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席墨总是在鬼门前打坐。
那处无人愿意靠近。因着鬼祟往往是透过鬼门出来的。
一马平川,毫无遮挡,但凡有出阵的鬼,直冲着人气儿就来了。
而席墨挥剑。
剑尖蚀火郁黑,触骨即融,甚比那鬼气更浓。刃光黯淡,宛若天上流星飞坠,夜空随之湮灭。
此剑,名为千秋。
正是由那古龙角所制。
炼出这柄剑,耗去了他最后一颗融影。因那龙角为至阳之物,凡火竟不能融。唯以这至阴之毒为引,捻龙瞳为芯,起扶桑为炉,唤出传说中的金乌火,方得以将其炼化。
但席墨并不觉遗憾,因他已得了一样至宝。
亦是一味至毒。
不过这宝贝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很领情。
“小玉。”席墨觉出腕上窸窣,这便低声道,“饿了吗?”
那素炼般的小蛇自他袖中滑出,自探入腰囊里,咬了一串蛇目果来吞了,又懒洋洋缩了回去。
席墨微微抿唇。未想到这几年种毒的本事,尽用在这白蛇身上了。它以各种剧毒的花叶草果为食,毒牙中分别藏有八种奇毒。若不张口咬人,看上去就和无毒的蛇一般无二。
自己与它结了灵契,自然无法被蛇毒侵害,也就任它盘在腕上,作了一截装饰。
“小玉。”
它现在听席墨这么唤,已权作无视之状。而最开始听到时,甚至咬了人一口,留下一圈深浅不一的牙印。席墨只忍痛笑道,“原来你这么喜欢这名字啊。”
小蛇从那时就不怎么搭理他了。
席墨来风涯岛将近期年,对于此地已很是了解。
这鬼门曾在清虚立派不久后遭到大肆破坏,所以很不稳定。又因阵引之无可替代,修补了许多次仍是杯水车薪。故只能定期派遣长老弟子轮番驻扎,一旦发现有鬼祟通过鬼门入侵,就当即斩杀。
九年前,魔宗宗主重华君忽然起意,欲夺星符为己所用,造成九州大乱。
那二十八星符既为九野图阵眼,又各自为阵,是以骨玉为引绘制的星宿烙牵动九天星辰之力,方得以在九州东西各落下一道封印。
一经破坏,天地间的星引之线崩裂,这三界封印便开始松动,界缘又逐渐产生缝痕。鬼祟所出之处便从鬼门延伸到各处罅隙,而风涯岛也从试炼地变成了驻守地。
席墨于此潜心修炼。
许是因为体内不曾消散的鬼气之故,他一直未曾入境。时至今日,却已将《千秋》的前三式牢靠掌握了。
打从出了后山,席墨就被守株待兔的掌门喜滋滋地纳入门下,还办了个比较正式的拜师礼。只不过普普通通的私礼给弄成了一场盛典,请柬是为掌门亲笔,着意选在长留殿举召,盛邀各峰主与众长老同来赴宴。于这世家子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徒弟而言,可谓给足了面子,赚尽了风光。
席墨即着一袭崭新的素银纹云袍,立于熠熠之地,亭亭若水上莲。
顾盼始知芳菲尽,莞尔不觉烟水开。
他这么站在掌门与宁连丞中间,丝毫未被掩去光彩,反如沉珠浮星,自蕴流华万千。这般迎下了一重又一重的贺礼颂词后,好容易听见后山的人来了。
进门的却只一个老伯。
递上的除却直接入库的花果药植,另有三瓶药丸与《千秋》剑法三式。
席墨谢过老伯,当即将这几样如数塞入怀中。
他垂着眼,片刻后才轻弯了唇角:江潭没有生气,定然是因为人多才不来的。
他都知道。
可那一瞬间,从容自若的笑容,险些就挂不住了。
完好的心脏隐然被山林间啼鸣不住的子规飞来啄空了一块。
但他想,还好。
若是江潭真的来了,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怕是连正眼都不敢给一个吧。
席墨按了按心口,想,无论如何,等练会这套剑法,就能回雍州了。
然而自那以后,他再也没等来剩下的招式。
他不敢问。
只道,怕是哑巴也要比自己有勇气吧。
思来想去,又觉那时的举止太过突兀,江潭这阵子兴许慢慢觉出不妥之处,便不打算理会自己了。
那空了一块的心,自此在油里煎烤。
滋滋作响,香气绕梁月余不去。
席墨忍着胸臆间的烟熏火燎,坐在东关云丘之上,颇觉无辜地揉揉鼻尖,打了两个喷嚏。大抵是近乡情怯,他御风术练得再好,路线记得再牢,也不愿回后山了。
或许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面对江潭。
羞惭,不安,亦或是恐惧?
