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昀没由来的生出些后悔的念头,那股子初为人父的喜悦一下子就被冲散了。
怀胎生子对于女人来说,无异于往鬼门关走上一遭。叫他如何舍得让她吃这个苦?
孟怀曦捂着额头,后知后觉抓住重点,“不是,我什么时候有身孕的?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尚未有孕。
戚昀恍然,说不清心里头是怅然占据上风,还是庆幸更胜一筹。
孟怀曦吁口气,赤脚踩在鹅卵石间,捞起裙摆上特地摘来的木芙蓉,如乳燕投林般主动跌他的怀抱。
“咱们陛下正是春秋鼎盛,未来多得是机会,现在忧愁什么?”
戚昀嗯了声,没有接这话。只是无言的解下大氅,垫在她白皙小巧的双足之下,轻轻擦过脚踝间的水珠。
孟怀曦仰起头,手指一点点抚平他紧蹙的眉峰。
说实话,她还没有准备好,也不知道如何去当好一个母亲。
养育一个孩子可不是动动嘴皮那么简单的。
她没有得到完整的母爱,便想给自己的孩子最好、最全的。
孟怀曦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同他剖白:“再说了,现下前朝事忙,算不得最好的时候。嗯,我心里其实也没底,总是慌慌的。”
最后,她抬头在他下巴边亲了亲,给出建议:“等我们都准备好了,再让小公主或者小皇子降生不是更好吗?”
戚昀不由自省,却是他心急了些。
当务之急该是为他的小殿下调养身体,而非执着什么延续血脉。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当然不必急于一时。
戚昀喉骨一滚,终于扬眉笑了。
“好。”他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爱怜地吻了吻。
他家这位金尊玉贵的小殿下,是世界上最通透的。
孟怀曦满意了,也没有抽回手。只用左手将他紧握的拳头打开,放上余下的木芙蓉中开得最好看的一朵。
融融粉白缓缓舒展着,只露出一点流金的花蕊,像是含娇带怯的小姑娘。
戚昀挑眉低笑,藏在眼底的却不是这粉色的木芙蓉。
她这朵炊金馔玉养就的娇花,何其有幸能够落在他的掌心之中。
戚昀抬手将掌中木芙蓉簪在她鬓边。
人比花娇。
“借花献佛?”孟怀曦挑了眉。
戚昀:“女菩萨受不受这份供奉?”
受,怎么不受。
孟怀曦手指拂过他亲手簪上的那朵芙蓉花,又展眉笑了。
“好看么?”
“好看。”戚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双桃花眼中像是藏着万千星辰。
“你瞧,就咱们两个,这样的日子不也和美得很?”孟怀曦眨眨眼,还记着宽慰空欢喜一场的陛下。
戚昀:“原来阿萤是想和我过两个人的小日子,这当然很好。”
他掐着眼前人的纤纤细腰,轻松将人抱了起来。
这是个标准的公主抱。
戚昀没有管落在地上的薄氅,只低下头在人耳边说:“我也很期待。”
他手掌在她腰侧轻挲,脚步沉稳便是要往寝殿走。
孟怀曦:“喂!!”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戚昀嗓音低哑,“公主殿下,行行好。”
孟怀曦推拒着的手臂软软的垂下来,不想承认自己又一次拜倒在美男计下。
唉。
她的陛下总是这样,固执又难缠,真叫人招架不住。
第64章番外二传奇
他们这两人小日子一晃就过了四年。
这三年中确有几件值得一提的事。
太学中第一批毕业的女学生正式进入庙堂,丹墀之上渐渐有了女人的一席之地。
而太学也不只是官宦子弟的书院,寒门学子靠着朝廷专设的补贴与选拔,慢慢也多了起来。
孟珍珠太学毕业之后,竟然去了大理寺供职,虽只是整理卷宗的文职,却也叫京中诸人大跌眼镜。她与大理寺卿郑焦郑大人好事将近,婚期定在年底,是个极好的日子。
当然还有许多太学的女学生选择去明月坊。这里似乎成了闺秀们心中的朝圣之地,总是憧憬着。
不过苏狸卸了任,只将明月坊尽数交给了苏明月。
戚若微提起剑独自去了越齐几州游历,眼瞧着是该往京中走了。
柳亦舒辞了蒙授祖荫得来的官差,却投身到明月坊中,让旁人摸不着头脑。她想法向来最是活泛,不到半年便混得如鱼得水。
只是这样也没能叫她放下话本大业,反倒趁着职务之便出了好多本书。
这里头有戚昀与孟怀曦的故事,也有孟珍珠与郑焦的姻缘,最值得人称道的便是她半真半假的千年后的幻想故事。
京中人哪里瞧过这种,竟也误打误撞风靡一时。
那阵子颇有洛阳纸贵的架势。
这些年民间老有传言说皇后有孕,一次两次就跟狼来了似的。次数多了大家便都不信了,只当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听听。
以至于四年后孟怀曦真正有孕时,朝中大臣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尚书令:“皇后娘娘有孕了,嗯,是个好……嗯??娘娘有孕了??!”
