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得泠泠水声,细细碎语,只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了一夜,皮酥筋软,面目全非。
能够再度思考之时,江潭发觉自己躺在一处山洞里,身下铺盖柔软,散出蜜茶样的酽芳。
旁有深潭,水坠石穿,回音悠长。
江潭脑中一片清明。他动了动,浑身没有一处不痛,再动了动,勉强坐了起来。
他斜靠在石壁上,打量起了自己的手臂。洞外碎光空灵,因而很清晰地就能看见臂上嫣红泛青的指痕和朱红发晕的齿痕交错,像是被凶兽含在口中撕咬了一夜,末了却得幸存。
摸着那些好像烙印在皮肤里的淤痕,江潭的指尖微微颤抖。
骞木之脉业已归位,此后他身上的伤再无法自愈。而今不止这些乌七八糟的痕迹没法消除,身子里的疼痛还断断续续地折磨着他。
他再没法当作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了。
江潭正勉力压制着烧心烧肺的怒火,席墨捧着一把青果走进来,一颗颗滚在他膝头,“师父起来啦?”
少年面上带笑,俯过身来又想讨一个吻。
江潭一动不动任他啄了唇角,一句话都不想说。只将那青潾潾的果子捡了一粒来,咬开吃了。
席墨见江潭虽然冷着脸,却没有拒绝自己的果子,这就不作声地笑了笑,自己也拿起了一枚。
直到他叼着半颗青果,看江潭竭力爬起来,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走了。方觉不对,敛了一地果子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师父!”
“……”
“江潭!”
“……”
席墨快跑几步挡在江潭身前,当即给人一袖拂开,果子撒了一地。
“……你生气了?”
这般明显的事,他偏生还是要问上一问。
江潭不予理会,照旧蹒跚着往前走。
席墨瞅着满地果子,捡了几个塞入怀中,不出声地继续跟在人后头思索。
昨日他食髓知味,弄了那般久,日上三竿才彻底把江潭洗了干净,连药都没来得及上,现在倒要看看这人能走多远。
江潭走了几步才道腿已不是自己的,只觉这是火场里拾回来的身子,七拼八凑的骨头渣子都焦酥得不得了。
惯于直行的他歪歪曲曲走着弧线,心底里的杀意蹭蹭蹭地往外冒。
但他总觉得这件事说不清楚。
而且他总想起来席墨小时候哭的样子。
小孩哭起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如果不是用眼盯着,并看不出来他何时哭了。
江潭知道这肯定是给祁连山那一拨教出来的,毕竟普通的奴隶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他轻叹一气,直觉这一次后,他们两人总应该互不相欠了。
江潭想通了,就停下来。
席墨见他站住了,才悠悠道,“舍得理我了?”
江潭回身看着他。
“师父不是许了我吗,否则为何要同我拜堂?”席墨振振有词道,“那酒可是你主动喝的。读过这么多书,怎么可能不清楚喝了合卺酒后要做什么。圆房之后就翻脸,师父也太冷漠了吧。”
“如是不喝,便无法顺利破境。但出来了还沉溺在幻象里,就是你的不是。”江潭勉强镇定道,“我,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
“师父还是讨厌我了,是不是。”
江潭不说话。
席墨说,“我知道了。”
他瞧着很沮丧,好像在忍住不哭。
“席墨。”江潭冷静道,“你想要的我都给了。这回我真的不再欠你了。”
“是吗?”席墨认真道,“可是师父,你给我的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不好。”
江潭想了想,“不好。”
至于为何不好,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我又错了吗?”席墨垂然道,“师父,这次你真的不要我了。”
“不要了。”江潭顿了顿,“你可记住了?”
