可取来制剑。若往后祛鬼,或起天然镇压之效。”
席墨都听呆了,“师父,你去过龙冢?”
“嗯。”江潭顿了顿,“这图你收好,不要给人看到。”
席墨摸摸鼻尖,“师父放心,就算不慎叫人看到,我也绝不会把您抖出来的。”
他看江潭不出声,很是好奇了,“师父怎知龙角克鬼?不是说东海一役,人妖两界携手镇鬼,唯有龙族覆灭了么。”
江潭垂眸勾线,“当初两界伏鬼,是以龙筋为索,方能将鬼王锁在归墟之中。照此看来,龙角对鬼,应当也有一定作用。”
席墨怔了怔,但想这人总是知道许多闻所未闻的稀奇之事,也就不以为怪了。
他这么想着,心里忽然一动,去包袱中取了蛇皮锦囊,淅淅索索倒了些石块出来,“师父,这是我无意所得之物,您可知道是什么?”
那堆石头看着真像是随手从路边土坑里扒拉出来的,饶是江潭博闻强识也是一愣,“不知。”
席墨就支颌而笑,“听说是涂山石,我却怀疑是诓人之说,还要师父看看才能下定论。”
江潭搁了笔,敛袖取了一枚石块,拿在掌心细细看了片刻后,却道了句,“正好。”
“所以师父,这是什么呀?”
“涂山石心。”江潭道,“龙冢之内虽无邪祟之属,但你此番取龙角,不定会遇上未知威胁。”
他说,“若此石可用,你此行当无隐忧。”
席墨一怔,“这石头这么厉害?”
江潭不作声,将那碎块递给席墨,“收好,给我。”
席墨就很是遗憾,“这一包原本就是想给您的,不想最后却是便宜了我自己。”他道,“不行,师父,我得弄点什么来补偿你,要不这趟不是白跑了。”
他摸摸鼻尖,轻声试探道,“那主峰之上,可有您想要之物?”
“没有。”江潭执起笔,目不转睛地看着图纸。
“龙冢呢?”席墨道,“听说里头宝贝可多,您把想要的都标在图上吧。”
“不用。”江潭洗了松烟,又蘸了藏青,“冢内异宝虽多,也需造化机缘,不可强求。”
“记住啦。”席墨长叹一声,将脑袋搁在臂上,“要不我帮您抄书吧。”
“不必。”
“……那我种些寻竹可好?自给自足,也省得总要与老伯换牍片了。”
“……”
“师父?”
“嗯。”
“不得了,您可算答应了。”这一句感慨还未出口,就听人唤了声“席墨”。
“当务之急,是寻备用法器,不是种竹子。”江潭仍描着图,“龙冢将开,你也需有自保之法。”
“我有的。”席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师父放心吧。”
他忽然伸出两指,仿着走路的样子滴滴哒哒地挨到江潭的笔尖旁,细声细气道,“师父总是处处为我着想,我要长不大啦。”
江潭并不搭理,就听小孩幽幽道,“可是师父什么时候能接受我的好意呢。”他腕底一滞,笔斗已被两指拈住,抬眼一看,就见席墨春花般的笑靥绽在面前,“我想到了,既然师父这么喜欢后山,不如我打来送给你呀?”
江潭“嗯”了一声,随手揉了揉席墨脑袋,“去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便见小孩悻悻然收了手去,“知道了,师父果然是师父。”
这一回江潭总算能安心画图,却不知他那小徒儿看着乖眉巧目,心中已开始盘算着往后怎么教老伯拱手让河山了。
第41章丹心照流年
不日后,掌门果然如期而至。
那时席墨已得了老伯准许,正小心掘着那白茶树根,预备用息壤裹着带回去栽了,冷不防就给人拍了肩。
他头都未抬,便听一声中气十足的“好徒儿”,暗想着不该来的果然永不缺席。
但因前时得了江潭保证,席墨如今倒是不缺底气,只规规矩矩道了声“掌门好”,就继续用铲子拍起了土。
“哎,不对,上次明明都是师尊了,怎么几天不见又回去了?”掌门不乐意得很,蹲在他对面不依不饶,“走,同我回去,丰小山已经答应给你铸剑了。”
“弟子已经有剑了,多谢掌门好意。”席墨抬首,粲然一笑,“您今次来得可巧,老伯今年不打算出门,要留在后山过冬了呢。”
“怎么着,又想给我引到其他地方去?”掌门捻须莞尔,“乖徒儿,这次你可跑不掉了。”
席墨颔首表示赞同,“掌门出手,自当例无虚发。”
掌门很开心,“那是,我已听你师姐说了你的情况,能让老伯和小江先生都认同,你很不错嘛!”
席墨噎了一下,“大师姐?”
