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人,以管家为首,这些照顾了秦深十几年的老人从前年开始陆陆续续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退休去了别的城市养老,现在这批佣人都是新换的,常年不在家的谢景迟和他们并不是很熟,有时候光想名字都需要好几十秒。其次是物品,婚后,秦深委托搬家公司将谢景迟所有的私人物品从七文山搬出,其中大部分留在了这边,少部分送到了那栋被山茶和蔷薇环绕的白色楼房里。
因为谢景迟搬进了主卧,不再是借住的客人,所以他当年住过的客房在一次格局调整中,出于秦深的授意被改成了专门的琴房,用来摆放那架秦深在某慈善拍卖会上专程拍下的大师手作古董钢琴。
这天,秦深依旧回来得很晚。他没有在外面的起居室过多逗留,而是直接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谢景迟靠在床头,借着灯明亮温暖的灯光看书。灯光下,他的皮肤有种温润的透明质感,温顺昳丽的眉眼让人联想到一切和家还有安宁有关的辞藻。
“好晚啊。”
挂钟的两根指针近乎重合,谢景迟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不过还是乖乖地放下器,过去跪坐在床边,帮他解袖扣和领带。
“白天出门了?”秦深单手搂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谢景迟倒不是很意外他会知道这点——从一日三餐到他大体上做了些什么,佣人们会定时和秦深汇报。
“出去了一趟。”
“去干什么?”
谢景迟手上的动作顿住,“……和几个高中同学见面。”他不动声色地避开秦深的目光,低声说。
中午天阴下来以后又过了几个钟头,从下午四五点钟开始下雨,到现在雨都没有停。
窗户外面不断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这片潮湿阴凉的氛围中,秦深身上有干燥温暖的气息,像寒冬里烧得正旺的壁炉,烘烤得人浑身发烫发软。
“给你。”秦深将脱下的西装外套放到一边,同时把另一样东西交到谢景迟手中。
失去了那层严谨的、禁欲的外壳,他的头发散乱地落在前额,领口也松松垮垮地敞着,像电影里那种一个眼神就能要人命的风流浪子。
谢景迟接过来看了看,是一封做工精致的烫金请柬。
秦深简略地和他解释,“今年的年中答谢宴定在下个月十号,需要带家眷出席。”
对于这一套流程,谢景迟倒不是很陌生。
作为秦深的合法伴侣,每年的年中和年尾他都会陪秦深出席这些应酬,他想,他应该属于还算拿得出手的那一类,不至于给秦深丢人。
“想好今后的打算了吗?”秦深的手掌搭在谢景迟的肩膀上,“像之前一样不好吗?”
假期里谢景迟不止一次在秦氏做实习生,傍晚在其他同事们搭乘下行电梯的同时一个人去到34层,陪自己日理万机的丈夫加班或是两人一起回家。
从秘书部到集团里的全部高层,所有人知晓他们的关系,所以在做汇报的时候没有人会特意去避开窝在一旁沙发上的谢景迟。
“再说吧。”谢景迟含糊地回答道。
“其实在家里也没什么不好的。”秦深难得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刚洗完澡?”
空调的温度打得很低,水珠顺着谢景迟细长白皙的脖子滑落到锁骨的阴影里。
谢景迟发出短促的鼻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答案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
“下次记得擦干。”秦深用指腹抹去了那颗碍事的水珠。皮肤的触感像冰冷的丝绸,柔软光滑,又没有多余的温度。
谢景迟胡乱点了点头,“知道了。”类似的话他答应过许多次,然而下一次还是忘了照做。
秦深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脸颊,过去把空调温度打高了一点。
“你先睡,别等我。”
秦深洗完澡去书房处理了一些剩余的工作,回到卧室发现谢景迟竟然还没有睡着。
风雨交加的夜里,雨势突然变得大,青白的闪电数次将房间里照得亮如白昼,然后发出隆隆的巨响。
高楼在雨和雷猛烈暴戾的撞击下轻轻摇晃。秦深亲眼看到天空又一次亮起来,谢景迟立刻惶惶不安地捂住耳朵。
“害怕这个?”秦深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发现这件事。
“没有。”谢景迟摇摇头,用气声说,“就是……太近了。”
太近了。平时的他从不害怕打雷这种小事,可这一次的雷声近得就像贴着玻璃,在他的耳边炸开。
“过来。”
秦深在心里数了三秒,三秒后,还迟迟不肯挪动的谢景迟就被人抓了过去。
“这样还怕吗?”