“我记住了。不会忘了。”席墨的脸颊渐渐鼓成包子,语气郑重得打颤,眼瞳晶亮得委屈。
江潭怔了一怔,偏过头去。
他不明白,被弄成一团糟乱的明明是自己,席墨竟然还这么委屈。
还敢这么委屈。
他都快要遏制不住自己的杀意了。
席墨捻着从江潭身上偷来的石佩,犹豫半晌,又将人袖子拽了一拽,“我不会再让师父感觉烦了。师父看,这石佩我取来了,真的只是放在身上,不会再用,说到做到。”
“已经没用了。”江潭很是无语。他不信席墨看不出来。
“……师父骗我。”席墨讶然道,“你送我的东西,怎么会用不了。”
他将那冰坨子摸了一摸,“如果用不了师父便要再偿我一枚。明明之前都好好的,偏给你拿过一回就失效了。”
江潭:?
“我就当师父答应了。”席墨措辞严谨道,“这是最新欠下的,与以前的不一样。”
江潭:……
他本就一瘸一拐,听了这话更是走不动了。索性停下来将周围望了一圈。
这一望不得了,颀长一脉昆仑山竟已驻在了大前方。
江潭一呆,想摸地图却发现摸了个空,即刻瞥眼看着席墨道,“地图。”
“不用看。”席墨了然于心,“我们从地底下走,把整片西海都绕过去了。再走个把时辰就能直接过界了。”
江潭想了想,也罢,在那蜃乡中错了一回时间,而今并不知晓究竟过了几日。就这么离去倒也算得稳当。
他往前一迈,正好踩中一粒不大不小的石子。眼下这情况哪里还站得住,顿时整个人摔歪了去,给席墨眼疾手快一把兜在怀中。
江潭一呆,腰眼给人捏了捏,“师父要不要我帮?当然不是白作劳力,还是要算你欠我的。”
他当然不作声。只扶着少年站直,又把那只黏糊糊揪着不放的手也扯了下来。
“生气啦?可是你要一件件都算清楚的。”席墨忍笑道,“或者师父更想要药膏?我这药顶好的,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消肿止痛,保管你好好走路再不摔跤。”
江潭再不搭理,凝神问妖。一言既出,五方皆有回响。
不一会儿,坡尽头那丛沙拐枣后就冒出来只长毛白骆驼,慢悠悠行至两人身前,很是恭敬地屈膝卧伏而下,请江潭登背。
席墨见江潭几下坐稳,还叽咕了几句音调奇异的怪话,那骆驼便顺服起身,悠哉悠哉地驮着人走了。
他轻哼一声,一抚指上乌环,那龙形戒子即刻化作千秋剑。他催剑赶上,维持着与骆驼同等的行进速度,盘腿靠在江潭旁边。
“痛死了,痛死了。”席墨支颌叹道,“再不上药,一会儿磨出血了可别怪我。”
江潭一滞,将毛绒绒的驼峰拍了两下,那骆驼旋即撒开长腿出溜溜地跑了起来。
席墨好气又好笑,“跑,跑再快还能比得过风么。”
白骆驼看着是个慢性子,跑起来却是踩了风,载着江潭气都不带喘的,一路蹿到了边界近旁的小沙丘才停下来,一身长毛凛凛随风抖动。
前面的风太大,它无法靠近,便就此与江潭告别。
江潭按着澹台休所采的法子,运与封印处同等剧烈的风将自己裹住,只将风眼修至自己身形大小,这就一步一步过了界去。
界缘压迫较来时更甚,封印应该很快就会落成了。
甫过山海,再渡九野,风散人间,云朗天青。
江潭刚平落一息,袖子即给后脚跟来的席墨扯住。
“师父,鬼门破了。”少年瞪着大眼,略略诧异道。
第121章青鸟殷勤为探看
江潭自风隙之中与席墨并肩而来时,风涯岛上的一众都惊了。旋即面面相觑,拼命忍住交头接耳的冲动,齐齐对着席墨道,“问虚子!”
