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有些明白丁致轩的感受了,却是咽下一口恶气,再同两人简述了方才的情形。
温叙只置若罔闻地往前走,走得人都要不见了,席墨才跟了上来,“小师叔,这殿里怕是有古怪,需得当心。”
温叙打了个呵欠,席墨便闭嘴了。
两人行到那仙人像下,席墨仰头去看,“一般雕画文饰中,真仙都与龙王一同出现,这里却没有龙王了。”
“若循龙祀旧制,整个大殿应当为龙王化身。”温叙慢吞吞道,“既为祀殿,必有牺牲。此处改制,以莲为引,封了祭坛。有人动了莲目,开了神道,道上之物,无论死活,皆成贡品。”
席墨暗暗惊讶,“这么说,余师妹成了仙人祭品?”
温叙道,“若无贡主,她还有救。”
说着从袖中拈出一粒珠子,蹲来,在莲台旁的地面上绘起了灵纹。
席墨见他画画儿一般,珠笔走龙蛇,挥洒自如,汪洋恣肆,不一会儿就围着那偌大一尊莲台涂满了曲矫玄奥的纹路。
温叙绘制完毕,晃悠悠站起身,舒展了腰背,复打了半套五禽戏来,才又站稳,从袖中扯出两根须芽般的细丝,“去!”
那孱弱丝须甫一扬出结界,即溶作两只如露如電的灯笼水母,浮若游丝,翕乎而动,诡魅流光。它们轻轻一碰便交掠而过,沿着那阵法一路游骋,所过之处,黯淡灵纹顿如活物般扭曲起来,交相缠绕追着两朵水母而去。
整个殿堂遽然发出蒙蒙亮光。
阵法吞了水母后,缓然旋转起来。与此同时,席墨听到十分艰涩的石动之声。转首而视,那巨柱上盘着的八极之龙,竟着旋绕之态隆隆而动,似是下一刻就要绕柱而下,携风卷雷,兴涛蹈海。
有那么几刻,席墨错觉整个湾底都陷入了剧烈震荡。
他屏息而待,又看八龙盘柱转了
数圈还是在原位待着,不由松了口气。否则真想不到那样几尾巨龙若是活了过来,他们几人又该如何应对。
仙人莲座随之徐徐而旋,宛然盛绽般窈窕舒展,跌伏有致。莲瓣层层落开后,那底座上便现出了一道豁口。
席墨在这深海之中,竟觉自己嗅见了一缕莲花的香气。
他轻轻呼出一息,想着余音八成就在里面了,那口子里便冒出黑黜黜一截长足来,剥落着碎石与泥屑,鞭子般抽在地上,生生将那圈灵纹拍散了一道。
席墨一怔,“这是……”
“贡品。”温叙无情转身,“走吧,没救了。”
席墨:…………真的不再坚持一下了吗?
大殿之中的蒙光仍未散去,席墨回头,远远望见门口轩辕璎已背起轩辕珞,只徘徊不前,似在犹豫要不要立即跑路。而乔沛正扒着殿门,紧张地露出一个脑袋来,看见自己了就拼命招手示意快跑。
此时因着那祭祀阵被破,古龙威压消散不少,席墨就道声“冒犯”,提起温叙放在剑上,稳稳当当往门口冲。
轩辕璎一看他御剑而来,如同得了信号,不再蹉跎,亦是祭出自己那方天戟踩着飞了,毫无留恋之情。
席墨落在殿门旁,往那真仙像下看了一眼,见一只酸浆乌贼正抖着尘封许久的土石,费力从那莲台中拔出了大半身躯。
它块头极大,看着是个能抱鲸的主,也不知当初怎么给塞在里头的。
席墨想,还好这殿足够宽广,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给弄塌了,还是先避一避再说,泓渊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他收了剑去,就觉得那鱼一双巨眼死盯着自己。见他要走,竟似加快了动作,六腕绞紧莲台拼命使力,弄得那仙人像都微微晃动起来。
席墨怔了怔,暗道这殿中光影愈淡,恐是自己生了错觉。
却听才入得结界的乔沛急急道,“席墨哥哥快走,那贼鱼好像看上你了!”
