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敏君亦不再言语,起身沉默地离开了静室。出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路过的纪晓芙,只要一想到方才的事情,她便觉得愤恨不已,待看到对方那一脸无辜的模样,不由得愈加不渝,面上连掩饰都懒得做,直接冷了脸色,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
纪晓芙本要叫出口的“丁师姐”三个字被堵回了喉咙中,神色颇有些尴尬。站在她旁边的贝锦仪见状伸手挽住她的臂弯,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丁师姐向来是这个脾气,对谁都不假辞色,你不要在意。”
纪晓芙轻轻扯了扯嘴角,终是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放在心上。
……
岁月如梭,眨眼间又是几年过去,灭绝师太座下的几个弟子都已经出落地亭亭玉立,其中以丁敏君和纪晓芙尤甚。纪晓芙天生丽质,肤色雪白容颜姝丽,极为貌美。丁敏君原本姿容稍逊,却在练了古墓派的内功心法后,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幼时偏黄的肌肤日渐变得白皙剔透,可说是冰肌玉骨。与纪晓芙柔美的五官不同,她的长相颇为凌厉,眼尾细长且微微上翘,眸光流转间显得有些锐利,一如她的脾性,因而虽然是大师姐,但在同门师姐妹中却并不太得人心,远比不上被师父看重的小师妹纪晓芙。不过好在生了一双秀丽的柳叶眉,略压住了几分气势,让她不至于显得咄咄逼人。
自几年前那次被师父灭绝师太点破之后,丁敏君清楚自己此生是无缘掌门之位的了,因而虽然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好在她向来自恃于梦中那份奇遇,且随着武功越发精进,远超过同门之后,便越发心高气傲,竟恍惚觉得原本求之不得的掌门之位也没甚大不了的了,除了仍旧单方面对纪晓芙不假辞色以外,倒是能摆出架势稳稳地端起大师姐的风范,严格约束底下的师妹们,虽仍不讨喜,彼此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
这日入夜,丁敏君自洪凌波死后再次久违地梦到了李莫愁。
她原以为和洪凌波一样,李莫愁早已葬身于绝情谷底将情花焚烧殆尽的大火中,却万万没想到她竟命硬如斯,虽被烧地面目全非,却死里逃生,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山崖底下苟延残喘,直到五年后才真正过世。她也没想到,自傲偏执如李莫愁,竟会在临死之前留下一封遗书,言及若有过路人愿为她收尸的话,便以毕生绝学相赠。
梦境到这里便忽然中断,醒过来后,丁敏君按了按抽痛的额角,心中有些意动。
李莫愁此生所学颇杂,却无一不是上乘的武学,仅古墓派便有捕雀功、天罗地网势、美女拳法、玉女剑法,被逐出古墓派后,她又自创了银拂尘功、冰魄银针、赤练神掌、三无三不手,更有秘籍《五毒秘传》。她附在洪凌波身上跟了她十几年,除了古墓派的武功,所学的也不过仅冰魄银针一门,其他的武功绝学,许是怕教会了徒弟遭到反噬,无论洪凌波如何求她,李莫愁都没有松口传授。
撇除这些,虽然李莫愁这么多年从未知晓过她的存在,可对她来说,两人即使没有师徒之名,却也有师徒之实,于情于理,她都该跑上这一趟去为她安置尸骨,办好身后事,了却这一桩因缘。
第3章
决定下山去为李莫愁收敛尸骨后,丁敏君第二天一大早便前往灭绝师太的房间,想要借下山历练的托辞暂时离开峨眉派一段时日。没成想到了寝院后,却被守门的弟子告知掌门去静室闭关了,没个十天半个月大约不会出来。
丁敏君闻言心下便是一喜,只觉得当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既然灭绝师太不便现身,那她正好也省了解释的工夫,只将方才就想好了的说辞对着那名守门弟子说了一遍,请她帮忙转告灭绝师太。
守门弟子只是一个入门没多久,还在充当杂役的低级弟子而已,哪里敢对掌门首徒大师姐的话有异议?自然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连连保证一定会在掌门出关的第一时间将话带到。
丁敏君随口赞赏了她一句,便干脆地转身离开,路过练剑坪的时候,她无意中看到门派中掌管人事更迭的长老正领着几名童子往侧峰走去,觉得有些奇怪,就随口问了一句:“这些小孩是……?”