席墨颔首,随意一瞥,正与昂首挺胸的鹿蜀看对了眼。再往旁边一瞅,乔沛果瞪着双杏眼,欲言又止地拧着眉毛,嘴巴略显扭曲地垂成一枚弯勾。
他便笑了,“乔师妹,你来。”
一圈弟子明显松了口气,不用席墨多说,自行散开数围,又不很显眼地聚作几坨,故作正经地窃窃私语起来。
乔沛也不磨蹭,蹭蹭几步上前,开口之际看清了江潭颈子上交错蔓延的牙印,差点没刹住直接撞人怀里去了。
好在江潭出手之前,她稳住了自己,强行扭回脖子,把眼珠钉在席墨身上,“鬼王的心彻底碎了,不过目前情况还算稳定,暂时没生什么大乱子。”
“鬼王的心怎会碎掉。”席墨不禁疑惑。
江潭亦觉蹊跷。虽然这些年那颗心确实越跳越慢,又有停跳的趋势,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毫无征兆地碎了。
“凌枢长老只这么说了一嘴,然后就扯着小师叔布阵去了。”乔沛指了指岛心方向,“鬼门变成一只青鸟,把那头的鬼气全部堵住了。但长老他们估计这样撑不了多久,正在那边商量怎么补漏。”
星梭破空的第一刹,江潭便看见了那只沉眠岛心的巨大虚影。
影子蜷首垂翎,发出疏淡的青晕,吐息沉匀,仿佛陷入不会醒来的梦境。
他遥遥凝思,以灵识沟通无果,遂与两人一并往岛心走去。将至内岛时,青鸟蓦然睁眼,清啼一声,双翼舒展如乱云垂天。
三人一怔,眼看着青鸟身后的黑气如翻如沸倾泻而出。其势之剧,彷若山崩随海裂。
席墨冲乔沛道了句“去找杜边长老”,抓起江潭点足一跃,匆匆奔向岛心。
“师父,这青鸟你可识得?”
“大抵是祖君遗志。”江潭沉吟道,“此影或为鬼门原形,阵引消失后方才化作此状。”
“我以为是你给它唤醒了呢。”席墨促笑一声,落在地面。
“来得正好。”凌枢正同一众弟子托付事宜,见二人从天而降,颔首赞许,又转过去将剩下的话说完,“按我方才所言,一守阵,九压阵,十掠阵,余护阵。十日后务必将阵眼十九人唤醒,如此轮换至我回来为止。”
又摸出一粒巴掌大的丹药,朝人群外立着的温叙晃了晃,“阿叙别睡了,醒醒吃药了。”
温叙打了个呵欠,瞧着比刚才那青鸟睡得更香。
凌枢啧了一声,“你吃了,为师回来就换上你的胳臂。”言罢抬手一抛,直冲人脑袋丢了过去。
温叙展了腕,稳稳将那丸子吸在手心,方才抬眼瞅着凌枢,“老东西莫要唬我。”
“为师何时说过胡话。”凌枢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扯出一丝笑意,“你乖乖吃了,好生去做阵心,为师也能安心过界。”
温叙将那丸子捏吧捏吧,捏成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珠子,在声势愈发浩大的翼扬之风里皱眉吞了,“好,你走吧。”
这句却似给那青鸟听了,当即仰首三清啸,平地里起了一股飓风来,将岛央盘绕不去的鬼气吹散八分。又乘风直上九霄,一如巨木般拔地而起,翅间泼出漫天萤芒,星火一般簇拥着那道青影切入对岸无尽鬼气之中,硬生生破开一条亮茫茫的甬道。
“师父,你家老爷子真威风啊。”席墨抱臂远眺,真心称赞。
江潭方才试着与那青鸟交流,发现是一点残余的幻影而作罢。此刻听了这话,原无甚反应,想了想又道,“那不是祖君。”
话音刚落,两个双双给人拂上半空,并排坐了个整整齐齐。
原那青鸟开眼时,凌枢已抛出一顶金钟。本欲催作通天之态将之扣伏,谁知这影子一起便奔得飞快,须臾间竟只余了串光迹惹人遐思。