齐约扶额不忍看,心说,这回铁定是真的。
君不见,勤勉的皇帝陛下昨日不还破天荒的罢了早朝?
听说叫了大半个太医院去宣政殿候着,宣政殿里伺候着的宫人每个都赏了一年月奉。
说来也奇特,按照祖制皇后当居凤藻宫。到了戚皇陛下这儿,生是小气地只分了孟皇后半个宣政殿。
衣食起居都在一处。
偶尔吵了架,咱们的皇后娘娘可是会把陛下连人带枕头扔出去的。
每到这个时候南书房总是灯火长明,大臣们折子上的批语就会变得格外暴躁,诸如“已阅,不干”、“朕不安,滚蛋”云云。
孟怀曦有孕一事,像是长了翅膀从皇宫中飞出去,大街小巷都在说,几乎没有人在这样大喜的当头抬杠胡沁。
难得上下一致的祥和。
陛下本来就对娘娘呵护备至,这一下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饮食起居一应由他亲手操办。
甚至连她这个皇后娘娘用惯了的大宫女,都很少有近前伺候的时候。鸳鸯最近很愁,总觉得自己是被人抢走了饭碗。
戚昀确实小心再小心,盖因徐太医说,“娘娘这样打从娘胎里带来的体弱根骨,万万熬不住第二胎。”
“便是这头胎都凶险得很,需得孕期中万分仔细。”
孟怀曦最初听这说法,颇不以为然。
因为开始几个月她适应良好,吃得好睡得好,半点没受折腾。但随着肚皮日渐鼓囊,肚里的小崽崽老是闹腾,寻常算不上什么的小脾气尽数爆发。
孟怀曦近来的情绪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半点不受控制。
比如她这会儿正坐在长仪宫窗边的美人榻上,摆弄戚昀从前送过的生辰礼。
只把玩了一小会儿又丢开。矮几边铺着厚厚的白绒毯,就这样坐在上面也不会受凉。
孟怀曦挑挑拣拣,像是一个翻开潘多拉宝库的小少女,从妆奁底下翻出一个古朴的漆盒,锁扣间有斑斑锈迹。
她手指轻点,扯下败朽的铜锁,木盒应声而开。
两三颗被摔碎的鸡血石珠子被妥帖的裹在柔软的绸布中。最大的那颗摔成两瓣,一边刻着尧沉,一边刻着阿萤。
这条鸡血石手链是曾经他送的。
在十来来前的离别时,由她亲手扯断的。孟怀曦揉了揉眼睛,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很委屈。
“……”
啪嗒,漆盒又被重重合上。
或许是孕中的女人都很情绪化,她不快活了,就要去闹他。
“熊猫总是黑白的,它得多不开心。”
孟怀曦点了点小熊猫惟妙惟肖的黑眼圈,歪头盯着他瞧,“我想要一个彩色的小熊猫。”
戚昀点头,这个很简单。
只是他才刚刚拿起锉刀,少女却又瘪了嘴,眼眶陡然一红。
“要它变成彩虹色的。”她伸出手上握着的黑白熊猫,这是曾经那七年里,未能亲自送到主人手中的其中一份生辰礼。
“好,它一会儿就是彩虹色的。”戚昀指腹揩过她眼角的泪花,温声哄着:“莫哭了。”
戚昀按了按眉心,最近她总是这样自顾自的觉得不好。就有点像是柳亦舒说的那个,嗯……孕期抑郁?
