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入帮礼?即是断手或断脚,身上总要有一处残缺的地方,上街乞讨时才容易博取更多同情,或街上缠住一人的腿死死不放,对方也不忍拳脚相向,往往众目睽睽之下选择掏钱“施善”。
可是近年来,由于每天吃不饱穿不暖,活活折腾成了这副模样,整天蓬头垢面的,讨的钱也不如以前多了,于是前几天被他们老大将右腿生生往后折过去拧成了这个形状,丢到街上继续乞讨,说要再讨不到钱,便要将两只手臂砍了,看起来更可怜。
三人听了这些话,表情都十分沉重,张嗣晨抓住弟弟的手,年少时父母双亡,他身无分文无处可去,也带着弟弟流浪过一阵子,幸好……
当时他们从瀛洲一路流浪讨食到西京,张嗣润鞋底的磨破后,他便背着弟弟继续走,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愿意收留他们做工的早点铺,再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遇到来下修界跑委派的元华仙尊,查探到他体内有七品灵根,是天生的修仙之材,又怜他二人身世悲苦,才将他们带去天府之阁。
而顾谋从记事以来从未吃过柴米油盐的苦,今天听这小乞丐一说,才恍惚间明白有些穷人承受的可能不止是口腹难饱之苦,可能还有更可怕的身体切肤之痛,这是他从来不曾了解过的东西……
阿四吃了半串糖葫芦,继续道,他刚来鄞州城的时候是一个月前,和其他小乞丐一样是从别的城池运来的,只熟悉城南这块地方。他记得还在路上的那几天,老大他们又拐了四五个小孩子,有两个很不听话,老想着逃跑,一个跑掉了,另一个女孩子在大街上被抓住了,老大跟围观的路人解释是自家小孩子偷了东西又闹脾气,笑嘻嘻地将人拎回来了,回来后那小女孩哭着咬了老大一口,老大勃然大怒,拿了根手臂粗的木棍子往那女孩的后脑勺就是一棍。
“那女孩子……怎么样了?”张嗣润眼睛都红了,屏住了呼吸问道。
小女孩没死,只是昏了两天,醒来的时候眼睛却看不见了,耳朵也聋了一只,老大说看不见好,看不见便跑不了,给那女孩喂了一碗稀粥就继续上路了,后来没有人再敢逃跑了,到了鄞州城后,大家都很害怕,队伍里有个长得挺漂亮的女孩子,看起来大概十二三岁,老大把她接了出去,应该是卖给妓院了,这样年纪的女孩子直接卖给妓院接客,会比卖到青楼能多拿不少银两。
张嗣润的脸上已经挂满了眼泪,他用袖子擦了擦,顾谋声音有些低哑地问:
“你们队伍里,有没有一个小男孩,大约五六岁,穿着一身蓝色的夹袄袍子,脖子上挂着一个锁,长得很清秀。”
“好像……有!是不是一把金锁?”
第10章真人间地狱
“没错!”顾谋点了点头,问道:“他也是你们老大管着的吗?”
“那倒不是,他是我们到了鄞州城后,被这边的人拐来的,老大说一个月的样子就要将他送去别的地方,因为看着像富家子弟,怕被人找上门。”
阿四回忆了一下当时,他们一行人到最后留下来的没多少,一个小女孩聋了瞎了,一个被卖了,一个跑了,还有两个小男孩,长得挺好看的那个也被卖了,他当时偷偷看了一眼,觉得很奇怪,把一个男孩卖去春满楼那种地方能做什么,看着都十四五岁了,长得细条儿似的不像能干活的样子,卖给别的人家也没人要呀。
几人听完,都沉默了半晌,面色难看没有说话。
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都是路上后来拐的,一个被毒哑了折了一条腿,一个长得太磕碜,便往他脸上泼了绿矾油,整张脸腐蚀了大半,丢到大街上每天不停磕头,也有不少人给钱。而顾谋问的那个挂着金锁的小男孩多半就是满儿,长得可爱也不跑,会说些奉承话,还主动“上交”了那把金锁,老大说他识趣,结果第一天乞讨的时候他就逃跑了,被人抓了回去,当天晚上被老大打断了一条腿。
“你们……这儿有几个老大?”