他又朝那乌贼望了一眼,愈觉它如同吸了阿芙蓉般癫狂,两条触腕像是要挣断般死死缠在仙人足下,顷刻间居然将只莲子裹撅而起,如同投壶般对着殿门直直丢了过来。
席墨看那小丘似的莲子在眼前放大,一手温叙一手乔沛,点足一跃,向后疾退。
海水的阻力却是太大了些。待得他们落到实处,那莲子已飞出殿门,后脚跟着砸在了殿前圆场上。泥沙飞扬间,将一圈石柱子冲得七零八落。
席墨放开两人,借着洞光珠一看,见那莲子顶上已晕开几痕裂纹,簌簌颤着,宛欲抽芽一般。
他暗觉不妙,才将木剑祭出,温叙却已走上前去,盯着那莲子看了一道,“里面有东西。”
“小师叔,走。”席墨喉头发涩,生怕这莲子里冒出个妖怪,那乌贼又乘势追来,凭生一场腥风血雨,得不偿失。
温叙照样充耳不闻,踮足伸手,还要敲一敲那明显加深的裂纹处,就被席墨拽了回来。
“你不要命了吗?”席墨额角突突跳,哪管什么敬呼与否,只想赶紧扛着人先将那要命的祸患躲了再说其他。
“啰嗦。”温叙并不买账,扯了袖子又要去研究莲子。
席墨便知多说无益。指底一探,自抽了迷迭露的药粉来,正要往人脸上吹,就听几声破壳般的碎响,那莲子顶上终是坍了个大洞。
正当时,有呜呜幽声从远方传来。
长浪随声起,祀殿周遭立时卷入一派阒然。
那声匿在暗涛之中,琮琮琤琤,似冥泉涤荡,隐有幽意,又若古剑铿铮,砌骨伤凉。
三人均是听呆,直到那莲子
上顶起一对鸽血般的竖瞳来。
一条新雪似的白蛇盘升而起,居高临下,逡巡瞰睨,俄而闪电般弹起,直直落进了席墨怀里。
席墨颈上一麻,就觉一束凉意沿着肩胛蹿升开来。那蛇鳞如极寒的冰刀,绕着他肩颈割了一圈,又顺着左侧袖管划了下去,宛如臂钏般在胳膊上箍了几道,似是终于寻到栖息处,这便踞着凝固不前了。
席墨恍觉被蛇爬过之处皆是鲜血淋漓,皮开肉绽。虽是不敢妄动,却已想到对策。
一旁乔沛惊得快要背过气去,并不敢放声大叫,只压着嗓子道,“席墨哥哥,刚才那是……”
“是蛇。”席墨右肘微曲,悄摸摸将只影木手套夹在掌心,“没事了。”
乔沛蹙了眉来,“不好,我没怎么与蛇打过交道。”
温叙已不声不响摸出方才那粒珠子,蹲在两人旁边就开始画灵纹,骇得乔沛蹦跶几步差点跳出结界,“小师叔,别把我圈进去啊?”
席墨叹了口气,只觉那声音在一片黝黯中愈靠愈近,不消片刻,已似若咫尺,这就敛息道,“小师叔,不必费心了,我有法子。”
他不知来者何意,正咬着手套戴好,想用融影将这来历不明的白蛇化了干净再作打算,蓦然之间,那悠悠呜声却是断了。
温叙本专心致志地盯着席墨那梅影般遮在指尖的藏灰手套,此时忽有所感,缄然回身,抬眼而望。
那祀殿顶上已立了个影子。
状若流波,嵬然不移,世间最飘忽的鬼魅都不若它轻盈。
第47章狭路相逢勇者胜
东海之上,曾有泉先奏蜗角,织龙绡,滴泪成珠。
那殿顶藻井缺落处,一尾黯蓝色泉先正岿然持角,如一抹月光,幽幽照陷深海之中。
它眼下影影绰绰一缕轻纱浮曳,遮去了大半面庞,只一双瞳子勾着一抹流光。
席墨只道那对月亮石般的眼眸空若无物,偏生镜子般将一众人等皆尽映在眼底。他不知这泉先来意为何,稍一迟疑,腕上蓦然一痛,只觉一对毒牙楔子般凿进肉里,周遭筋脉随之噗噗破碎。
额角霎时沁出冷汗,臂上又是一轻,恍觉那蛇只一阵轻烟般,顺着咬开的豁口钻入了血脉之中。
席墨喉头微动,心尖疼得发痒,恍惚中却并不觉那杖子般粗细的蛇身能挤进自己血肉里。这就蹙眉挑开袖子,自见腕内隐隐浮了一滴露珠似的咬尾蛇纹样。除此之外,没有丝毫污痕血迹。
一时间,身遭冷意迭然。他下意识抚过那蛇纹,指尖恍如针扎,复仰头去看那泉先。
只见它眼色更冷,又举起蜗角呜呜吹了起来。
乐声诡诈。席墨垂首,见脉表随有暗影浮游,果是蛇动之象。这一回,纵痛得眼冒金星,他仍看清了泉先掌中那握黑琥珀般沉沉透亮的,正是鳞角海蜗壳。这便恍有所悟,咬牙摸出江潭给自己的那枚蜗角,试探着与之奏和。
不过几刻,就见泉先手腕一僵,重将蜗角收了回去。
席墨:……是我吹得太难听了吗?