正好同样路过此地的师妹贝锦仪听到了,笑着叫了她一声大师姐后,细细地为她解释起来:“那几个是侧峰的独孤师伯新收入门下的弟子,刚按辈分起了名字,分别叫做张英凤、苏少英、严人英、马秀真、孙秀青、叶秀珠、石秀雪,他们都是独孤师伯从鞑子手中救下来的可怜孤儿,无处可去,便被带回了峨眉派。”
独孤师伯全名独孤一鹤,乃是灭绝师太的师兄,是当今天下武功真正能达到巅峰的高手之一,据说当年先代掌门其实更属意他继任掌门之位,可惜他沉迷武学,不愿理会俗事,因而推拒不肯受,这才由灭绝师太担当掌门。
此后三十年,他潜心闭关,日以继夜地苦心钻研,将刀法的大开大合、刚烈沉猛,融入到峨眉灵秀清奇的剑法中,终于创出“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的绝招,可以用刀,也可以用剑,乃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功夫。
不过独孤师伯武功虽高,却甚少外出,也从未收过弟子,这次一下子收了三男四女七名嫡传弟子,倒有些令人意外。
这么想着,她便随口感叹了一句,贝锦仪也笑了笑,猜测道:“听说独孤师伯如今已将‘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完善,不用再像以前一样常年闭关了,且独孤师伯年岁也不轻了,说不定就动了教养徒弟传承衣钵的念头呢?”
倒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丁敏君赞同地点点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和她打了声招呼,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些行李独自下山去了。
她隐隐约约记得,梦中见到的那处山崖有些眼熟,似乎同样位于蜀中,距离峨眉山也并不远,每次下山都会途径那里,却从未靠近过。
脑海中大致有了个方向,她循着记忆一路快马加鞭,不过用了一天一夜时间,便找到了那个地方。也是到了那里,丁敏君才终于明白,为何李莫愁死里逃生后,会选择这个地方藏身了。
粗粗看来,此地三面环山,一面环林,整个地形约摸像个盆状。那环林的一面是进入里面的唯一入口,不仅林木粗壮茂密,林中还布满了瘴气,除了她这种本就冲着来的,赶路的人路过此地,都会下意识地远远避开,当真是个隐蔽的好地方。
丁敏君取出面巾覆在脸上遮住口鼻,在林子外面等到正午太阳最烈,瘴气最稀薄的时候,伏低身子用力一夹马腹,马儿长恢一声,风驰电掣般闯了进去,刚穿过树林,谁知道竟然迎面便是一处断崖,好似被人用一柄巨大无比的长剑削断一般,笔直陡峭。她脸上神情猛的一变,连忙拉紧了缰绳将马紧急勒停。马儿发出一阵急促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整个马身近于直立,几乎要将她甩下马背,待到马蹄重重地踏在地面上,她才急促地喘息了几声,看着咫尺之外的断崖差点惊出一身冷汗。
要不是她发现不对及时悬崖勒马,这会儿说不得就要连人带马摔得粉身碎骨了。
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她惊惶的情绪,有些烦躁地打了个响鼻,在原地不停地交换马蹄踏步。
丁敏君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俯下身去在它耳边小声安抚了几句,随后翻身下马,将它牵到一棵树旁用缰绳松松地绑了一圈,确保就算她没及时回来也能让马儿自个儿咬开缰绳去觅食之后,围着断崖走了一圈,终于给她找到了一个可以下去的地方。
那处断崖边上长满了结实的藤蔓,几乎每条都有儿臂粗,且藤身没有尖刺,只有一些细小的绒毛,很适合攀着借力下去。
