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渊不由开怀,“前日确实收获匪浅。要是昆仑的人都能这么一把把抓来,倒也美妙得很。”
就有弟子前来通报,“陆师兄,门口有一位老丈,说是崔家来的,有事求见大师姐。”
崔仰晴从与宁连丞一同到了据点,就待在房里再没露过一面,只不时有霍霍磨刀之声传出屋外。弟子们在廊中行走时就谨慎异常,压根都不敢往那屋子跟前凑的。
陆嘉渊看了席墨一眼,为难一笑,“宝贝师弟……”
“知道啦。”席墨干脆应道,起身往楼上走,很快停在一扇门前。
“师姐,有人找。”
静了一刻,磨刀声停了。崔仰晴开了门,平静地下了楼。
席墨跟走一路,在中庭见到已被请进来喝茶的崔策。
“姑娘。”崔策起来行了一礼,“姑娘前日走得匆忙,二爷尚有许多体己话未说。若是仙派允许,姑娘可否行个方便,同老仆一道回府?”
“策伯,我既见过阿爸,便当此间事了。往后若有机缘,自会再见。”
“姑娘,二爷说既然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崔策说着,眼眶潮红,“再等上一回,您或许就见不着啦。”
崔仰晴一时默然。
宁连丞正入中庭,这就走到她身侧,“师姐,要不要我陪你同去。”
崔仰晴仍不作声。
陆嘉渊忙道,“家人难得相聚一回,大师兄大师姐放心去吧!据点先交给我们好了,有什么消息都会尽快传到崔府的。”他眼睛一溜,一把将余其揪了出来,“或者也可以将小师侄一并带走。这样青州联系你们的时候,也方便一点。”
余其一万个不情愿地撇嘴。
崔仰晴道,“无妨,不出半月他们也都来了。”
宁连丞半屈一膝,笑微微看着小孩道,“余其,你要同我们走吗?”
余其垂了头去,左脚很是勉强地蹭地回转。
宁连丞了然于心,“崔府离延陵城很近,到时候你师父来了,大约会直接到城中与我们汇合。”
余其倏而抬首,眼睛亮了,“石斛?”
他声音软糯,口齿不清。
宁连丞就点点头,看小孩抱着脑袋,兴高采烈地往楼外跑了。
陆嘉渊拊掌赞叹,“大师兄高招!”
宁连丞浅浅一笑,又道,“师弟,你也一起来吧?”
席墨知道这约莫是还用得上自己的意思,便很是乖觉道,“好啊师兄。”
路上宁连丞请崔策与四人同坐,道是想再了解一下扬州的事情。
崔策就长叹一声,“老仆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因着天边赤芒愈炽,在白昼也能印出几分血色来,东陆渐是谣言漫天。
有说那赤星里蕴着一只妖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天而降,掌握星辰碎片,降下血光之灾。
又有说这是天破之征。鬼界将开,蓬莱将沉。仙派已经着急忙慌地往九州搬了半数家当,三个据点就是明证。
关于仙洲沉没的传闻,一度使得一些风评倒向了魔宗。
说不如就借着星符与妖族打好关系。到时候昆仑屏障一起,将鬼全部挡在外头,自可保得一线生机。
部分世家既失星符,犹豫之间,便起观望之态。
至此,崔策又是一声叹息,“但是诸位放心,二爷早有表示,无论如何,崔家都誓与清虚共存亡。”
“策伯宽心,蓬莱不会覆没,鬼灾也不会蔓延到九州。”宁连丞温然而笑,“此次十方家主若能齐聚,也算是给仙派正名了。”
崔策苦笑,“公子不知,那魔宗之名,确实因着赈济旱灾之事挽回些许。”顿了一顿,眉壑越深,“但有人说趁火打劫,也有人说两厢情愿。又总将仙派拉来比较,最后道是,一而二,二而一。虽是各不相谋,却皆别有用心。毕竟谁都不会平白无故给好处,上赶着作白送的买卖。”
“不分皂白,皆人云亦云之辈。”崔仰晴漠然相应,“魔宗所求唯有星符,九州存亡不过隔山观火。”
“是啊,妖人管杀不管埋,他们在乎的只有手中利。”席墨轻声接道,“我们却要在意声名之事,为此所兴,亦为此所累。”
宁连丞若有所思,“为名为利,皆有掣肘。但救世无疑是正确的路。此次倘能重闭封印,不论何方成见,都会有所改变吧。”
席墨想,真的有所谓正确的路吗?