不过,他想到若是在祀殿上吹奏,那泓渊中相和的声音应当就是由它所起。若是跟着它,必定能找到泓渊。
席墨压下胸臆间强烈的不适,转首想说些什么,就见温叙眼睛里落了一轮满月般,亮得不正常。
他心底起了不祥的预感,便看温叙分外满意道,“这只泉先,我要了。”
席墨一惊,“小师叔,这位大概是住在泓渊里的守墓人,不能随便绑走的。”
温叙看上去并不像是听得进去的样子,这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晶莹剔透的蛟骨网来,果断往那大殿门口走去。
席墨想去拽人,一伸手发觉腕子还在痛。如今那蛇倒是没有在血脉里乱爬,就是感觉像在悄摸摸吸血,某处经络仍有隐隐余痛盘旋不去。
他有点晕了。
那边泉先看够了他们几人,颀长的尾巴一甩,尾鳞与颈上珠珞交相辉映,自携一弯荧晔,往大殿中盈盈坠去。却是正与那张牙舞爪冲将出来的酸浆乌贼对在了一处。
二者狭路相逢,先各自甩开了几丈距离。凝目对视时,泉先指蹼间晕开一抹微芒,这就起了一拘役阵,要将乌贼绞缚在莲座上。
乌贼仍是晕头巴脑的模样,却不能轻易着道。一口蚀骨墨汁喷涌而出,将那阵上的洗朱灵光彻底吞没,又借着一口海水炮弹般弹离,硬是脱出了阵法的包围圈。
它一双车轮般的大眼珠子滴滴溜溜,却果然看上了席墨。冲破泉先的阵法后,并不急着逃命,居然一门心思地朝着殿前圆场来了。
看样子还很激动,十只腕足有如风中柳条狂摆怒抽,足上软盘偾张到极致,像是要来一个久别重逢的热切拥抱。
这鱼速度极快,席墨无可退避,只得握牢木剑,待它近身,一剑下去断了卷到身前的两根长腕。
那乌贼呆了一下,一双黑眼睛泪汪汪的,似是不解,又像是在控诉。
席墨不想它半道停了下来,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剁鱼,左腕忽然一抽,痛得似是断裂一般。他顾不得查看手腕状况,仰目就看那乌贼巨口一张,刹时整个湾底响彻雷鸣之声。
席墨给震得倒退几步,这就被借势而上的两腕拖住
双足,一鼓作气地卷着跑了。
这一下虽不慎落了木剑,却哪能让鱼这么裹走。席墨袖内照影出鞘,转瞬又断了它一条腕足。那乌贼吃痛,终于收了腕去,只围着席墨锲而不舍地转起圈圈来。
这厢一人一鱼正自缠作一团,那边泉先尾巴一甩,方要跟着冲来,就被张质地细腻的网子兜头罩个正着。
它束在腰间的蜗角撞落在地,自个儿也是呆住了,一时间竟没了动作。
温叙慢吞吞走上前,眼神示意后边游来的乔沛将已结束封口的网子提上。
乔沛本是抱着席墨的木剑前来求助,这一下膝盖都软了,“小师叔……”
“你拿着。”温叙打了呵欠。
乔沛踌躇着挨过去,又看温叙将落在泥沙里的蜗角和乌贼腿肉一一收了起来,头皮便如过电似的,一出溜一出溜地发麻。
网中泉先冷冰冰看着他们,眼里荡着无措茫然又酝有百丈怒火。
“走,那网子困不住它多时的。”
“可席墨哥哥……”
“来了。”温叙指了指后头。乔沛就看席墨被一群不知何时冒出的小贼鱼牢牢锢着四肢,兴高采烈地拖着游远了。
“没来。”乔沛要哭了,“小师叔快救命!”
温叙回头瞥了一眼,又挑目望一眼泉先,“也行,你先上去。”
他强调道,“拿稳了。”
乔沛都不敢看那网子。所幸她水性不错,这就咬牙拽着网兜梗着脖子往海面上游。
泉先被这般提溜着,复将那网结握了两下,终于忍无可忍,仰面发出一道无声长啸。
洋流变了。
温叙才从袖中捏出一片淡青鳞甲,这就看了右腕一眼,发现那无甚变化的百索子遽然开始褪色。
而远方不可见底的暗流中,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一路扬沙卷泥,轰隆隆漫起一条尘飞之道。
乔沛正拼命朝海面游着,只道手中一轻,那网兜已然不见了。
她一颤,恍然觉得自己听见了金戈磨鸣之声。
黑暗中探出一弯极为锋利的螯钩,劈头盖脸冲着她脑袋就来了。
一只淡彩的雀尾螳螂虾随之显在珠光中,生得凶恶狰狞,一对巨螯熠熠生辉,煞是唬人。
脱困的泉先从身上摘下断作数片的蛟骨网,冷漠地踞在一边,看着那虾将乔沛一螯子勾住,这就转身收拾温叙去了。
乔沛见挡在脑袋前的木剑落得半截,自觉没命了。却发现那螯钩在距离眉心几寸处勉力颤抖,死活下不去狠手的模样。
她一呆,垂眼盯着怀中发出的淡淡萤芒。
伸手一摸,却是董易给自己的那张鬼画符。
乔沛不再迟疑,握紧符箓从那大螯子下溜了出来。往下坠时,正巧瞅见那莲子顶上裂开的缝隙尺寸良宜,这就手脚并用地划了进去,死死抵着挤作一团。她仰面朝上,只悄悄探出一双眯缝杏眼,却见那螳螂虾十分夷犹地伫在一旁,并不敢靠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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