推测梦中出现过的那个地方多半就在这断崖底下,丁敏君定下心神,探头看了看雾气弥漫,根本望不见底的断崖,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勇气,咬咬牙攀着蔓藤便纵身跃了下去。
那藤蔓果真结实得很,稳稳地坠住了她那么大一个活人,主干几乎没有损伤分毫,只是被薅掉了几片叶子而已。丁敏君一手提着剑和包袱,一手攀着藤蔓,灌内力于足尖,运起轻功踏在崖壁上作为缓冲,如此数十个回合,她终于顺利落到了崖底。
她所在的那个地方是一片布满了碎石的平地,左前方不远处有一个极大的水潭,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右前方又是一片树林,没有崖顶入口处那片茂密,却也枝桠交错,影影重重。
此时天色尚早,才刚蒙蒙亮,几粒星子稀疏地挂在天上,已逐渐黯淡。
丁敏君穿过那片树林,终于在朦胧的晨雾中隐约看到有几间破败的茅草屋孤独地立在不远处,外围的篱笆七歪八斜地勉强支着,地上杂草丛生,更有蜘蛛结网而生,显得鬼气森森。
她重新将面巾覆在脸上,拔出手中佩剑,一边抬手用剑鞘拨开蛛网,一边又用剑斩断拦路的野草,清理出一条通往茅草屋的路来。
屋正中的木门已经烂了大半,只剩下一个角还嵌在门框中摇摇欲坠。她站在门前,深吸了口气,略微踟蹰片刻,这才伸手轻轻地去推那扇门,还没用力,那门便砰地一声倒了下去,拍起一地灰尘,露出里面那张同样积了几尺厚灰尘的四方桌,旁边还有一把缺了半条腿的椅子。桌面上放了一个敞开盖子的茶壶,里面的茶水早已干涸,只在底部留下了一层烂透的茶叶。
整个茅草屋处处都弥漫着一股久未有人造访的破败味道。
这间屋子的格局和丁敏君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她将视线移到右手边已经耷拉下来的帘布上,知道里面应当就是梦中出现的李莫愁最后身死的卧房。她定了定神,最终用剑鞘挑开,侧身轻轻走了进去,刚跨过门槛,她便蓦地停下了脚步,因为她看到正对着窗口的梳妆台前,坐了一具身穿大红色嫁衣的枯骨,仿佛一个即将出嫁的姑娘,正就着日光为自己细细梳妆打扮。
这个诡异又莫名令人心酸的场景令她呼吸一窒,她想起跟在李莫愁身边这许多年,亲眼看着对方因着心中那些深入骨髓的执念行事狠辣近乎癫狂,一步步自取灭亡,不由得有些唏嘘。原来以为如此种种,应当都已随着绝情谷中那场大火飞灰湮灭了,谁知道,她却是至死未曾忘记。
第4章
丁敏君沉默半晌,解下身上的佩剑和包袱放在一旁,念及那只有她一人知晓的半师之恩,跪下来朝李莫愁的遗骨磕了个头,随后才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块完整的白色麻布铺在地上,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小心地将李莫愁的骨骸搬到麻布上,再细心地为她整理好被弄乱的金色发冠和嫁衣,刚整理到前襟的时候,里面露出了一截烟紫色的布料,与其身上的衣物并不相符。她的手微微一顿,犹豫片刻,小心抽了出来。
原来那是一块烟紫色的绢布,手感微凉,显然质地上乘,只背面渗出了零星胭脂红的痕迹,与屋外落了满地的胭脂果颜色相近,似乎是沾着那些果子的浆液写了些什么。
想起梦中李莫愁临终前曾伏在梳妆台前一笔一划艰难写成的遗书,她的心中有了些许猜测,打开来一看,果不其然。
李莫愁在遗书上写道,她深知此地人迹罕至,说不定在她死后百八十年都不会有人踏足,可她到底存了些念想,盼着有朝一日能有人为她收敛骨骸,不必填墓立碑,只需将她就地火化即可。作为感谢,她将赠予梳妆台上红木匣子中的所有东西。
读罢绢书,丁敏君抬头看了眼里面提到的红木匣子,并未心急地去打开,而是将绢书折了几折放回李莫愁嫁衣的前襟中,继续为她整理遗容。
李莫愁生前何其美貌,虽说如今只剩下了白骨一具,但她还是想要为她保住这最后一分尊严。
……
日头逐渐高悬,丁敏君将李莫愁的遗骨用白布仔细包好,小心地搬到外面刚辟出来的空地上,在心中默念一声“愿来世安好”后,便点燃了架在周围的柴草堆,按着她的遗愿将她火化。