这个疑惑如影随形,与他朝暮相伴,直至到了并无明显昼夜之分的风涯岛。
他对着那鬼门沉思,坠入无数梦魇,混沌不明的心思终是渐渐明晰。
这份感情是不对的。
可他说不动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就算跑得再远,那颗心已经系在江潭身上,收不回来了。
像是在放风筝一般。无论飞得多高多远,那人只要随意一扯,就能将自己整个儿拽回手中。
席墨不喜欢这种受人掌控的感觉,更不乐意被人攥着把柄。但如果这个人是江潭,他可以接受。
却想不通自己为何能够接受。无奈至极时,甚至有些懊丧地想,没办法了,先这样吧。
但是,席墨又出神地盯着右手背看,想再有一月,就是生辰日了。
这次生辰不比以往,即是所谓束发之日。
不知不觉,他已到了娘亲所应承的,要酿好酒,教开坛的年纪。
那酿酒开坛的约定早已破了。如今,席墨再不想让任何人替自己束发。
除了江潭。
虽然他知道,再看那人一眼。
自己就会彻底沦陷。
这一陷下去,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人于己,都是灾难。
但他可能,真的忍不得了。
席墨握紧了拳头,想,就见一面。不会出问题吧。
他稀里糊涂跑了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江潭有没有好好吃饭。而且那人不会御风,自个儿爬山又要消耗时间浪费精力了。
复起了一声轻叹,就觉得自己不能想江潭。要不无缘无故地可以把人暗自念叨一整宿。
席墨正式入了主峰后,便被安置在宁连丞隔壁的梅院里,很快就辟了谷,吸风饮露晒月亮也能活了。
也再没做过饭。
他现在想起来江潭,手指头又痒了。想做饭,还想看人吃自己的饭。
无论做多少,江潭好像都能吃掉。一口一口,把他的用心,都吃到肚子里。踏踏实实,妥妥帖帖,舒舒服服。
席墨有点心虚地想,做饭而已,这也未必就是那种喜欢了吧。
又想,江潭那种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脑子却是曲里拐弯,眼睛也毒得很,万一真被他看出来自己的小心思,会不会不认自己了啊。
却是一怔。
不认,是不是刚好呢。
不行,若是不认,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联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对于什么都不是的人,他见过的。那是活的死的,在江潭看来大概也没什么差别。就是一个会动一个不会动罢了。
他不要变成那样。
他和江潭之间,是不一样的。
他想,必须是有什么不一样的。
想着便起了身来,瞬也不瞬地凝着千秋剑,暗道好久不做菜了,今日既起了意,便刚好练一练手吧。
第52章天有不测风云
平地里一声雷炸,帐子里明火皆抖了三抖。
光影摇曳间,豌豆大的雨珠子跟着那破了底的簸箕云刷刷地砸下来,一时给许占芸震得懵了,侧目往挑开半阙的小帘处望时,指间握着的蓍签一不留心就落了一根去。她低低惊叫一声,“这不算,重来!”
董易将那签子捻在手里,撇嘴笑叹,“天意如此,顺道行之吧。”
“可我分神了,会不会不准啊。”许占芸不甘中夹着几丝慌然,“董大师,董仙手,再来一次行不行?”
“唔唔,你所求的这件事,目前还是适宜韬光养晦啊。”董易索性解起卦来,“外枉内直,前藏后显,方可得运。不过不必失意,毕竟能得最后之胜利者,必有其确乎不拔之志也。”
许占芸眉心紧凝,正要反驳,便觉外头风吼愈剧,雨啸愈疾,坠星般击打着篷布,听着竟是起了大雹子。
“不对,可能有情况。”说着匆匆起身,裹了莲蓬衣要往外去,只行了几步却不见董易动静,就有些着急了,“还不快走,小席子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啊?”