他足底暖意渐起,着眼一瞥,见余其已在脚边蜷成一团睡熟了。那地蕈正盖在自己靴面,睡姿竟如人般舒展。
又在路上行了一个昼夜。待车停在崔府门前,崔策当先同门房吩咐几句,这就带着众人进了西跨院。
院中积雪扫得一干二净,此时摆了几张老花梨的条桌。桌上叠着各式锦盒漆匣,皆散着冷幽幽的木樨淡香。
席墨鼻子极尖,隔了这么老远,仍从中捉出一缕不与寻常的盈盈清气。
是月桂。席墨想,真罕见呢。
他知道木樨是为崔氏先人所喜。故而崔宅至今仍旧遍布各色木樨,族人也常以其花叶入药膳熏香。
月桂之息虽易与其中几味混同,席墨却不会错认。
而这香气封存许久,隔经年不散,又给他一种分外熟悉的错觉。
与娘亲身上的味道……系出同源。
席墨一时有些恍惚,只听崔皓远远笑唤道,“晴儿!正收拾到你的物件呢。快替阿爸选一样,到时候以你的名义唱了,定有许多人争抢的。”
崔仰晴冷淡如常,“不必。全部捐了罢。”
崔皓当然不准,“哪里的话?你的物什我可全都留着呢。谁敢动我同谁急。”
崔仰晴不为所动,“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话音方落,一旁家仆就呈上一轴画卷,“老爷过目。”
崔皓打开,那峭峭寒风中,就显出一个郁金罗衫、极尽锦绣的女孩儿来。
她蹬在一架秋千上笑,头顶那月桂花环散了一半,枝叶碎蕊正与她裙裾一并在风中飘摇。
其容颜之灵妙,风仪之瑰秀,足以令遍行江湖的八旬老翁也为之侧目停驻。
崔皓眼色一暗,道,“怎么将这个混进来了。”
那家人恭恭敬敬道,“回老爷,小的们已将字画整理完毕,只知这卷混了,却不知因何而混,更不知作何处理。”
崔皓冷道,“丢了吧。”
崔仰晴比他更冷,“留着,同我的东西放在一起。”
“阿妈很喜欢这幅画。”她又补充道。
崔皓叹了口气,“罢了,留着。”转将画轴重递回去,“你听见了,照姑娘说得办。”
席墨已行到近前,便是一眼看清了画上之人。
这就彻底呆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仆人带着画退下,声音抑不住地发颤,“请问,画上这位……是谁?”
一时无人发声,还是崔策打圆场道,“是我们二爷的亲妹子,崔三娘子。”
崔皓顿了顿,冷笑一声,“好了老策,不必再说了。”
崔策喏了一声。
席墨怔了。他觉出崔皓态度不对,内心一时火烧火燎。眉弯深蹙,却只能将几欲脱口的质疑狠狠压在心底。刹时之间,近乎窒息。
或许是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太过明显,崔皓沉吟一刻,面上又重现了几分蔼色,“上次你们走得匆忙,算崔某招待不周。这次一定要带些什么回去。虽然修仙之人,已无俗心,可也算我崔家一片心意。”
他挚切道,“今日开库,若是无事可随崔某同去一转。但凡看上的,便命人记下,出库时一并包走。”
席墨当然想要那卷画,但此情此景,又绝说不出口。
他万分狐疑,只收敛心思随在几人身后,心中却另浮出一些想法来。
这般煎熬到了晚膳用毕,各归各处,席墨才算喘得一口气。只将房门一掩,旋将小玉摸了出来。
迷花是为其牙中一味奇毒,需得在人清醒不备时使用。遭毒者将于无知无觉中陷入幻觉,将席墨看作最亲近的人。从而放松警惕,乃至有问必答。
散毒之前,席墨自己也需服用蛇泪,才能在毒氛里保持清醒。
小玉昏昏欲睡地吐了毒,眼睛却只睁不动。席墨将它七寸捏了又捏,它才极不耐烦地流出一滴血泪来。
将僵冷如木的小蛇收入袖管,席墨抽了桌上蜡烛,以银针钻眼,将所采之毒悉数贯入,又融了碎蜡,将各个针眼儿逐一堵实。
白日在府库里时,席墨要了一卷拓影纱。这宝贝颇有来历,着实稀罕,但他既开了口,崔皓便没有不给的道理。
待到月上中天,他就潜入库内,将那卷惦念已久的画重寻出来。恋恋不舍看了良久,才取出拓影纱,一点点展开来铺在画上;又沿纱面每一寸细细按过,确保无失无漏。
而后,便收纱入怀,再将画一裹,直往下人住处去了。
叩开门不久,席墨即秉烛展卷,幽幽地看对面的崔策感慨万端。
原崔家上代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姑娘唤作崔皎,表字明纾。豆蔻之年已是名动扬州的第一美人,求娶之辈一如鱼贯,继如蜂拥。
想昔年崔家门槛被数次踏破之景,当得借此窥见崔皎往后人生的大好风光。
只万万料想不到,这等掌上珠、唇间玉,不久之后居然投了暗,与人私奔了。
