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竟都忘了。
她甚至还在半夜趁着纪白睡着了,偷偷爬到了他床上,像个树袋熊一样吊在他身上,怎么也扒拉不下来。
诸如此类的事她干过好多,竟然还没被纪白打死……
真是万幸了。
半月拿着信,催她离开。
寇怀看了半月带来的信,哄她道:“我总要进了纪府,看看什么情况再走。”
“还能有什么情况,”半月嘟哝着,“肯定是乱得不得了的。”
但还是说不过寇怀,和她一起回了纪府。
和半月想的不一样。
纪府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她看到老管家从花园里走出来,正清点着他那些珍奇的宝贝。
瞧见了寇怀回来,倒像是意料之中的事,停了笔,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回来了。”
跟寇怀以前出去鬼混了回来一样,不会责怪她又干了什么坏事儿,只会说:回来了。
寇怀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她又回到自己的院落,提笔写了信,再交给半月,留下哥哥的腰牌。
“等我办完了事,我就去找哥哥。”她说。
半月又含了泪:“您别这样。要留下来我跟你一块儿留下来……”
寇怀扶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你别难过,我们又不是不会再见。我现在走了,哥哥肯定挂念,你帮我去稳住他,告诉他我一定会去找他。当然啦,你还要多多的为我说些好话,等我找到哥哥的时候,才不容易被骂。”
“少爷从来不骂您。”
“可我这次做了坏事,哥哥大概是会生气的。我既不在他身边,你就多帮帮我,就像我还在一样。”她笑着,好像就真的看到寇真拿了她的信,十分无奈却又依旧会将就她的模样。
最后半月还是被半推半就着,走了。
寇怀又去见纪夫人,纪白的母亲,那位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妇人。
途中遇到老管家,问她:“听说你回来的时候,又犯病了?”
寇怀拍着胸口笑:“我现在已经好啦。”
纪家的各位长辈在傍晚的时候全部抵达纪家,纪夫人手里捻动佛珠,神色平淡,彷佛被带走关押的人不是她独子。
长锁哽咽着跟寇怀传消息:“比起少爷来,夫人更注重的是纪家。他们商量之后,决定能救少爷就救,救不了,也是少爷的命数如此……”
寇怀坐在廊下,看盈月转亏,只剩得弯弯一道挂在天幕,花草的影子也几乎于黑夜融为一体。
她才走了一个晚上,竟然就变成这样了。
耳边是长锁不时的抽噎,相比之下,寇怀平静得像纪白对她而言就是个陌生人。
“寇公子前些时日送来信告知的时候,少爷就预料到的。西境是块肥肉,少爷行事已是如此低调不张扬,却还是惹人眼红……他明明是恪守祖训,那些人却认为是他不愿结亲才引来的灾祸。
“他们眼睛都瞎了么。纪家财力雄厚,倘若背水一战,去求了朝中那些更有权势的大人,也不是不能消弭此事。他们却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担心就少爷会把整个纪家都掏空。
“他们也不想想,若不是少爷,和死去的老爷,纪家早衰败了……
“老爷只剩了少爷一个独苗,他们哪怕不念着少爷对纪家的功劳,也看在老爷的份儿上吧……”长锁说着,不禁哭了起来,“他们只担心自己,纪家倒不倒于他们无关,只要自己管着的那些土地商铺还在就行……也不看看,是谁替他们守住了这些东西!他们只管吃喝玩乐,收租、买卖这一众事宜,哪一样不是少爷操劳!他们以为没了少爷,就能把自家的子弟举荐来做家主,但他们也不想想,这世间,哪里还能有像我们少爷这样的人!”