董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斜歪着,“不是很懂你们许家人,一个两个都把小席兄弟往死里疼。”说着就挠挠眉梢,“哎呀,他皮实着呢,抗击耐打,你去了反而帮不上忙。”
又诚心实意道,“听我一句劝,坐下来烧壶茶,一会儿人就回来了。”
看许占芸蹙眉不决,只能道,“好师姐,绝品根骨,再给轻易折了,我都不信咱掌门人的眼光了。”
“不怕大风大浪,就怕阴沟翻船。”许占芸说着又担忧起来,“万一受伤了,我在还能及时救治一把。”
“得了,他身上又不是只带毒的。”董易道,“坐着吧,外面多冷啊,听听雨声不好吗?”
“懒死你得了!”许占芸知道若是没有董易在侧,自己一人是走不出多远的,又觉这懒骨头铁定劝不动,只能跺脚道,“不知道的以为你们多大仇呢。”
“我们那是一起入过派的交情,感情深了去了。”董易摸出鸡毛扇子摇了起来,还顺道哼起了小曲,教许占芸听着就想揍人。
她一个仪要峰弟子,虽然主修杏林之道,但因先天身体孱弱,也辅修了拳术,即只略懂皮毛,遇上危难好歹也能自保。
她现在就想先给董易来一个天罗全套。
“小归藏,你们若是出事,我定是要担全责的。”
董易就“哎呦”一声,“师姐莫要说笑,既然同小席兄弟一起值夜,你就当是晚上出来玩耍散心,其他的一概不用管了。”
许占芸深吸一气,“我不信真的请不动你这尊大仙儿了。”
“师姐客气了。”董易乐得拱手,“自打进了这风涯岛,在下的手头货都是相当紧俏。师姐想要什么,当然包括我在内,黄白俗物那么一滚,自当皆尽全力奉上。”
当真是没有一点同门情谊的。
“你……你简直是假的经济弟子。”许占芸哼了一声却是恍然大悟,“怕不是个小神棍半路出家吧。”
“哎,就算半路出家,那好歹也跟着诸位长老在主峰待了些时候。”董易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什么功劳苦劳的,我就最后再问一遍,要不要同我一起去找席师弟?”
“不要。”董易的口气理所当然,答得亦是斩钉截铁。
许占芸也不犹豫了,叹一声气,正去揭帘子,就听董易慢悠悠道,“师姐忘记才解的卦象了吗?”他着意沉声道,“由晦而明,方能重振机运。事不可明,不可以明,切记切记。”
许占芸一怔,“那卦同这件事有半分关系?”
董易满脸都写着天机不可泄露。
“二哥,别吓唬许师姐啦。”门帘一撩,少年人清越的声音伴着冰雹一起卷了进来。
“嚯,可算知道奇葩峰的弟兄们怎么都叫你小神仙了。”董易伸了懒腰,“怎么风雨愈大你手愈稳,钓了个这是什么玩意儿来?”
“既是在溟海边遇上的,自然便是鬼鱼了。”席墨轻快道,“听说这鱼煲汤可好喝了呢。”
“你听谁说的啊?”许占芸看着那团奇形怪状的东西,心里头直打退堂鼓,“我看着怎么觉得不能吃呢?”
“没有毒的,放心吧。”席墨一派诚挚,“要不方才就直接给小玉作口粮了。”
“你家小玉有这么能吃?”许占芸不敢置信地往他左腕上瞥了一眼,“豆芽菜似的,还没这鱼的牙缝大呢。”
席墨笑眼宛转,“师姐,我去做汤,你要不要来一碗?”
许占芸是受不住他笑的,这便信了八分,“哪能让你动手,我来!”
董易亦是起哄道,“教师姐做吧,我好歹还能分上一杯羹。”
“自然不会缺了二哥的份。”席墨眼看着许占芸拿过鬼鱼,嘀嘀咕咕去了旁的矮帐,也不再强求自己练手,想反正做得好不好吃江潭都会喜欢的。
总不能剥夺别人下厨的爱好吧?