等崔家发觉时,崔皎已走了许久。家中先是遣人去查,好容易查出些眉目,往后的线索却总是断掉。崔老夫人寻女不得,又知崔皎这是费了心思逃跑,亦是勃然大怒,认为女儿放纵,不守礼节,归来伏罪也当鞭笞至死,不如断了关系落个两头清静。
崔皓素来疼爱小妹,却也因她这番举动寒了心。索性认了老夫人的主张。
他是个字画好手。这一幅图是在崔皎及笄礼上所成,又当作礼物赠给小妹。而后席容烟入门,与小姑好得如同一人。崔皎去后,所属私物便皆由她藏了。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怎地就开始有人传起崔三娘子私奔之事。这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闹得延陵满城皆知。崔家为了避免事情闹大,派人散布消息,道是还有人见崔皎登了龙舟,去了蓬莱。
也是那时恰逢蓬莱道开,才能误打误撞落个好听的名声。
但这名声,在仙派面前就成了白蜡雕花——见不得日头见不得火了。
席墨唯余默然。
之前在仙派时,逢着合适的境地,他都会如询望鹃那般旁敲侧击。
人皆答,未尝见过这般人物。
他也就一度断了念想。
现在想来,这当真是刻舟求剑之举。
便是他只记得娘亲终年一袭碧衣,也算蒙眼蒙心,再未曾想过其他可能。
可除却这把碧色,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从来念在心间,手不成书,口不能言的,不过是幼年时刻骨铭心的一抹虚影罢了。
而如今,纵得了娘亲身世,却仍不知她在何处。
恍惚之中,席墨遽然一个激灵,竟是鬼使神差般想到了卜算子的卦辞。
娘亲……会不会真的在蓬莱?
是了,从前那些皆不作数。这回他有了画像拓本,不再是模棱两可的只言片语。只要给人看了,就定能找到娘亲!
但他明白,这事儿绝不能给崔仰晴知道。
若是,当年私奔之事真与席家人有关,崔仰晴必定也不会好过。
他一时茫然,一时顿悟。又看着那少女分外亲切的眉眼,只觉眼珠子像是要长在画上了。
师兄师姐……原与自己是一家人么。席墨想,可惜,却再也认不得啦。
蓦然之间,心口如遭毒蚀,酸疼难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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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墨:(翻小本本)今天是期待已久的亲人相逢,然而(脏话)(脏话)(脏话)
#诶,小孩子不可以说脏话哦#
席墨:(˙-˙=????)
第65章是非俱幻影
席墨在屋子里蒙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般两日后,宁连丞就来扣门了。
“师弟,今天是最后一回《苏幕遮》了,我们也去沾个喜庆,如何?”
过了半晌,才见少年很勉强地打开门来,笑了一笑,“师兄,我们已经足够喜庆,不必再沾了。”
宁连丞将人端详一回,“你这副样子,可是一点儿都没法说服我。”
他忽然发觉席墨很是委屈地看着自己,眼角憋得红艳艳,好似误滚了脂粉堆的小白兔子。
心中无由一软,“走吧,就当陪我散散心?”
席墨“哦”了一声,回屋撩冷水揉一把脸,重理了衣领袍角,恹恹地跟着人走了。
都行出崔府几百步了,方想起什么来似的,“哎,师姐呢?”
“在舫中喝茶。”宁连丞道,“她今日兴致好,亲煮了一炉罐来,请家主同饮。”
席墨就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这几日,沿海各家陆续收到了崔氏的火漆封笺,道有意者皆可于亚岁之时赴延陵瞰江祠参会。
距离亚岁尚有时日,城中旅邸馆舍皆已人潮济济,端得一派空前热火之相。
今日温度愈低,街上反不减热闹之意。
席墨在人流中穿梭,只觉各色掠眼,各声扑耳。道间之众,接踵摩肩,连随意交谈都要扯了嗓子叫嚷。
远处那飘翠倚红的高台上,只余一队乐人吹拉弹奏。戏装俳优混迹人群之中,或以木樨为钩,曳人予礼;或以花枝沾水,逢人点洒,驱邪祈福。有人错过,甚专驻足等在那铜钵前,让衣裳沾些水渍,方才美滋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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