张嗣晨艰难地开口道,声音有些涩,旁边的弟弟紧紧揪着他的衣袖。
“大约三四个,每个老大管十来个乞丐。”阿四回答。
“简直是……一帮畜生。”顾谋缓缓攥紧了拳,怒火中烧。
几人又问他所了解的几个据点在哪些地方,阿四说实在不知道,只知道另一个据点应该就在春满楼的不远处后,便将结界收起来,然后把他送去了官府先安置好,留了个弟子照看后,他们往阿四所说的第一个据点走去。
到了据点外不远处,果然瞧见许多小乞丐从那座破旧的竹房子里走进走出,荒郊野外,再过去两三里便是乱葬岗,确实没人会发觉这个地方。
可是他们蹲守了很久,都没有发现那些小乞丐的脸上有和黄老板儿子一样的灰败之气,他们之间并没有人被□□血,今天见到的那个叫阿四的小乞丐也没有这种情况,都是单纯的营养不足导致的面黄肌瘦和体型偏矮。
看来阿四的老大一队和吸人精血的妖并没有直接关系,可是阿四说他也不知道黄老板儿子所在的那个据点具体在什么地方,乞丐们有时候回的都是一个据点,不知道第二个据点的乞丐们是哪些,又没有多人可以跟踪着每一个人,既然同春满楼有关,几人便出发往春满楼走,正好可以找那个被卖进去的男孩,看能不能问出第二个“老大”的据点。
几人刚走到春满楼门口,便拥上两个穿着牡丹水烟薄丝裙的美人扭着腰肢走过来,面上尽显风尘之气,媚眼如丝地望着他们,娇声道:“三位官爷好,快随奴家进来喝一杯吧~”
顾谋盯着如蛇一般攀上他肩膀的那双雪白柔荑,眉头皱了皱,直接侧身躲掉了,旁边的张嗣晨一脸淡漠地婉拒了,拉着有些不明状况的张嗣润往里面走,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两壶清酒。
入眼便是红灯高悬,春满楼里热闹非凡,阁楼上下香烟缭绕,台上慢歌艳舞的女子们穿着短襟长裙,稍稍一动便可瞧见若隐若现的雪白腿根,扭着水蛇一般的腰肢,不是妖精胜似妖精。
此情此景,两个大人没什么反应,倒是张嗣润有些不敢看,一个裹着白色茉莉烟罗软薄纱、半遮半掩的女子瞧他可爱,摇曳着衣摆朝他走来,身姿柔美,步步生莲,眸含春水清波流盼,一颦一笑勾人心神。
“这位公子一直看着奴家,想……做什么呢?”
那女子走到张嗣润面前后施施然停下,抬眸柔柔地看着他,颇有些粉腻酥融娇欲滴的味道。
“……没、没。”
张嗣润回过神,直往哥哥身后躲,不敢看那女子半遮半掩的身体。
张嗣晨拧着眉望着那女子,看了几秒后怔住了,有些迟疑地转头看了看顾谋。
顾谋也察觉到了,直戳了当开口:“你是妖?”
“唉唷!被发现了~”
女子掩唇惊叹,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但似乎并不打算逃走。
顾谋看她丝毫没有慌张的样子,便猜测她应该不是那吸人精血的妖怪,毕竟下修界是个人妖混杂的地方,碰到一两个妖怪也是常事。
“你们做妖的……也干这行?”顾谋墨黑的眼睛看着他,语气里颇有些嘲讽。
“怎么呢,妖,便不能寻欢作乐了?”
女子轻抿绛唇一笑,发髻上斜插的镂空银簪下挂着长长的流苏,撒在墨黑垂顺的青丝上,不似其他女子一样打扮得艳丽,反而自成一番清丽之相。
这便是妖的摄人心魂之处。
“公子别误会,奴家可是清倌,需得是那心中最具英姿的男子……”女子伸出白皙柔软的手指,欲拒还迎地点了点顾谋的胸口,耳边声音似绵长的涎香,道:“才能教奴家……灭烛解罗裙,举体兰蕙香……”
顾谋古井无波地看着她,听她说完,嗤笑道:“就你这姿色,还不如张嗣晨。”
“咳咳……”张嗣晨呛了一下。
“……哼!”
女子见这二人皆是木头,小的那个又撩不得,便收起勾人神色,挑眉道:“看你们三人的样子也不像是来找乐子的,干什么呢?”
“我们想问一下,大约在半个月前,楼里是不是进了一名十四五岁的……男子?”
张嗣晨有些艰难地说了最后二字。
“哟,哥哥们这么……会玩呐?”女子再次掩唇惊叹,一脸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们几个,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不过确实,有些男人在榻上的滋味,比女人还来劲儿。”
顾谋听了这话,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段阴霾的记忆,瞬间沉了脸。
“哥哥怎的这副表情看着奴家,难不成是自家的倌儿让人……”女子笑眼睁圆,又以袖掩口,一副欲语言说的表情。
“给本座闭嘴!”
顾谋的额头青筋暴突,直接拧碎了手中的酒杯。
“哎唷!好凶的哥哥~”
张嗣晨怕这样继续聊下去,这女妖真的会被顾谋一掌打死,于是适时插进两人之间,礼貌地问道:“刚才说的那个男孩,姑娘能带我们见见吗?”
“唔……晚了,半个月来的那小倌儿倒是比女子还贞烈,抵死不从,早就给打出去了。”
女子想了想,又笑道:“这半个月里被卖进来的也就这么一个,楼里还有其他兔子,不过呢,都是自愿进来的,一个个风韵至极,哥哥们呐若是喜欢……”
张嗣润:“兔子,什么兔子?”