偶尔还会很暴躁,像是曾经的他。
戚昀又叹口气,只这一次。便是她身子能够承受,他舍不得让她再受一回苦。
孟怀曦抽了抽鼻子,也觉得自个儿像无理取闹,弱声弱气道:“我腿疼。”
戚昀蹲下来手掌贴在她的小腿间,有规矩地打着转。
他掌心中有一层因习武握笔留下的茧,惯常是滚烫的,这样的力道正正好,酥酥麻麻的很舒服。
她便又弯了眉,朝身前的男人伸出手,“要陛下抱抱才能好。”
戚昀叹息了声,将这个日渐难哄的宝贝捞入怀中,从旁边的碟子里拿了枚酸果子喂她。
孟怀曦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乖乖坐着,喂什么吃什么。
末了,脸颊在他手掌边蹭了蹭,撒娇似的。
戚昀爱怜地亲亲她的鬓角,将人安置在美人榻上,拿起那只熊猫木雕,调好涂料重新上色。
他眼帘半垂着,下巴轻抬,下颌骨线条棱角分明,一直到分外凌厉的喉骨,以及微微起伏上扬的唇线。
怎样都是俊俏独绝的。
孟怀曦撑着下巴,瞧着瞧着就忍不住弯眉轻笑,便问:“陛下会不会觉得我很难搞?”
“我知道我的阿萤近来很辛苦。”
戚昀用巾帕细细擦过手指上残存的涂料,曲指刮了一下她的小鼻梁。
“爱使些小性子罢了。阿萤这样漂亮,怎么都是好的。”
这是个标准的满分回答。
孟怀曦没应声,只静静听着便有几分眼热。她轻轻抬着下巴,是一个矜傲的不肯露怯的姿态。
哭哭啼啼的,都不像她了。
忽地,孟怀曦手掌搭上小腹。
“又闹你了?”戚昀问。
孟怀曦摇摇头,“倒也没有,就是——”
“呀。”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又低呼一声。
戚昀于是蹲下来,侧头贴在她鼓鼓的肚皮上,扬眉低笑,“这是皇儿的动静?”
孟怀曦却是皱起细眉:“我、我肚子疼。”
戚昀一瞬间沉了脸,高声唤:“宣御医!”
雪松边的月亮刚刚露出一个尖尖角,月华还未铺满大地。
宫中却是灯火通明,医女宫人往来不停,太医不时抬手擦去额前细汗。
戚昀紧紧握着孟怀曦的手,薄唇紧抿着,生生是拉成一条直线。
今天注定会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元狩四年初冬,曦光初绽时分,孟怀曦诞下一个女孩。
她是在婴孩第一声初啼中沉沉睡去的,临睡前不忘赶产房中的戚昀出去瞧瞧孩子。
刚刚降生的小公主被裹在红彤彤的襁褓中,由有经验的奶嬷嬷抱着。
奶嬷嬷笑着弯身,唱道:“小公主给陛下请安。”
戚昀大手一挥:“赏一年月银。”
奶嬷嬷笑得开怀,忙将孩子递给戚昀瞧。小丫头原本刚刚哭过,像是感受到父亲的气息,咬着手指头吃吃笑了。
戚昀微蹙的眉峰一下子舒展开,这是他与阿萤的孩子。
奶嬷嬷:“来,陛下抱抱小公主。”
任是跟着奶嬷嬷学过一阵子,这会儿初为人父还是有些手忙脚乱。戚昀抿着唇,抱紧了只怕弄疼小人儿,抱松了又怕给跌出去。
孟怀曦再度醒转时,他正抱着孩子坐在榻边。
戚昀:“眉毛像阿萤。”
孟怀曦曾经奶嬷嬷附和道:“陛下说的没错。这眉毛呀像娘娘,眼睛像咱们陛下,小公主长大准是个标致模样。”
孟怀曦撑着头去瞧,只觉得是他在唬人。
小丫头皮肤很白,脸蛋粉糯糯的,不似寻常新生儿那样红彤彤。她小手握成拳靠在嘴边,瞧上去就是小小软软的一团。
孟怀曦霎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只是,小公主这会儿眼睛半闭着,眉毛很淡,根本看不清楚像是不像。
“才生下来的奶娃娃不都长一个样子?”她嗔戚昀一眼,弯眉也笑了。
戚昀:“咱们的小公主自然是不一样的。”
确实不同。
小公主赐名瑛,却不从公主封号,反是用戚氏男儿一样的偏王字辈。
又一道圣旨,册大公主戚瑛为皇太女。
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姑娘,注定会是大周万里山河的唯一继承人。
一时引起轩然大波。
庙堂江湖都不缺饶舌之人,戚昀这一举动让许多人家的小心思落了空。
但——
和从前无依无靠的长公主殿下不同,皇太女戚瑛有一对足够强硬的父母,可以替她驱赶环伺的虎狼。
孟怀曦也曾经忧愁过,从小处于政治旋涡中心,她的小玉儿会不会难以招架。
戚昀却笑:“我们的小公主,谁敢多嘴?”
十几年的时间,不论男女都该读书识字的观念算是深入了上京百姓心间,但还不够。
新法根基总归太浅,总有一两个刺头见不得迭代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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