秦深的手比他要大一些,正好能将他的手掌全部覆盖住。
谢景迟有记忆以来头一次,在打雷下雨的夜里被人耐心地哄着闭上眼睛。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真的太麻烦太难对付,秦深还是不耐其烦地替他隔绝掉那些可怕的梦魇。
他靠着秦深的胸膛,靠着这个人的心跳冲淡了恐惧,最后慢慢地睡去。
谢景迟以为自己能够一觉睡到天亮,可是半夜里他再度惊醒。
三点半,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腰上搭着某个人的手臂,为了不惊动他,这么多年早有经验的谢景迟安静地偏过头。
天是黑的,像一片曝光过度的胶片,沉沉的不透一丝光。
雨同样还在下,哗啦啦的雨声不绝于耳,如同要将天和地连接在一起,变成一片清净的、什么都没有的废墟。
听了一会,谢景迟才发觉自己的后背都是冷汗,心跳得很快。
他隐约记得自己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
五岁以前明明是他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却像做了噩梦一样,久久不能平静。
许久以后谢景迟才知晓,这注定不是一个安稳的六月。
湿漉漉的梅雨季节里,气象台连发三次红色暴雨预警,谧江上游某座小城因此爆发泥石流,无数人彻夜不眠连夜抢险,还是有不少生命就此遗憾地离开了人世。
在这样一个惨剧频发的夜里,沄港市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距离南安路数十公里的城市近郊,因为大雨冲刷开了表层掩盖的泥土,某个人被深埋的遗骸终于得以重回人世。
第57章
谢景迟不记得这是他第多少次做这个梦了。
炎炎烈夏,蝉鸣依稀,安静的午后被尖锐的警笛声撕开了一条裂缝。
蒙着白布的担架被人从屋子里抬出来,大约是出于对死亡的敬畏,所有人都静默着不发一言。
“爸爸!爸爸!”
还没有成年人腿高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他一边跑一边喊,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逼仄静寂。
“你们要带我爸爸到哪里去?”
沉默的、面目模糊的人群像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海洋,将“他”和担架上的那个人远远地隔开。
这条路对“他”来说就像人的一生那样漫长,在“他”好不容易触碰到了白布的边缘,忽然有人从后方将“他”扯开。
“别过去,小迟,别过去!”人群中唯一能看得起脸的女人不顾“他”的撕咬扯打,将“他”从距离担架一步之隔的地方带离。
“听阿姨的话,别去看,这不是你该看的。”
她抓得很用力,手指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过了会,“他”停止了挣扎,茫然地和她对视。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去看爸爸?”
她摸着“他”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脸颊,将“他”按进自己怀里,低声说,“别去看,很吓人的,先生肯定也不希望你看到他这幅样子……”
“他”还不能完全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天真地,“那等爸爸病好了,我还再看到他吗?”
“……”
离人群不远的地方,成年后的谢景迟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像在看一出拙劣的闹剧。
抱着“他”的女人如同察觉到什么,抬起头,和站在远处的谢景迟遥遥相望。
“小迟。”她这样呼喊着,不知是在劝慰她怀里那个孩子,还是在叫他这个突兀的旁观者。
“申阿姨。”谢景迟礼貌地同她颔首致意。
下一秒,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最后定格在一个扭曲的笑容上。
这是一副很诡异的场景——女人的上半张脸在哭,而下半张脸又在笑,两种截然不同神情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给人带来强烈的割裂感。
看过了太多次,谢景迟早就可以很平静地面对这一切,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和悲伤。
“就这么好笑吗?”
他不知道对这个曾照顾了他三年多的女人来说,用提前准备好的空罐换掉江行云从不离身的哮喘喷雾,害他突发疾病死在家里,就这么值得高兴吗?