“不必了,我们走。”顾谋忍无可忍,转身便出了春满楼。
“哎!”那女子却如湖上轻踩莲花,追了出来,在身后娇声喊道:“两位哥哥若是为了除妖,不妨朝着南边一直走。”
几人回头想多问一句,那女人却转了身朝里面走,淹没在一片歌舞升平中。
“为什么是两位哥哥,我不算哥哥么?”张嗣润郁闷地嘟囔道。
他们一直往南边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果然在人群中瞧见七八个印堂发黑、面有灰败之气的乞丐,同满儿的情况相似,只是并没有那么严重,其中不乏有些断了手脚的,可是他们走的路线却各不相同,只有一两个是朝着南边一直走,三人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分头跟踪,就跟着这两人一路朝南走。
跟着那两个乞丐走了许久,已经到了人烟稀少处,几人才远远看见了一座破败的小庙,神龛之上供奉着一方……金蟾神?
金蟾神的下方,还放着一个嵌满玛瑙珠翠的聚宝盆,色泽金润,流光溢彩。
民间的寺庙除了佛祖菩萨以外,多供奉花神、武神,倒是极少有供奉金蟾一类的,金蟾的寓意其实很好,代表着招财进宝,只是世上的蟾多为妖道,少有修成正果的。
“那尊蟾塑,有很浓的妖气。”顾谋道。
“贸然闯入,恐伤及百姓。”张嗣晨道:“这座破庙里,至少有三十多个凡人。”
破庙中的乞丐们并不是只有几岁的小孩,还有不少看起来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的人,他们穿着脏兮兮满是补丁的破布,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在漏风的破庙三两扎堆地聚集在一起取暖,占几条破草席,身上皆有残疾,有些眼睛瞎了,瞳仁泛白暴突,有些手臂断了,有些腿折了,拖在地上慢慢挪着走。
人间炼狱,不过眼前景象。
三人对视一眼,心底发寒,皆喉头酸涩。
过了一会儿,破庙中聚集了三四十个乞丐,从破庙后门走进来一个穿着八卦道袍、长相阴森的灰胡子老道,后头跟着个伏低作态的矮胖男人,前面的中年男子头发稀乱,面有刀疤,先是走到三五个抱在一起打瞌睡的乞丐堆面前狠狠踢了一脚,将那几个乞丐踹醒,又一把揪住一个四五岁的乞丐的头发,将吓哭的小孩提到金蟾面前,刚刚回来的那一批乞丐好像得到了一个什么指令,都齐齐跪在金蟾面前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念有词。
第11章金蟾聚宝盆
顾谋皱起眉头,感觉那词听起来有些耳熟,师尊以前好像提起过,是鬼界的东西。
只见那十几个乞丐们念完口中的词,都缓缓起身,三三两两地上前将碗中讨来的铜钱倒进金蟾座下的聚宝盆里。
“尊主,那脸上有刀疤的老道士,你看是人是妖?”张嗣晨迟疑地问。
“看不大出,寺庙里全是妖气,隔这么远很难分清除了金蟾还有哪些东西在散发妖气。”
顾谋摇头,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道:“而且他们嘴里念的,应该是入门级的散灵咒。”
低级的散灵咒有许多种用法,多数是将自身的精气的禁锢打开,可以往外挥散供妖魔随意吸食,也可注入到什么物件中。
看来那金蟾妖,就是靠这只聚宝盆,来吸食这些注入铜钱中的精气,每一个铜钱里面装着一点精气,铜钱越多,精气越多,所以这里的乞丐才会一脸虚弱,面有死气。
讨得越多,被吸走的精气就越多。
而黄老板家的满儿聪明可爱,讨人喜欢,所以讨的钱也最多,或者遇上什么心善的路人,出手大方,所以满儿被找到的时候才会成了那副模样,若是再晚些发现,只怕那孩子就算回家了,也命不久矣。
这阴狠狡诈的金蟾妖,利用的就是乞丐们可有可无、死了也不会被人察觉的特点,来为自己增加修为,可它蠢就蠢在不知足,满城的乞丐不够,还涉及拐骗幼儿,才会碰上黄老板这个刺头。
“我想到一个办法……”张嗣晨道。
鄞州城地势较高,一年四季最热的时候都不会感到燥热,如今虽是浓春,街上行走的人都身披厚袍,而破庙里的乞丐们衣不蔽体,三三两两缩在一块儿瑟瑟发抖。
老道旁边的另一个矮胖的男子,正扯着一个身材削薄但看上去颇为修长的少年乞丐的头发,将他往墙上狠狠掼了一下,却特意避开了这乞丐的面部,只将侧边脑袋在墙上磕出血痕。
“这小蹄子,看着瘦条儿一个,发起狠来竟有那将人脑袋开瓢的力气!不识好歹!”
矮胖男子“呸”了他一口,接着狠狠地给了一脚。
“注意点儿,脸已经蹭成这样,再豁出个大口子,还怎么卖?”老道目露寒光,满眼嫌恶。
“总共这几日也卖不掉了,出了这遭子事,哪个楼还敢要他!过几日送出城,卖给乡兵部充军妓得了!”
那少年被他一脚踢在背上,整个人都伏在一团稻草上害怕地哆嗦着,连抽噎都不敢出声,虽然身上穿着件儿看不出颜色的破衣烂布,一头乌发披在背上,倒看得出十分光泽,发质极好。
gu903();这时,破庙门口突然出现了三个身影,两高一矮,左边穿一身月白素袍的男子朝里面探了一圈,礼貌地作了一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