“是了,别看你师姐对你了如指掌,就以为她爱得深沉。我一说要将你弄回来陪她玩耍,差一点就被她砍断老腰。”掌门揉着胡子尖尖,状似惊悸,“追着我跑了两座山头,要不是你师兄刚好路过,这死丫头怕是要犯下弑师大罪了。”
席墨神情奇异。
“这样吧,不如我们就将大师姐作为下一道试炼关卡。”掌门胸有成竹,“你连后山这两位都能接连攻克,拿下师姐该算是锦上添花的大成就了。”
席墨咳笑一声,“这就真的不必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说罢扛起茶花树就跑。
却哪里能跑得过这老妖怪。
掌门悠悠闲闲随着席墨去了溪谷,看他手法老道地将树种下,这才恍然道,“原来你之前当真是在种地啊。”
说罢不待席墨回答,又道,“哎,那融影你还能种出来么?小知衍炼出来的化心阵,我还没有见过活的呢。”
席墨后来也听陆嘉渊说过此阵,道那原是由一古阵残图演化而来。
温叙自在地宫里见了那图便宛如陷入魔障,伏在案前不声不响坐了月余。而后某一日,忽然衣冠不整地冲到旁边仪要峰的主殿去,问他们可有奇毒融影。
众所周知,那毒方不可考,但凡能拿到手也早都用尽抑或藏私了。
温叙那时起便十分消沉。后来曲矩出关讨媳妇,一帮人扬言要同去后山掠阵,曲时雨二话不说就将这小祖宗拉去散心,谁料竟得了这样一场机缘。
阵成后不久,温叙还着意同席墨问过融影之事。然席墨此前已寻道琅玕树,知那白子百年内再不可得,遂仍告以无心之获。
温叙试阵用去了两颗,好在第三颗终于成了。所以至今为止,那阵也不过昙花一现,再无后人得见。
席墨曾提过阵引或可替以其他毒物。而温叙和盘托出,道融影为阴火,又应心窍,不可替。唯以此毒为引,方能化去阵中活物心气,灌注灵气作为取代,从而操纵中阵者为阵主所用。
然掌门知道化心阵成的消息时,温叙已经闭关了。
他观阵图后,拍案此阵可以用于对付鬼兵。道若能实现控鬼杀鬼,派中弟子自可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
几天前好容易给小祖宗盼出关来,得到的却是阵引缺失的答复。此时再同席墨问起,不免多了些憾然。
但席墨知道,就算是掌门也不能无中生有,凭空令琅玕树结出许多白子来
。
故以融影不可得告之。
“那你现在还剩多少?”
“先前温师叔与我问起,道我所有不足以起阵。而今用掉一些,更加不足。”
掌门就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所念从来古难全。”
又道,“种好了就走吧,别磨叽了,一会儿人跑了你剑又没得用了。”
“掌门,我真的有剑了。”席墨说着就从地头扛了根帝屋木来,“材料都选好了,就等着温师叔找我呢。”
“我发现了,你们俩关系也很好啊!”掌门看人的眼光从遗珠变成了稀珍。他摸砸摸砸山羊胡子,“不过小知衍居然会炼剑,这我可是头次听说。”
“大概是近来无事想练手吧。”席墨道,“那掌门慢走,弟子不送了。一会儿师父回来,饭没做好要饿肚子了。”
然后就连人带木头被掌门拎到了崖府里,恨铁不成钢道,“掌门人大老远跑来慰问你,不说留我吃饭反而要赶人?是不是和你师姐串通起来扎心害命的啊?”