通常来说,女人不会给他然和回应,然而今天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当问句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谢景迟清楚地看到,女人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变成了两个黑乎乎的洞,从孔洞中流下了鲜红的血泪。
“我好痛啊,小迟,我真的好痛啊。”
六月中旬的一个早上,家住沄港市郊区的郑女士决定去家附近的山上看看自己种的那几棵树。
下山途中她不小心偏离了原本的路线,走上了一条更为崎岖的小路,路上有什么东西绊了她一下,她停下来,发现是一个看起来颇有分量的深色编织袋。
因为大雨的冲刷,原本深埋在土中的编织袋露出了顶上的一部分。被人类天性中的好奇心驱使,她弯下腰,拉开编织袋上的拉链,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天光昏暗,她只能勉强辨认出外层缠满胶带的黑色塑料袋和什么东西腐烂了的浓烈恶臭。
回想起刑侦片里看过的内容,瞬间涌上心头的恐怖和惊惧让她停止了探索,立刻拿出手机报警。
她颠三倒四地说自己在山上发现了尸体,而110那边始终认为这是拙劣的恶作剧,苦口婆心地和她说动物尸体腐烂同样会发臭。
最后在她的坚持下,公安还是派了人到这边来。
当编织袋被警员从地里挖出来,她这才发现袋子比她想得还要大一些,而且看起来真的很沉。
确定她没有说谎,警员们的脸色也不复最初的轻松愉快。
为首的那个女Alpha警员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划开外层的透明胶带和塑料袋,当被层层包裹的内容物展露,在场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
一位看起来文弱的男警员立刻捂住了郑女士的眼睛,但还是太迟了。即使腐烂成这样,包括郑女士在内的所有人也能轻松地辨认出这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头颅。
这颗失去了身躯的头颅早已烂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两个黑黢黢的洞静默地注视着在场每一个人。
其中一位警官低低地骂了句听不清的脏话,拿出手机给留在局里的人去了电话,“于副队,让你们刑侦大队派人过来,我们刚刚发现了个袋子,里面居然装了个人头……”
三十分钟后,警灯极富穿透力的红蓝色光芒照亮了这片平日无人造访的荒山野岭,至此,这起曲折离奇乃至震惊全市的大案终于在世人面前展露出了冰山一角。
“201X年6月15日清晨,沄港市江心开发区新区汶山附近发现一具不知名尸体。发现时尸体已高度腐败,经现场勘查及DNA鉴定,死者为女性Beta,年龄约35-45周岁,身高约160-165cm,口腔内有两颗假牙,头发长约18cm,有烫染痕迹,尾端为棕色……”
雨天能见度低,雨刷刚扫过没一会儿玻璃就又花了,必须一刻都不能停,谢景迟不耐烦地敲了敲手中的方向盘。
“……提供有效线索帮助查明尸源者,一律奖励人民币两万元整……”
广播结束,正好抵达目的谢景迟将车停在附近的空地,拿起雨伞下了车。
入梅后雨基本上没怎么停过,经常下午停了晚上接着下,下到第二天早上,在潮湿的天气里,青苔和霉菌一同生长。
隔着茫茫的雨幕,“沄港市公安局”几个大字依旧清晰可见,谢景迟小心地避开水洼,过去推开了那扇雾蒙蒙的玻璃门。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负责接待的前台工作人员抬起头,一张昳丽得让人印象深刻的白皙脸庞映入眼帘,短暂地让他忘记了言语。
“我和韩鑫韩警官约好了,来提供和617碎尸案死者身份有关的线索。”谢景迟将雨伞放进旁边的水桶里,轻声说,“能带我去见她吗?”
“没,没问题。”年轻警官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我带你过去。”
在去刑侦大队的一路上,这个负责带路的年轻警官自以为很隐蔽地偷看了谢景迟好多次。
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容貌俊秀得出奇,又因为良好的教养和气质,美得很雅致,没有多少艳俗的脂粉气。
一定要形容的话,这个年轻人像月光下安安静静的白玫瑰,很难让人将他和碎尸案这么丧心病狂的几个字联系在一起。
“下这么大雨,特地跑一趟很辛苦吧?”他没有诉之于口的潜台词是“在电话里说就好了不用专程上门”。
gu903();听懂了谢景迟对他微微一笑,“因为有些东西电话里不方便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