寇怀听罢竟然还没忍住漠然笑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知道。”长锁委委屈屈的摸了把眼泪,“少爷说你只是跟寻常人有些许不同,我本也以为您是好了。想来您还疯着,那么就当我刚刚说的话,都是疯话吧。主子决定的事,我一个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
长锁声音越说越轻,但语气坚定,说着早已决定的事:“倘若少爷果真因为这么件事就死于牢狱之中,那我也不活了。连他这样好的人都不配活在这世上……”
他又开始抽噎。
隔日,纪府突然变得十分繁忙起来。
纪白在的时候,一切从简,家具器皿,唯崇淡雅。只有寇怀这个疯子,她的院子才格外与众不同。
连窗纱,都用的是最昂贵绿罗烟。
可他才走了不过一日,纪府中凡是能看到的地方,都用了奇珍异宝做装饰。老管家也在花园中指挥小厮把水榭的珠帘换做了翡翠,园中小道用了黄金白银铺就。
比花夺目。
“李尚书,李大人不日要来太平城中查办此事。”管家苦笑着解释,“让他瞧瞧,我们到底付不付得起这个价钱。这是夫人,为少爷求取到的,唯一一个机会了。”
寇怀知道,这是想让李尚书见了这些家私,心里多少有个底,晓得到底是跟那一伙人才是得利最多的。只是纪夫人能动用的东西不多,如今展出来的这些,怕就是极限了——纪家祖训,家族产业共有,哪怕家主,能动用的部分也是极少的。除非,各旁枝的长辈都同意,但显然,他们并不愿意用那些钱去把纪白换回来。
外有虎视眈眈的对手,族内也尽是些狼子野心的人。他们等着纪白倒下,或瓜分剩下的家产。这比让纪白回来,自己最后还能剩下的更多。
一时间,寇怀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富可敌国。
金银宝石在这里,便真的如粪土一般。
只是可惜纪白没能撑住,在李尚书抵达的前一天,死于狱中。
非人(7)
纪白死了。
可他们连白幡都不敢扯,整个院子,都是明晃晃的,金银的光辉。
“寇小姐,你要是难过,就哭吧。哭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寇怀坐在门廊上,她的院子本就奢华,如今又加了许多翡翠宝玉,四处嵌了夜光石,在夜里连灯也不用点。
老管家听说寇怀几乎一整天都没来吃饭,便蹒跚着脚步来劝她。
寇怀见他勾腰驼背的模样,笑道:“你如今是越发老了。不过才过了四五天,怎么比过了四五年还长?”
老管家看着她,眼里是沉沉的悲哀:“少爷他,如今也不在了……”
“可你看这府上,却一点儿也不像死了人样子,更何况死的还是家主。”她偏过头,像只是单纯的疑惑,“管家,你真成老管家了。”
“是。我老了,也无用了。养的花儿,都枯萎了。”
“牡丹花的花期到了吧。”
“是花儿死了。”他的声音也没有带一点情绪。
寇怀见他从眼角抹开一滴泪,继续说道:“但有珠宝呢。他们用玉石和珍珠挂在枝桠上用以点缀,明日晨起,你最好去看看。你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这样美的景了,就跟天上的仙境不差分毫,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到处都是光,四处都是小太阳。”
老管家拖着腿走了。
寇怀看着他的背影却想:我是不会看的,那是害死纪白的东西。
第二个来的人是长锁。
他也一整天都没有吃饭,嘴唇干裂开,双眼无神,像丢了魂魄。
“我去求了夫人半天。”他十分疲惫的走到庭前阶梯上坐下,“又去给各位老爷,磕了无数的头。他们都不愿意把少爷的尸体弄回来——都说要用钱买。”
“可那些!”他恶狠狠的抬手指着寇怀屋中华贵的陈设,“摆放着,原本不就是为了救少爷的吗?!现下却成了救纪府的东西!”
长锁冲进去,几乎是拼劲了全力,把桌上的花瓶茶具一股脑儿的推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的声音。
“我砸了这些烂东西!没有一点用处!”
但他又累又饿,才刚开始砸,就没力气再砸下去了。
长锁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指着寇怀骂:“你不是疯子,你是个没心的人。少爷不计前嫌,保你在纪府长住。可现下他走了,你连一滴泪,一滴泪都不曾为他落下。”
他说到最后,声音也越来越低,像没了力气。
第三个来的人,是纪夫人。
大概是诚心念佛又吃斋吃素的缘故,佛祖也照料她,不像儿子都二十的妇人。但着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一下子把她击垮,头发竟白了个干净。
“您的佛珠不见了。”寇怀说。
“佛祖不曾保佑我,观音也没有听到我的哭声。”她坐在长锁坐过的地方,面色是苍白的,“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罢了。”
“你也早些走吧,晚了,便追不上你哥哥了。”她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子,哑着声,“带着路上用。”
“我哥哥总是会等我的。”寇怀跟她强调,“他不会不要我。”
纪夫人偏过头看她,笑得跟以前一样,生活中一帆风顺,没有一点烦恼得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死了儿子还见不到儿子尸首得人:“是。有亲人在世上,总有许多好处。”
“您会让纪白回家吗?”寇怀很认真的问。
纪夫人没有说话,一直坐了很久。
最后终于离开,边走边说:“纪家,从来都不是只有遇之一个人。他走了,我还得顾全大局,照顾家族。”
她的声音很轻,像要随着夜风飘走。
寇怀站起来,大声喊:“您也别难过,下一任的家主,无论如何,总归是要过继到您的名下的。”
纪夫人听了这话,脚下一个踉跄,也是扶着墙才没有摔倒。
但她没有再回答,只让月光照着她的身影,一摇一晃的离开。
寇怀最后还是不得不去了花园,不得不看到了那些花。
因为老管家,在离开寇怀的院落后,吊死在了最光辉明丽的树上。
上面据说是拿据说上面拿胶黏合了珍珠缀在树上,又用白玉、黄玉和翡翠,拼成花的模样,挂在树上。
老管家朝东而挂,清晨升起的明晃晃的日光,反射在那颗出了珠宝就剩个树干的树上,让他的尸体突兀得像晾晒的一块长抹布。
寇怀看着他们顶着刺眼的光把尸体抱下,讥讽道:“挂在树上,好歹可以挡挡太阳光的。”
跟在纪夫人身后的冯与香,眼眶瞬间红了,扯着帕子道:“怀妹妹又在说疯话了。”
中午的时候,除了纪夫人行动不便,但凡在纪家说得上话的人,都出了城门迎接李尚书。
“死了人,为什么还要张灯结彩?”寇怀问纪夫人。
“有贵客来。”纪夫人又拾起了那串佛珠,闭目捻动。
“他为什么是贵客?不是他害死的人吗?”