“不不不,凡是经了你手的,要喝总要用命赌一把嘛。”董易就摸了摸那把蓍签,“反正无事,要不要来算一卦?”
“不必啦,多谢二哥。”席墨道,“我从前算过的,还顶用呢。”
“你那是什么时候算的啊。”董易漫不经心道。
“许久之前了。”席墨道,“但还要再等等看。”
说起来,这卦辞距今已有五年时间了。
那时席墨初到青州,才在街坊之间探了一回龙船的事,转首便被龙王庙里栖着的花臂大汉伸腿拦住,问他要不要算一卦,只要半串糖葫芦的钱。
那人箕坐于地,闲倚着一道“卜算子”的破落幡子,看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随手会摸出一根狼牙大棒敲得人脑壳开花的主。但不,人家笑得甚是斯文,手边随意捻出来的,也是看似无害且玄秘的星盘。
席墨本来对此不感兴趣,但看那大汉油亮反光的秃头,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便状似好奇地点了头。只问此行若能搭得上去往蓬莱的龙舟,是否能在那处见到至亲之人。
卜算子拨拨转转勾勾画画一番,摸着同头顶一般光滑的下巴道,“小兄弟此卦,是有潜鳞在渊,浮华从谷之相。”
又道,“解曰:所系渊中求。所达谷底留。”
席墨不明所以,见那卜算子沉吟道,“再附你一卦吧。此行有大不易,然虽死还生,自能逢凶化吉。”
说着就大喇喇伸了手来,“五角子。”
比原先说好的多了三只铜角。
席墨递了钱,看人趿拉着草鞋出了庙来,心满意足买了串糖葫芦并一碗竹蔗水唏哩呼噜地吞了,不免有些疑惑。
这人怕是临时起意想吃点小食磨牙,才要信口开河胡诌一番吧。
卜算子将那酸果核咬得咯吱作响,复仰了脸来冲他笑一笑,“我这人身上装不住钱,但凡捏到半个角子,也须得花个一干二净。”
席墨颔首,“先生无牵无挂,活得自在,未免羡煞旁人了。”
倒是给卜算子听得愣了一愣,“看不出小兄弟这般年纪,竟怀着虚谷涉川的气度。”
就又与席墨说道一番。边滋溜那碗底的竹蔗水,边同他讲了有艘龙船要招揽伙夫之事。道是那老板娘前阵子算得一副凶险卦象,再拜三日龙王便要重换一批人下海。如今区区一个散席都给哄抬到一袋金谷子的价位,若不想费那个冤枉钱又受得住使唤,自可前去应招。
席墨称谢,暂且记在心上。却未料几日后当真就上了那船。只不想纵然重征了伙夫,停云号也没脱出那个凶险的下场。
念及此处,不由微微凝神,看得董易嗤笑出声,“怎么还惦念上了?那卦辞当真有那么神奇?”
席墨笑了笑,“为我行卜的先生很是有趣,现在想起不免诸多回味。”
都给董易说怔了。半晌才干咳两声,“得,我也不与你闹了,只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席墨就执了壶柄来放在陶土炉子上,“二哥怎么不同余师兄好了?”
董易理理襟子,坐得端正了些,“自然是被咱们大师兄无人能挡的气魄折服,现在想转投宁家旗下了。”
席墨又将炉火捅旺,“大师兄素来不喜结派之事,二哥也该尝过闭门羹了。”
董易便凑上去煽风点火,“可是他对你挺好的。小席兄弟,我要收利息了。你们游山玩水、闲谈打坐的时候,都带带我呗。我沉迷于大师兄的风采无法自拔了,想时刻追随大师兄的脚步。”
席墨前时从龙冢带回来的龙瞳,基本都入了千秋剑炉,仅剩的两粒就怀揣着不明心思,暗搓搓地藏在了囊底;而那几颗鲛珠,则皆数当作拜师礼奉给了掌门,哄得老头子乐了半宿,差点把整个落英谷划到他名下。
故而算下来,这番竟是什么也没给董易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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