席墨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怕您吃不惯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
他还要继续扯掰,就听前头洞门开了,当下丢了木头和掌门,哒哒地跑过去,离得近时几是飞扑而上,“师父师父,你回来啦!怎么这么早啊,我灶台还没起呢。”
深秋熔金的落日下,江潭发现扑向怀里的小孩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有桃子般细密的绒毛。
只怔了一下,就被扑倒在地。
江潭一时摔懵了,倒是席墨先哼唧起来,“师父怎么接不住我了。”
“……你先起来。”江潭被压得四肢着地,一时动弹不得。这孩子力气又出奇地大,搂着他蹭来蹭去,白条鱼一般溜滑,黏腻腻地钻挤着,他好容易抽了手去,推也无甚用处。
“师父,你摸摸我呀。”席墨就凑在他耳边低声道,热气将那微凉的耳廓烘得软烫,烫得有些痒了,江潭就侧了脸去,口中仍道,“席墨,起来。”
他眼睛忽被一只带着木屑与汗渍的手掌盖住,那孩子像是有些慌张地别在他肩头,与他拱得更紧,潮润的几是要贴到了他的脖颈上,说话间带着湿淋淋的水渍,声音小得像是在吹气,“师父,师父你别动,你先摸摸我。”
江潭不明所以,却被蹭得有些难受了。
他未曾这般与人手足相亲,如今觉得身上人热得像是要化了,融了一半的皮肉将那衣襟上的蜜茶味儿烤得浓郁,清芬蒸作甜腻,醺得他几乎晕了。
“席墨,放手。”他终于掰掉了蒙眼的手掌,挣扎着支起了半身,就看见对面掌门一言难尽意味深长的目光。
一时间,两下无语。
席墨被赶到庖屋做饭,欲哭无泪地掰了苞谷节,嘀嘀咕咕地剁了排骨碎,咬牙切齿地捣了红薯泥,哼哼唧唧地择了鼓虾段,唉声叹气地切了莴苣丝。
到了哺时二刻,才揉巴着衣角上去,“师父,掌门,开饭啦。”
“嚯,我说什么来着,他真的很喜欢你呢。”掌门捻着胡子,龙眉微挑,“虽然对谁都是笑咪咪的,但每次看到你时,会笑得格外开心一些。”
江潭颔首,“那便劳烦掌门了。”
席墨心里一紧,见掌门起了身,“今天这饭闻着不错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便非常实在地卷了一桌子菜走了,当真一碗一碟都没有留下。
席墨看呆了。
但见掌门似乎没有强要自己随行的意思,便不出声地看他出了洞门,而后才对江潭强调道,“师父,掌门带着我们的饭跑了。”
“便当是拜师礼了。”江潭话音刚落,就看席墨一脸震惊,“原来师父还是将我卖了?”
江潭淡然道,“我同掌门说好了。你与我并未行拜师之礼,认他为师无碍。你若想学时,自可与他请教。但你何时愿在何处,需凭借自己意愿。所以往后你想去便去,愿留便留。”
席墨就笑了一声。
“师父行事,当真潇洒。”他蓦然凑近,眼神诚挚,“只是您所说的拜师礼,又当如何行之?”
江潭顿了一顿,“不过说辞罢了。”
席墨心尖那块肉就如泡了温泉般熨帖。他眉眼缱绻,笑意宛转,龇着一口白牙唤了声“师父”,而后轻声道,“但我们没饭吃了啊。可惜我做了好久,味道可好了呢。”
“无妨。”江潭看小孩赖着不动,便起了身来,“我做。”
席墨就绕在人旁边,手指勾勾搭搭扯了片烟雨色的衣角来,眼底融了蜜般,“好呀好呀。”
江潭不管他,自捡了陶碗要去洗米时,才给忍俊不禁地拦了下来,“师父别急啊,都不看看灶台么?”
他一怔,看席墨掀笼揭盖,变戏法般抖了几碟菜来。
“还好我多做了些,只盛了一半上桌。”席墨眯着眼道,“师父,开饭啦。”
此日之后,席墨便叮叮当当做起了木工。终于赶在第一场雪下来前,往那白茶树上架了只大秋千。
他先坐着摇了几回,荡得极高了也不见枝索打颤,这才放心,想着改日就能将江潭哄来玩耍。正自个儿晃得起劲儿,远远瞥见江潭下了溪谷来,便格外兴奋地挥着手道,“师父,来玩儿啊!”
江潭看着那孩子在一树残枝中笑吟吟地荡悠,玩得很是开心的模样,自行到茶花树下,不出声地看着他。
席墨见江潭眼睛随着自己动来动去,忽觉得好笑,便打停了秋千,“来,师父上来,我推你。”
江潭犹豫了一下,挽着绳子坐了下来。
席墨着力一推,看那一片烟雨色如青蘋在风中扬止,眼底笑意渗了出来
——等明年春天,只要在树下这么轻轻一晃,那雪白花儿就会坠了他们一身。
同那时因照影之刃,在风与花中相认如故一般。
江潭可能真的没有玩过秋千,无论席墨怎么推,他也只闭眼不语,并不觉眩晕。过了许久,或许只一会儿,他忽觉脑后贴了一片暖意来,仰了脸去,就看那孩子垂首对着自己笑,明眸流波,双靥晕胭,“这样能荡得更高呢,师父累了也可以靠在我腿上歇息。”
席墨就站在江潭身后,将那秋千越打越高。
江潭却坐得笔直,并没有要靠着他的意思,只那发丝于身侧辗转拂动,让席墨错觉自己好似一盏浮在夜海中的天灯。随风扶摇,身心皆轻,徐入云端。
他想起自己从前学会御风术就要去摘云的念想,再一垂眼,只觉膝边那微暖的烟雨色软得好似一团坠在水岸的云,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微微一俯身就能摘了满把,拥了满怀。
真好。
江潭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天边已落了万道霞影来,将那溪谷染得斑斓。风过水动,一时天上地下皆尽迤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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