冯玉祥的眼眶还红着,不知道是熬夜了,还是哭的:“寇小姐,表哥已经走了,纪家……更要保存了。您回去吧,不要出来行不行?”
因为纪白已经死了,所以更不能连纪家都没了。
寇怀听到门外的喧嚣,回头一看,门前停着车马,很多衣着华贵的人,都跑到那辆车下围住。
彷佛下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轮月亮,或者太阳。
最最最,受人追捧的东西。
寇怀转过头来,问他们:“我知道因为那些人与纪白其实并不相干,但为什么,你们也要这样。
“什么叫大局?
“纪白还不够大局吗?”
“回去!”纪夫人低声怒吼,门外的“贵人”已在簇拥之下缓步进来,“纪家,就是大局!”
可寇怀只有纪白一个大局。
她摇了摇头,不明白。
“您只有纪白一个儿子。”她看着纪夫人说。
“你也说过,你只喜欢纪白一个人。”她又看着冯与香说。
“那为什么,他还不是最重要的?”
纪夫人看着越来越近的人,憋红了眼眶,近乎困兽一样:“那是因为,人的一生,从来都不是只有一个最重要的!”
寇怀听罢,恍然大悟,了然一笑。
回过头时,隔了十来步的距离,正对上笑着的一双眼睛,看起来像个儒雅的学士。
她摇了摇头,不用人赶,自己回了院子。
非人(8)
“那是谁?”坐在主位的儒雅学士看着寇怀离开的方向,“就是方才转过头来,嫣然一笑的姑娘。”
“是……”纪夫人还未说完,下手的二老爷抢过话头:“是城西寇家的小姐,她的哥哥,说是,在宫中当差,叫寇真。”
一边的五爷怕李尚书还不明白,凑着嘴说了句:“在宫里,想是叫小真子,亦未可知。”语毕,众人都笑了。
“寇真?”李尚书抚着下巴,笑道,“这我倒是很熟的。我们关系一向很好。”
方才还打趣着的人立马闭上了嘴。
“她住在这里?你们是什么亲戚关系?”李尚书又问。
“算是吧。呃……算是我们大嫂的半个女儿。”
李尚书闻言,转头看纪夫人,后者勉强一笑,算是承认。
李尚书微笑道:“我从前便听闻寇兄有位貌似天仙的妹妹,早有意亲上加亲。”
他的干爹,也正是寇真认的那位干爹。
“只是寇兄公务繁忙,难得一叙。但我们的关系,倒的确是十分好的。”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不知尚书大人,是何意?”纪夫人问道。
李尚书笑道:“你既是长辈,寇小姐又在此,我又同寇兄关系再好不过,不如我们三家,来个亲上加亲。”话音落,堂屋里落针可闻。
——
书房。
“这李尚书真是胃口比大象还大。连纪家都不一定能吃得下,如今倒想再把寇真拉下水。”二老爷沉声道。
“兴许正是他今日明白了纪家这块骨头并不好啃得缘故——我们在朝中的确没人,但这世上,花些钱,总能找到愿意推磨的鬼。”说话的是二老爷的长子,纪明,“他怕我们也硬碰硬的,又想让我们来个真正的大出血,自然是能谋划到的,决不肯放过。”
“是了。便再拖一人下水,虽是分粥的人多了,但寇真……哼,一个无根的人,最后什么东西还不都是留给他妹妹?这样一来,还更稳妥了,反正最后都还是流进了他的兜里。”
“那便不嫁吧。寇怀说到底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他倘若要强娶,那便叫他问问寇真的意思,让他自己跟寇真较量去。横竖,不干咱们的事。”纪夫人声音柔柔,却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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