两个时辰后,燃烧的柴火冷却,她正蹲下身为李莫愁捡拾骨灰,却在阳光下不经意间被一个小巧的物什闪了下眼睛。
她微微一愣,伸手拨开灰烬将那东西捡了起来,擦干净表面焦黑的痕迹,才认出来这似乎是一枚小小的钥匙,银白色,非铜非铁,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在大火中烧了这许久竟都没有变形。想到遗书中提及过的红木匣子,她总觉得这两样东西应当有所关联。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让李莫愁入土为安,因而虽然好奇,她还是暂且将这件事放到了一边。
那红木匣子就在屋里,此地又没有其他人,谁也拿不走,等她料理完这一切再去试试也不迟。
捡拾完骨灰已经临近傍晚,清风徐徐,甚为怡人。虽说李莫愁在遗书中表示不用堆土立碑,可到底也不能任由她的骨灰随风四散,所以丁敏君还是为她在距离茅草屋有一段距离的某处山坡上寻了个埋骨之地,削了一块石头立作墓碑,用剑刻下“赤练仙子李莫愁之墓”这几个字,又就近采摘了一些果子放在墓前充作奠仪,一直在那里待到了天边布满红霞才折身返回茅草屋中。
走进李莫愁原先所在的那间卧房,她在梳妆台上找到那个红木匣子,取出那枚小钥匙插进锁孔中,随着咔哒一声,盖子应声摊开,然而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排闪烁着幽幽蓝芒的银针,显而易见是淬了毒的。
丁敏君心下一惊,差点脱手将匣子扔出去。直到此时她才反应过来,这枚钥匙为何会是在李莫愁的骨灰中捡到的。原以为是放在衣服中未被她发现,现在想来,她应当是将钥匙吞入了腹中,除非按着她的遗愿将她火化,不然别想找到这枚钥匙的踪迹。而若不是用钥匙将匣子打开的,等着对方的只会是一排剧毒的冰魄银针。
该说赤练仙子不愧是赤练仙子,纵使身死魂消,也有的是法子取走不轨之徒的性命。
想通这一点,丁敏君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暗自庆幸自己难得没有起什么歪心思。她屏住呼吸小心地拆除了那排冰魄银针装到随身带着的皮革包布中,再将匣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每拿出一样便暗暗惊叹。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条两头末端各坠了一个金色小球的水红色绸带,她曾在梦中见过李莫愁的师妹小龙女用过类似的武器,只不过对方的绸带是白色的,名唤“金铃索”,攻击时用末端的小球击打对手的穴道,击中的同时会发出玎玎的声响,配着古墓派独特的内功心法,能扰人心神,令其神智混乱,露出破绽。
李莫愁虽然不用这种武器,却也是会的,也曾教过洪凌波,因此丁敏君也会用,还用的挺顺手。
接下来是两本用硝制过的兽皮装订起来的小册子,同样用胭脂果的浆液书写,一本是李莫愁自创的《五毒秘传》,里面详细记载了赤练神掌和冰魄银针毒性的解法,以及各种各样奇毒的施法和解法,堪称一本集天下奇毒之大成的毒典。还有一本……竟是《玉女心经》!
这本武功秘笈可说是李莫愁此生的执念之一,为了得到这本秘笈她多次设计师妹小龙女,想要置她于死地,却始终不得其果。也不知道为何兜兜转转,这本秘笈最终还是被她得到了。许是绝情谷一役后,小龙女看她死里逃生又大彻大悟,因而转交给了她。又或是她曾经偷回古墓,悄悄拓印了下来,不过谁能想到呢,这本她当初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秘笈,最终竟会以这种方式转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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