他顷时将钟缩至车舆大小,甩开袖子挥雾揽风,先将旁两个围观的捉对放好,复腾身踩上钟首,出溜一下顺着那道就追着青鸟去了。
“计划暂变,先将这青鸟捉来补漏。”凌枢肃然道,“否则贞固阵撑不过十日。”
席墨端坐钟尾,听得身后隐隐有人大喊大叫,辨出了丰山的声音。待回过头去,偌大一处鬼门缺口竟只落得个殿宇般的尺寸。
凌枢御风之速,向为蓬莱之最。配上那隆重的金钟浑鸣,当真是裹雷霆万钧之势,所经之处无不慑服。
不多时,他们跟上了青鸟尾迹。凌枢方缓一息,侧身执袖,敛首致意,“看禹灵君此番前来是有襄助之意,还望不是凌某自作多情。”
“嗯。”江潭应道,“鬼门之事,自当尽力。”
“长老别忘了,九野图能重起还要算师父的功劳呢。”席墨轻轻笑道,“若是师父无意合作,可不会在知晓派中传讯的第一时刻就划开空间带我来到此处。”
“怎么你还叫人家师父?”凌枢不忘瞪他一眼。
“因为我乐意啊。”席墨指了指那飘忽不定的青影,“长老注意看路,别跟丢啦。”
凌枢懒得理他,回了头去全力开追青鸟。席墨就往江潭那处挤了挤,伸手去扯人头发。
江潭初至鬼界,正凝目观望四周光景,冷不防被席墨一扯,就顺着看了他一眼。
“师父有没有想起来,上次也是这样的。”席墨低声道,“老伯在前头驾车,我躺在你怀里,被你揉了一路脑袋。”
江潭想起来了:“你头痛么。”
席墨眼睛就亮了,比周遭影余的青芒还要亮上几分:“痛的,师父给我揉揉吧。”
“不行。”江潭断然拒绝。
“……师父怎么还在害羞。”席墨苦恼道,“多碰碰我才能习惯啊,要不以后怎么办。”
江潭看他有往怀里倒的架势,朝旁边挪了挪,几下后便给人一把拽住,“当心些,掉下去了可没人管你。”
“无妨。”江潭被两只拳头握得牢靠,索性也就不再动弹。
“哎,干脆回去我教你御风吧。”席墨想了想,“不过那样是不是该换你叫我师父了?”
“……”江潭一时语塞,“不必。”
“也是,掰扯不清真麻烦。”席墨笑眯眯地倚在他肩上,将他右臂锁在怀里摇啊摇,“师父不用学啦,以后我来带你飞就好。”
席墨如今这样,真的过分乖巧了。
江潭想不通他到底怎么了,但这样的席墨无疑比前一阵的小疯子更让自己无措。
好像他从未变过一般。
江潭一瞬间有些恍惚——或许席墨真的从未变过。
那么究竟是什么变了。
他将攥紧的左手展开,看掌心纹路浅淡如故,分明未曾易改。
一把嵌着齿印子的指头曲曲伸伸,却不自觉地抚上了攮靠在肩畔的那颗脑袋。
脑袋一颤,没有抬起来,只安安静静地贴得更紧了些。稍后发丝儿总不再发颤,其下掩着的鼻息却愈发深重。又一会儿,江潭便觉自己的肩膀湿了。
……和从前一样。江潭呼噜着那把软软滑滑的头毛,心中感觉愈发古怪。
他袖子像是遮在了蔷薇架上,由那花瓣垂坠的露水浸着,湿了干,干了湿。待到再度干透时,就听席墨叹了口气,小声道,“算啦,先这样吧。”
少年站起身,偏了头去不看人,自己将脸揉了一回,又往前走了几步,直接同凌枢坐在了一处。
江潭:?
凌枢将人瞥了一眼,并未多作理会。
这般缄默地赶了一段路,席墨才似收拾了心情,直起颈子来抻腰揉背地向旁转望几圈,顿然出声道,“长老,这青鸟好像一直在引着我们往归墟那里走啊。”
凌枢闻言一顿,“你确定么?”
“嗯,这地方我或多或少都走过一遍,方向大致是没错了。”席墨思忖道,“不过归墟在鬼界尽头,就算以您的速度也要再过几日才能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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